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宋修說這話的時候,是被她今日那一下給嚇著了,想護她一世安穩,叫她此后遠離這些危險??煽v然是他也沒料到,回了京城,才是真真把她送進了危險之中。 那是他命格中早早便寫好的,是天命所定。 即便她早識破,也只能按著既定的路去走,走到山窮水盡,走到一身憔悴悉數斷送。 璀錯將養了幾日,脖頸上的傷結疤了,她也再沒了什么不適感。仗雖然打完了,但后面的瑣事也不少,宋修依然忙得很。她便趁著空,給晏回去了封信。 宋修說要回京城,想來不日便會有圣旨到了。 這倒也不難想,邊疆既已安穩,皇上便斷不會再放任一個手握兵權的宋修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宋修回了京,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還能保得住宋家的兵權。 沒多久她便得了晏回的回信。晏回說他還是喜歡邊疆的生活多些,不愿隨他們回京。 璀錯心里清楚,他這是還放不下晏夫人,還想多吹幾年她幼時曾吹過的風,同她幼時曾見過的風景多相處相處。既然如此,也便不好強求。是以他們只在臨走前,又見了一面,敘了敘父女之間的話題。 因著一切都準備得很早,圣旨到的時候,將軍府上下皆是毫不意外,領了旨,馬上便能出發。 司命那邊也通過耳墜將墮鬼一事調查出的結果告知了璀錯。 下界那邊的意思,是有鬼修心術不正,偷偷解開了一只末等墮鬼的封印,又蠱惑胡人,將其用在了胡人的軍隊中。最后那鬼修被當眾處以極刑,也算是給了天宮一個交代。 可這交代,眾人皆心知肚明。不過是牽了頭替罪羊,領出來遛了一圈罷了。 臨行前一天,秋意已很是濃郁,宋修開了幾壇桂花釀,同璀錯兩個人對酌。 可惜璀錯酒量向來不行,即便換了一具身體,還是沒換得了酒量。一頓飯吃完,她才喝了幾口,便有醉意。 她吵著非要吃糕點,廚房也便端上來幾碟,權當不那么合適的下酒菜。 璀錯將糕點一塊塊從碟子里拿出來,排在案幾上,排成一條長線,每塊糕點的中心也皆在同一條直線上,排得不亦樂乎。偶或有一兩塊排不進去的,她便自己塞嘴里,或者塞進宋修嘴里。 宋修見她這模樣,哭笑不得,剛拿走她的酒盞,她便又搶回來,非說要陪他一起喝。 小姑娘晃了晃酒盞,瞇著眼看他,“一個人喝酒太孤獨了,既然我在你身邊,我會陪著你的?!?/br> 很多年后宋修想起這一夜,才發覺小姑娘說話當真是滴水不漏。她說的陪著,前提是“我在你身邊”。是以他漫長的余生里,那些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的苦酒,澆熄了記憶里她的言語,卻也怨不得她率先毀約。 宋修將沒開的兩壇酒往后藏了藏,攪了攪廚房剛送上來她卻偏不喝的醒酒湯,琢磨著什么時候趁她不注意給她倒進酒盞里,騙著她喝了。 璀錯抬眼看他,突然認真發問:“宋修,如今要從邊疆回京了,那個波云詭譎的地方,你會不會難過?” 宋修被她問得一怔,垂下視線去,把玩了一陣兒酒盞,將杯中酒仰頭喝盡。 璀錯喃喃著自問自答,“肯定要難過的。你不適合那種地方。邊疆自由自在的風就很好?!?/br> 宋修接她話茬,“為什么不適合?” 璀錯掰著指頭同他道:“其一,那些東西配不上你。其二,權力地位于你皆無用,沒必要。唔,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會不開心?!?/br> 語畢她抬頭沖他笑,又問他道:“宋修,你信神嗎?” 宋修搖搖頭。他已經開始習慣小姑娘醉酒后前言不搭后語的說話方式了。 璀錯笑得更開懷了些,“我信有神,卻不信求神。世人求神,所求不過是心安二字。宋修,你就是厲害到不需要求神的程度。你若是信這世間有神,便真的有,你若是不信,便不存在?!?