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只是無論是那時的宸桉,還是如今的璀錯,都沒能注意到,煙花光影變換下,千瀾的臉色愈來愈蒼白,蒼白到她不得不使力咬了咬嘴唇,咬出點血色來,才顯得好看些。 謝衍眼前一陣陣發黑——他萬萬沒想到,千瀾的身子比他想的還弱一些,竟是要捱不住了。 可煙花還未放完,天邊的月亮也依舊亮著。 若除去宋修那一世不算,他已經許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如今這一體會,便體會了一把常人體驗不到的程度,他滿心想著的竟是還好沒叫璀錯成了千瀾。 又過了一陣兒,最后一朵煙花消散開,月亮也漸漸淡去。 璀錯同謝衍下了船,謝衍便被容寒她們帶去了城主那兒,璀錯自個兒慢慢順著忘川走著,看了一眼忘川里頭。 那只被宸桉扔下忘川的機關,最好還是永別叫旁人知曉了。 宸桉準備了兩套機關,一套是最后千瀾選中的這套,是他精心打造出來的煙花。 剩下那套,是炸藥。 倘若千瀾選中的是那套炸藥,在她按下去那一瞬,整只船便會被炸開,蘊含了他屬于惡鬼道的靈力,用了數十年煉制出的炸藥的威力甚至能波及到東南宮。 而這艘船上的,怕是一個也活不下來——不被震散了魂魄都是好的。 在宸桉原本的打算里,千瀾若選中炸藥,他會在爆炸前帶她離開這兒,而后看整艘船在忘川上炸成煙花。與此同時,他早埋伏在四處的人馬便會發動,直逼東南宮。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一念善,一念惡。他就這樣伸出手去,毫不在意卻又夾雜了些隱秘期盼,他溫柔繾綣地對千瀾說:“左邊還是右邊,選一個?!?/br> 好在天意冥冥中自有注定,千瀾替他選了真正的煙花。 于是他決定學著去做個好人,惡鬼道修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城主之位也不要了——他本就非城主親生,其實這城主位,只要他不出手,必然是宸翊的。 他笨拙地想成為她心里合適的人。 璀錯嘆了口氣,遙遙望著一川燈火,抱了抱胳膊。 妄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主子?!?/br> 璀錯擺擺手,“傳我的令,叫他們都撤回去,沒我的命令,不準輕舉妄動?!?/br> 妄邪欲言又止,終是只低低應了一聲“遵命”。 他要走,璀錯卻突然叫住他,同他道:“妄邪,你這張皮,是不是該換了?下次我替你畫罷,畫好看些?!?/br> “旁的事放放,做點兒你想做的事兒罷?!?/br> 妄邪愣了一下,方應了一句“好”,隱入黑暗中。 自從上元節后,宸桉和千瀾之間好像就有了些心照不宣的味道,來往愈發密切了些。 日子平淡且有盼頭的時候,時間便過得快些。 直到某日,宸翊來找璀錯,說是設了宴,他們兄妹三人同母親一道,溫酒敘敘話。 因著聽到千瀾要去,璀錯便應下了。 宴席當日,璀錯去得不算早,提前放出的禿鷲已經繞著整個宴場看了一圈,卻并沒有發現千瀾的身影。 整個宴場看起來毫無問題,但她心下總隱隱有些不安。 城主一早便到了,母子三人說了會話,便見宸翊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同城主道:“千瀾今日身子不大爽利,說是要好好休息一下,就不來了?!?/br> 城主順著問了幾句,知道千瀾無甚大礙,也便放下心去。 酒過半巡,宸翊起來,先向城主敬了一杯酒,方端著酒盞,到璀錯身前來,“二弟,為兄敬你一杯?!?/br> 璀錯沒接他遞過來的酒,只倒了一盞茶,“我酒力不濟,便以茶代酒了?!?/br> 宸翊只笑笑,兩人杯盞交錯間,璀錯聽得他低低一聲“謝謝二弟?!北阌X不對。 宸翊仰頭喝盡杯中烈酒,朗聲而笑。 