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巡視輪守的士兵正在換崗,后一批迅速有序地接過了前一批的工作,同時迅速有序地于無聲中,割斷了前一批人的喉管。 血色彌漫在營地各處輪守換班的角落里。 主營前后的火盆頃刻間被澆熄,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夜色潛入營帳。 里面有張臉,璀錯是認得的——她曾在宋修身邊見過那人,雖官未至副將,但在她眼中也勉強算得是宋修心腹之一。 沒成想,宋修這疑神疑鬼的毛病,還是該有的。 主帳內,宋修早在輪崗出問題時小范圍的異動里便睜開雙眼,卻動也未動,只單手握住了身側那柄長刀。 火盆熄滅的瞬間,光線陡然被剝奪,只有一彎下弦月勾起的清冷月色,聊勝于無地灑落。 在幾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他輕輕勾了勾唇角。 宋修從主帳走出來,長刀上血線滴落,身后營帳的滿地鮮血沾濕了他的鞋靴。 璀錯看見夜幕里他那雙清亮眼眸時,便明白過來。合著他是早做好了套,只等著人自個兒將脖頸伸進去。 是什么讓他那日毫無負擔地說出“我看不清路,你領著我罷?”這句話的?是什么讓他明明眼前一片清明,卻還能裝作看不清,硬生生讓自己被一把坐凳絆倒? 璀錯突然明了。是因為他自始至終從未相信過她。 倒也不止是她,恐怕這世上,只有宋修自個兒知道,所謂落下的夜里無法視物的病根是否真的存在,即使存在,又存在了多久。 四下里火把熊熊而起,躍動在少年眼瞳深處?;鸸獾呐痴赵谒巧磴y白輕甲上,照出獨屬少年人的意氣風發。璀錯心知已是沒有看下去的必要。也是她多慮了,宋修是什么人,鳳凰神族在神族鼎盛時期,歷來便是出戰神的。就憑凡間這些小打小鬧,何以算計得了他。 璀錯睜開眼,神色如常,整理好書信,去到榻上。識海里剛被強塞了段影像,此時多少有些難受,她一時半刻睡不著,瞪眼盯了房梁一陣兒,索性打開窗子去看星河。 星云濺濺,銀河涓涓。她看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借星辰排布,將前些日子她記下的那副地圖,重現在了星河中。 只是這么一看,心頭一個念頭一轉而過,驚得她一個激靈。 她怎么覺著,胡人下一步,會沖著東崖鎮而來呢? 胡人善輕騎,倘若以全部主力撲向東崖,拿下東崖鎮,不僅意味著斷了前線的供給,更意味著,斷了前線的退路。 璀錯瞇著眼,在空中虛虛一劃,將那一小塊星河分作兩半來看。前頭那些密集的星點,倘若失了后路,必會黯淡一片。 東崖鎮儲備著大軍的糧草,更是大軍撤退的必經之路。重中之重,也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這般非死即活的打法,尋常自是不會用,可如今這個時機,卻不無可能讓人想孤注一擲,搏一把生機。 倘若前頭宋修那場戰敗,主將身死,群龍無首,東崖一時半刻便失了增援,想打下來,自是如探囊取物。 倘若前頭那場未能殺了宋修......璀錯輕輕搖了搖頭,那胡人必得趕在宋修帶兵馳援前,以超乎尋常的速度攻下東崖,否則一切皆是竹籃打水。 以凡人的慣例來看,攻城再快,也須得幾日,尤其是東崖這類重鎮,本身防御體系也已森嚴。既然宋修還好生生的,胡人想來不會這般極端。 再者,即便她堪破了先機,這也并非“晏云歸”能知曉的,還是得裝著糊涂。