/br> “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罷?!?/br> 宋修深深望進她眼底,倏而笑了笑,應道:“好?!?/br> “那你是不是得給我點報酬?” 宋修已然懶得去想她又是怎么想得到報酬上的,只道:“給,都給。只要你想要的?!?/br> 璀錯琢磨了好一陣兒,突然抬頭望向天空。一輪圓月正爬上樹梢,灑下清輝一片。 “那我要你這一生的明月夜?!?/br> “好?!?/br> 第10章 “晏云歸。我是晏云歸啊…… 夜間的風似乎多了幾分涼意,吹動樹梢上將落未落的枯葉,響作一片。 夜深露重,小姑娘雖喝得兩頰通紅,卻還是在秋風拂過時,抱了抱胳膊。 宋修拿了件披風來,蹲下身,將披風攏在她身上,仔細裹嚴實。 這酒喝了便是見風倒,宋修此時喝得都有幾分醉意,而小姑娘被冷風一吹,愈發醉了幾分,只掀起眼皮來瞧他。 宋修嘆了口氣,蹲著把后背給她,“上來罷,我送你回房?!?/br> 璀錯順從地用雙臂纏上他脖子,安安靜靜趴在他背上,任他將自己背起,穩穩地一步步往前走。 許是他身上的松柏香太令人心安,隨著一步步細小的顛簸,她將腦袋擱在他肩上,不知覺便睡了過去。 宋修微偏過頭去,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輕聲道:“你說求神不過是為了求個心安?!?/br> “我從前的確不信神佛,可終究,我也不能免俗?!?/br> 他想起那日他抱著渾身沾了血的她,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卻只余冰涼一片。 他心慌得不行,心臟像是墜入了不見底的深洞,直直往下墜去,墜得心底生疼,卻空茫茫地,找不到落點。 那一刻的無力感仍縈繞在心頭。 上一回有這種無力感是什么時候?該是他十七歲那年。 父親戰死,他扶柩回京,卻又親眼見著母親撞死在父親靈前。 十七歲的時候,他跪在父母靈前時,曾叩過諸天神佛。 而那一日,他看著安安靜靜躺在榻上的人兒,聽著一個又一個郎中無奈的嘆息,突然又在心里想,倘若當真有神便好了,他便可以求神護佑他的小姑娘,平安順遂。 結果他的小姑娘竟真的動了動小指,而后睜開了眼。 那一刻,他空落落的心口陡然被填滿。也便是那一刻,他才意識到,最初算計著利用娶她來作擋箭牌,最終是將自己算計了進去。 他把人放到榻上,輕車熟路地解下她鞋靴,給她蓋好被子。 許是因著他這一放驚了覺,璀錯突然睜開了眼,剛短暫地睡了一會兒,她意識還朦朧著,酒也沒醒,只迷迷瞪瞪地看著他。 她眼神澄澈而無害,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得他心一緊。 宋修俯下身,也直直地望向她眼底。 許是醉意上來,他忽然懶得再費心去猜她話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以他只淡然開口:“這個問題我只問你一遍,你說是什么,此后便是什么,我再不生疑?!?/br> 她手握匕首時的嫻熟,一擊致命的果決,對諸類藥物明明并不敏感,卻偏偏看也不看便能選對,諸多生活習慣的變化,以及性格的變化。點點滴滴,總在無聲地提醒著他什么。 一切看起來極合理,細想下去,又處處是端倪。 包括這次“死而復生”,真的只是打小便有的毛病么?若真的是,以晏回對她的上心程度,如何能不提前告知于他,讓他多加注意? 他將她鬢邊碎發收攏到耳后,“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沒關系,你只管說便是了?!?/br> “你是誰?” 璀錯眨了眨眼,眼神仍迷離著,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晏云歸。