第153章
來自城東天星寨的一封家書徹底掐斷了凌栗多日來想要逃避的苗頭。 將盯著“吾兒親啟”的眸子喚回些神來,再將手汗滿布的五指松緩,凌栗有些顫動的拇指與食指終于在深吸了口氣后拆封開了信紙上的封蠟。 奈何尚未一目十行地將書信大致閱讀完畢,眼角處的酸澀感卻是先一步涌上,連帶著本該無孔不入的心臟都被撕開角落處那份微不可見的傷疤,露出了原本最柔軟的rou粉色。 原來對于凌栗打小以來的特別之處,凌老夫人早有察覺。 可那份猜想實在是太過于驚世駭俗,以至于心中已經有了了然,凌老夫人還是想做著最后的掙扎。 然而掙扎歸掙扎,當屢屢問起慕名請來的齊大夫,凌栗病情到底如何?得來的答案往往皆為“凌老夫人無需擔心,凌兄并無大礙?!睍r凌老夫人心中便知一切都已成定局。 幸好的是,在面對人生重要選擇的時候,凌栗愿意將目前狀況直白講述給家中人。 即便過程有所隱瞞,所有細節過往都被一筆帶過,但這份坦誠在無形間都足以讓凌老夫人有著足夠的勇氣面對一切。 不過接受一個人的特別之處并非易事,凌老夫人所能做的大概除了每日旁敲側擊打探凌老爺對于此事的態度,而后對癥下藥外,就只有日日誠心跪拜于門前桃花樹下。 “吾身老矣,雖知前路艱難,卻早已有心無力,所做之事唯有日夜祈禱,以求吾兒與相伴之人長安?!?/br> …… 齊府西苑兒內,與院外的寂靜不同,暫居于此的小楊子正攔住了欲要離去的季大少爺所有去路。 瞧著個子挺矮,兩只胳膊卻是伸得筆直的小朋友,季言敘大手一抬,徑直提溜著對方的衣領處將人吊離了地面。 而在聽著耳邊不斷傳來的嚷嚷聲時,討厭鬼原本舒緩的眉頭不由緊皺起來,“……你可知在邑都城中亂用‘呂’姓可是死罪?” “有何不知!” 絲毫沒有被恐嚇之言嚇到,反倒在被衣領傳來的緊束感弄得有些呼吸不暢時,小楊子仍在從容不迫地拍著鉗制住自己的手,眼神淡然地示意眼前人快將他放開。 待雙腳真的觸碰到真實地面,空氣也止不住地擁入時,方才聽到小楊子一如既往的冷靜道:“這破姓氏也就只有那些個心腸歹毒之人視若珍寶,若等某日我回去了,定會將這邑都呂姓覆了不可!” 似是帶著恨意,小楊子原本冰冷的眸子在提起某些個惡心事兒時不自主變得有些猩紅。 也正是這份突如其來的細微變化令季言敘意識到了眼前這位不過十余歲的小朋友身份可能并沒有齊府小傻子想的那般簡單。 不過任由小楊子有了翻天的本領,在早已成家立業的季言敘眼中看來皆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不,剛發現某個欲要將他拉為同盟的小朋友產生了些即將透露出更多不為人知秘密的苗頭時,季言敘竟是在簡單敷衍地點了兩下頭后大步流星地朝著院外走去。 “……我此番來尋季大俠您,正是看中了您的威望,若您真能助我一臂之力,殺了此刻出現在城西內的雜耍戲班,日后我定以黃金萬兩酬謝!” “小娃娃成日里不該打打殺殺?!?/br> “……那等我日后在族中站穩了根基,答應您個要求如何!” “要求?” 承諾總比錢財來的實在,應是真的感興趣,季言敘將就快要踏出院門的右腳收了回來。 可即便是在應允著小楊子的承諾,院內那抹玄青身影卻是未將余光分給身后小朋友分毫。 而在院外“碰巧”出現的一抹金色卻是在接收到了某道赤、裸裸視線同時,聽到了一句交易達成。 “既然如此,還望季大俠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為好!” …… 今夜的處境和盛夏時節那晚的狼河寨有些相似。 看著高懸于漆黑夜空中唯一一道亮色,季言敘不得不感慨古人的智慧。 莫不是這就叫做“月明星稀”? 只是在此般月色模糊中,他與身邊人的氛圍也在悄然中變得有些微妙。 此刻他們兩人所在之處乃是凌栗特意向齊小夫人借來的。 原因無他,只因齊府隔壁的深宅大院里有著一處二十年前,某個新婚之人為了討得新娘子歡心,特意建筑而成的摘星樓。 此樓應是除了官家之外最高的去處。 也是邑都城中觀賞“十五月亮,十六圓”的最佳場所。 不過相較于季言敘的隨心所欲,剛剛特意將人引來的凌栗卻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小小緊張。 “……剛才聽見你和小楊子做了場交易,可是……近日缺錢花?” 此刻的栗老板真是天真的可怕。 要不是當下他的神情過于誠懇,一雙狐貍眼也止不住地透出對于答案的向往,想必一晚上連續被人懷疑兩次“錢財凈失”的季言敘定會瀟灑抽刀,將鑲有不下百顆寶石的劍鞘扔過去給不開眼的凡人瞧瞧世面。 當然這份英勇身姿在季言敘的腦海中僅僅是一閃而過,就被扼殺于搖籃中了。 畢竟此前狼河寨的神識交匯誤差引發的一系列不必要麻煩多少還是令季言敘頭疼了好一陣。 “其實我最近……的確有些手頭緊?!?/br> 這邊毫無信服力的解釋剛落下尾音,那頭待聽見府中最有錢的人都即將窮的響叮當時,愛財如命的凌栗終是在本性的趨勢下眉頭緊促,口中所言也盡是他沒錢,也絕不賒賬的殘忍拒絕。 