而在他身后,城主怒目圓睜,似是要說什么,但話未出口,便先咳出一大灘黑色血跡來。緊接著她抽搐兩下,再沒了動靜。 以城主的修為,若不是對自己的親生兒子毫無防備,又怎會飲下這杯摻了毒的烈酒。 宸翊卻連頭都未回,風吹起他衣袂,翩翩公子,溫文爾雅。 他溫聲道:“尋常毒藥殺不了修為深厚的鬼修,為了找到能一擊斃命的至毒之物,為兄費了好一番功夫,這才拖到了今日。沒成想,二弟竟不愿給為兄這個面子,對酌一盞?!?/br> 數只禿鷲在上空盤旋,璀錯不動聲色地看著局勢。 宸翊接著道:“為兄先謝謝二弟了。這弒母奪位的名頭,還需得二弟替我擔著。至于我,不過是發現時為時已晚,只能忍痛替母親殺了你這個不孝子罷了?!?/br> 璀錯皺了皺眉,意識到他是在拖延時間。 那她倒是愿意配合看看,他在等什么。 宸翊的廢話又扯了一籮筐,才堪堪停住。他話音止住那一霎,璀錯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驚聲尖叫了一句“二哥”,便被拖到了一邊。 她能打保票這人絕不是千瀾。只是聲音與身形,甚至樣貌,都與千瀾分毫不差罷了——畢竟她不信嚴歇能這么毫無包袱地尖叫出聲。 但她依舊尋著聲音追了過去。 當年的宸桉其實也早察覺出不對勁,也知道這個千瀾極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但他不敢賭——畢竟宸翊連自己的生母都下得去狠手,一個體弱多病的meimei又算什么? 但凡有一線可能,那個是千瀾,他都輸不起。 璀錯想得倒沒這么多,她只是單純覺著,沒什么比上套更快捷有效能看到真相的法子了。 她一路追著“千瀾”,直到踏進一方秘境之中。 四下里殺氣涌動,璀錯下意識地閃開身后襲來的致命利刃,想拔劍時才想起來自己如今是宸桉。 于是她只能咬破手指,凌空畫下鬼修的符咒。 在秘境中,她全然看不清形勢,不清楚對方有多少人,又埋伏在哪兒,只能靠著直覺拼殺。 幾百招走過,她膝彎處被重重一擊,璀錯幾乎聽到了骨骼粉碎的聲響。 惡鬼道無與倫比的修復力在迅速修復她的傷口,只是在高手過招時,電光火石間便能決出勝負來。 在她被強行奪取意識前,她看見了秘境中的人——總共六人,身著的服飾皆是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在手腕上系著的帶子顏色不同。 為首那個,系了一條紅帶,似是個女鬼修。 璀錯再度醒來時,是被疼醒的。 她低頭去看,胸口處橫亙著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其余各處的傷口也雜七雜八地散著,身上就沒一塊rou是完整的。 饒是惡鬼道再強悍的治愈力,也架不住這個折騰法兒,是以只能護住宸桉心脈等足以致命的部位。 一把小刀在璀錯面前飛旋著,執刀的手的手腕上那根紅色的條帶愈發顯眼。 刀身泛著幽幽血光,應當不是尋常兵器,許是??斯硇薜?。 刀尖摩挲在她下巴,那人強迫她抬頭。 璀錯順從地抬眼看她,是個眼尾處描了曼珠沙華的美艷女子。 她的刀尖深一下淺一下戳在璀錯臉上,慢慢道:“宸桉?二公子,可還記得我?” 璀錯瞇了瞇眼,該是這把刀子的緣故,靈力隨著傷口傾瀉而出,她一時半刻竟分毫奈何不了她。 “二公子不記得了也無妨。畢竟愛慕二公子的女子,二公子向來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哪怕我已是如此地位,在二公子眼里,怕也是芻狗不如罷?” 璀錯皺了皺眉。也不是她非找茬,下界是太清閑了些么?怎么一個兩個的都是為愛癡狂? 刀在女子的手里飛速旋轉著,泛出冷光。許是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那女子“嘁”了一聲,干脆利落地將刀鋒送進宸桉心臟,“記住我的名字,我叫恨巧?!