我是晏云歸啊?!?/br> 宋修低聲笑了笑,應了一聲“好”。 璀錯得了他這句“好”,歪了歪頭,喚了他一聲“宋修”。 宋修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就聽見她道:“你走的時候,我答應你要送你一面護心鏡的??墒俏乙恢睕]能找到合適的,配得上你的材料去打?!?/br> 她戳了戳他心口,聲音小下去,還有幾分悵惘,“往后,也不知你還用不用得上了......” 宋修抓住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手,定定看著她,忽而吻下去。 璀錯怔了怔,卻也沒將他推開。 唇齒輾轉廝磨,兩人相握著的手不知何時變成十指交扣,被壓在枕上。 燭火“噼啪”一聲,映著的床榻上那兩人的身影慢慢分開。 宋修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意味深長道:“往后有你便足夠了。你就是護我心脈的那面鏡?!?/br> 璀錯困意和醉意一同往上涌,已分辨不出他說的是什么,只顧著點了點頭。 宋修揉了一把她的發頂,“睡罷?!?/br> 第二日璀錯醒來時,一切已收拾妥當,只等著她略梳洗一下便可啟程。 她醒得其實不算晚,許是那酒好,醒過來也沒什么頭疼腦熱的難受勁兒,昨晚那一幕幕更是在眼前栩栩如生。 她不自覺摸了摸嘴唇,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其實細想下來,她同宋修成親已經有幾個月了,若是凡間一些尋常夫妻,恐怕孩子都快有了。 再者說,成親的當夜她便做好了心理準備——軀殼是女媧石的軀殼,魂魄是修無情道的魂魄,這點兒事算什么?他們修無情道的,這種事情都看得很淡的。 可她如今,明明還沒發生什么,怎么總覺得心里頭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覺? 可能是宋修這戰線拖得太長了些,她心理準備做早了,反而被再而衰三而竭了? 她梳洗完,換上方便行路的衣裳,便去同宋修一道用早膳。 許是心里微妙的尷尬感在作祟,她坐下后,一眼都未瞧宋修,只顧低頭喝粥。 宋修給她夾了小菜到碗里,她也只點點頭,胡亂塞進嘴里。宋修見她這副模樣,突然笑出聲來,“你這是,難為情了?” 璀錯一口粥嗆住,咳了好一會兒,宋修忍住笑,一面拍著她背給她順氣,一面遞給她熱水。 璀錯好容易平緩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從他手里接過帕子擦嘴,“宋修,以前是不是沒有人同你講過,有些話不必說破的?!?/br> 宋修清了清嗓子,“好,我不笑?!?/br> 璀錯深吸了一口氣。算了,這日子沒法過了,趕緊歷劫趕緊毀滅罷。 她這次回京,只帶了池夏一個。池夏無父無母,便是從東崖走了,也了無牽掛,自是愿意跟著去京城的。那座臨時將軍府里的其余丫鬟小廝,皆給了銀兩遣散了。 京城中有宋家的祖宅,御賜的將軍府。 依璀錯所知,宋修雖是父母雙亡,但還有個祖母。祖母早年便被封為護國夫人,一直待在京城的將軍府里。 這一路漫長得很,即便是坐馬車,一坐便是一日也多少讓人受不住。得虧璀錯是第一回 從北地慢慢往南走,路上景色各異,凡間的景色同上界又不同,雖不如上界那般既精致又永不磨滅,但轉瞬即逝的東西,反而更有一番風味。 她本來過得也糙得很,舟車勞頓這點苦算不上什么,是以這一路行得比預想的還快些,到京城的日子生生早了兩日。 馬車穩穩停下,宋修從一旁的馬上躍下,掀開她馬車的簾子,遞給她一只手。 璀錯將手搭上,任他穩穩托著自己走下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