可當腦袋猛然清醒,意識到那些不過腦子的脫口直言稍顯不合時宜時,就看見原本還有些緊張的栗老板瞬間恢復到了往日里的狗腿子樣,同人打著商量。 “其實我那些個原則都是對外人而言,我同季兄這般熟,今夜!只要季兄開了口,我凌某人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你真的能為我連命都不要?”季言敘問得甚是懷疑。 “絕大部分時間里定不可能,但……” 凌栗回答的理不直氣壯,至于后面對于兩人的自我詛咒尚未訴起,就被早已心知肚明的季言敘徹底打斷。 “你莫用些虛無縹緲的承諾打發于我,若真想要聊表心意,不如你回答我個問題可好?” 一聽對方有問題提出,凌栗趕忙正襟危坐,可真當聽清楚所問為何時,一雙寬肩卻又不自主地耷拉了下來,連帶著雙眸都不免有些落寞。 “如今您我境地雖是可笑,可季兄在年少時分難道就沒有奢望過一間小屋里長久住著個三兩人?” 季言敘問的問題極其簡單,他就是單純好奇為何有關天星寨,栗老板出手的東西都是以三為主。 比如三個一份,做成小寶塔造型的各式糕點。 再比如兩雙鞋底下不多不少加起來的三朵黑蓮。 好似只要稍作觀察就能發現,凌栗的日常生活中總是縈繞著那個數字。 然而有關對于“三”的執著卻是從未有人質疑,也從未有過任何人會像季言敘一般從不把自己當做外人的肆意發問。 “三”這個數說來還挺簡單,數完“一”、“二”便到了“三”。 但當某些毫無意義的數字在被歲月的打磨中賦予了另一番含義時,原本觸手可及的事物也會變的遠在天邊。 在尚未明白自己特殊性之前,凌栗有向往過簡簡單單的一家三口。 在那個家里會有一個他,然后在多年闖蕩后遇見一個可以相伴終生的人,沒準兒再等上個四五年,他們之間還會期待著一個小小生命的出生。 只是這份再平常不過的愿望總會在一場恍然大悟后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也許今日不是季言敘刻意提起,就連凌栗自己都未曾察覺到過往數年的一份向往會在時至今日演變成無數執念。 “其實……圓兒哥可以無償給你實現愿望的?!?/br> 一句聽起來有些傻氣的安慰逗得凌栗一笑,惹得夜色都變得柔和起來。 等到笑意漸緩,眼角都被點點淚水襲染之際,栗老板總算想起將儀態收斂,輕咳兩聲后方才悠悠然把握住主動權,道,“既然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如今我的疑問還望季兄好心相待……不知季兄是何時將主意打到了凌某身上?” 季言敘不假思索道:“一次初見?!?/br> 凌栗:“……季兄說的可是狼河寨外客棧那次?” 季言敘搖頭,“那次初晨時的一見芳容?!?/br> 話題有些久遠,久到最近的日子過得太過于暢快,都令季言敘有些忘記之前數百年有關城南季家的那點子陳年破事。 如果說多年來季娣筱受著的是族中人暗里的打壓,那么他,季言敘此人就是明面上受著竹迪子的區別對待。 以至于在過往的極多時刻中季言敘都有些懷疑,可否邑都城的每位父親都像自家父親一般做事毫無章法,且對他能動手就絕不動口。 也許正是因為長久以往的“不公平”待遇讓世界觀尚未成型的季言敘在對待外界事物時產生了偏差。 季家大少爺打心底里認為,正是因為他的存在,才造成了無數個“南月筱”的出現。 而在目睹了季娣筱多年來的經歷后,季言敘暗下決定,定不可將這一代的悲慘延續到下一代。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五年前的某一天,圓兒哥的忽然出現還是打碎了他的完美計劃。 那一天,在狼河寨外,季言敘的腦子有過一閃而過的輕生念頭,而他也在干糧耗盡時強行壓抑住了尋求食物的本能。 或許當日巴妥司的出手相救算得上是巧然,可凌栗的突然闖入在早已絕望的季言敘眼中便是一道光的存在。 一道踏上奈何橋前被他余光瞥見的人間星閃。 那一刻發絲披散,背光而立的凌栗被季言敘堅信成了人世間神明的存在。 如果說凌栗能夠喜歡上他,那定是本性作祟,可季大少爺對于栗老板的死纏爛打,除了他一根筋的認定了天上仙外,更重要的是他別無選擇。 他想放手一搏,想要無距離地瘋狂靠近。 他還想像瘋狂的信徒一般,不顧世俗眼光霸占著神明的所有視線。 “栗老板,我聽老人家們說有處風光無限好的地方,不知季某可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瞧瞧?” 凌栗淺笑,“不知季公子所說之處名喚為何?若真有機會,我倒是可以抽空一陪?!?/br> “那便一言為定!”季言敘若有所思:“只是要想尋得那‘南墻’處,怕是要多費幾個我和栗老板的腦袋不可……” 邑都城內的風俗還是一如既往的苛責,可此時此刻摘星樓上的兩人心中卻是多了份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