边@話說完,她反手將刀拔出,甩干凈上頭的血漬,替宸桉將雙眼合上。 璀錯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唯獨刀鋒插進心臟的感覺仿佛還在。冰涼的刃阻斷熾熱的血,在里頭橫著一絞——璀錯疑心自己從宸桉的身體里出去以后,最近一段日子都要時不時心絞痛了。 她默默念了兩遍“恨巧”,打算從前塵鏡出去后,便從這個女子身上開始查。 自打宸翊主動過來敲打她,叫她不要插手怨氣溢出之事,她便隱約猜到,宸翊不是一個人——他身后必然還有什么。 不然就以他的天賦和修為,同宸桉壓根就不在一個層級上。 惡鬼道護住了宸桉的心脈,那一刀下去只是叫他暫時進入了假死狀態,等他再醒過來時,人已經在一間破落茅屋里,還隱隱能聽見忘川的聲音。 璀錯渾身依舊疼得像重組過一回一般。 她嘗試了三四次,方坐起身來。恰在這時,門被從外頭打開,有人端著碗什么走進來,見璀錯醒了,先是愣了愣,而后便欣喜地走過來。 璀錯認出這人便是宸桉的生父。但他曾向城主起過誓,不會與宸桉相認,此時也只道是偶然在路上撿到了他,連自己名字都不肯告訴他。 璀錯幾乎能猜得到,宸桉經歷這些時,一面配合他,一面又冷冷看著他的樣子。 璀錯去看他端來的碗,碗里是暗紅色粘稠的汁液,怎么看都不像能喝得下去的樣子。 他察覺到宸桉的目光,猶豫再三,還是肅著聲道:“惡鬼道日后不能再修了?!?/br> 宸桉嗤笑了一聲,并未理睬,他便接著道:“你年紀還小,有什么想不開的,非要走上一條死路?你看我如今這個模樣,難不成還想同我一般?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br> 宸桉瞥他一眼,“來得及?我修惡鬼道這么多時日,哪是說換就換得了的?” 那人陡然換了語氣,像是祈求般,同璀錯道:“只要你信我,我能替你轉到正統鬼道上。惡鬼道……修不得?!?/br> 那時的宸桉只想看他折騰,懷揣著最惡意的趣味,應下了他。而后日日喝著以他精血為藥引熬成的藥,重通了經脈。 等到宸桉一身傷養好,竟真的從惡鬼道轉到了鬼道上。 宸桉大好的那日,茅屋的門開著,另一人卻不見影蹤。 他的生父,懷著對他最深重的歉意和愛意,以精血為引,將他所修的惡鬼道的因果轉嫁到了自己身上——因著兩人同修一道,那些個陰邪陣法也便都能奏效,竟真能令宸桉保留修為,轉為正道。 只是他失了輪回的機會,雙重惡鬼道的罪孽疊加,在轉嫁完成那日,魂魄便散去了。 璀錯從茅屋出來,第一件事便是準備聯系妄邪,做好下面的布置。 只是她還未同妄邪聯系上,便覺周身靈力劇烈波動,她下意識回頭,便見一人行在忘川水面上,如履平地般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忘川水在他足下分開,又在他身后合攏。 是嚴歇。且不是嚴歇的那個千瀾模樣,是他自個兒的樣子。 雖不知他為何能以本身出現在宸桉的前塵夢中,但璀錯還是沒來由地有些心虛,往后退了兩步。 謝衍走到她身前停下步子,似笑非笑地看她,“查清楚了?查明白了?知道是什么人了?” “差不多罷?!辫e摸了摸鼻尖。 “你是不知道那個不是千瀾,還是明知道不是,非要跟過去試試?前塵夢的結局是既定的,但中間過程,你大可以避開,這個道理你不明白?” “明白,我都明白,我自然知道那個不是你,但這不是順著他們的套走,要更方便一些……” “方便?”謝衍冷笑了一聲,“宸桉當年幾近是被虐殺的,若非惡鬼道讓他撿回來半條命,早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你管這叫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