還不如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順到第三日,她便發覺,沙場上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是不能以常理去判斷極不極端的。 東崖鎮被胡人圍了。 圍到一只鳥也飛不出去。 負責守衛東崖重地的將領來尋過了璀錯,信誓旦旦同她保證,胡人既有異動,將軍那邊自然也會發覺,此時必然在全速馳援。而他們只需撐過這幾日,便可對胡人呈包夾之勢,一舉獲勝。沒準兒這一戰,能使得邊疆安穩數年。 在他看來,以東崖鎮的實力,只守不攻,別說撐上幾日,就是撐上個把月,也不在話下。 璀錯對此不置可否。 人們雖知這回多半是虛驚一場,可城內仍是人心惶惶。 晏云歸的本職是個醫女,如今又是將軍正兒八經的夫人,璀錯既要安撫民眾情緒,又要救治傷員,一連兩日忙得腳不沾地。 她估摸著,再撐上個兩日,也便該等到宋修了。 只是這日夜里,驟然濃郁的血氣席卷而來。璀錯正在替一個重傷的士兵清理傷口,敷上草藥,聽得外頭一陣sao動,又抽不開身,只能拉了一個神色慌張跑進醫館里的人問道:“外面怎么了?” 那人認出是她來,一時也忘了禮儀尊卑,只一把緊緊攥住她的胳膊,顫著聲崩潰道:“夫人,夫人!有妖怪,有妖怪??!胡人用,用獅妖,已快要破開城門了!” 璀錯眉頭一皺,呵斥道:“慌什么!說清楚?!?/br> 那人咽了幾口唾沫,竭力緩下情緒,“那獅妖有三人高,渾身鐵青,刀槍不入,胡人把它放出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我們的人,已陣亡了大半!” 璀錯深深吸了一口氣,叫他替自己接著敷草藥,而后跑出了醫館,直沖著城樓而上。 若是她沒猜錯,那哪是什么獅妖,分明是只墮鬼。 第7章 白衣獵獵被風揚起,在一片…… 天地鴻蒙初開,演化三界,被言簡意賅地命名為上界、中界及下界。除此外,上界另辟有神域,在神族鼎盛時期,神族儼然是三界之首。 中界除人間界直屬上界管轄外,另有五山四海,不受上界仙君直接約束,為妖族世代盤踞修煉之所。 下界常被稱為鬼界,由鬼王所轄,下設八方親王。而下界中,困守封印著無數“墮鬼”。 所謂墮鬼,就是仙、人、妖死后,因惡念盤桓執念過重而成。墮鬼魂魄皆已碎裂,沒有神志,只知殺戮,實力卻會暴漲至生前幾倍乃至幾十倍不等。 三千年前使得神族傾覆的那場大戰,便是因墮鬼而起。彼時鬼王心思不正,機緣巧合下習得cao縱墮鬼之法,便暗暗解了墮鬼封印,以其攻向其余二界。 那一戰暗無天日,最終神族以幾近全滅為代價,清剿了下界墮鬼,誅滅了那時的鬼王。 這便是璀錯知道的全部了——她飛升那時,距那場大戰已過了五百多年。不過她還聽說,神族其實早便開始凋敝——總有神君因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隕落,卻久久不見新的小神君誕生。這樣看來,三千年前那場大戰不過是加速了神族的衰亡罷了。 璀錯登上城樓,往城門外看了一眼。 那只墮鬼還是獅身,渾身泛著鐵青的冷光,人間的刀槍劍戟招呼在它身上,卻連一個血窟窿都沒能戳出來。碩大到有些變形的獅頭上,滿是獠牙的嘴像見不到底的洞xue,腥臭血氣從內一股股蔓延開。 璀錯松了一口氣——看樣子它生前還未修煉出人形,實力低微,即便成了墮鬼,也是最末流的那一類。若是她在原來的身軀里,只她一個就能與之一戰,并不是什么不好解決的大麻煩。 她方才為了看清墮鬼,在弓箭手的空隙里探出了大半個身子往下看,此時突然被人使力往后一拽,踉蹌了一步方站穩。 是負責守衛東崖的那將領。 他此刻雙眼充血通紅,一張臉上胡子拉碴,滿臉揮之不去的疲色。 “夫人怎么來這兒了?將軍臨行前交代過,無論何種境況,定要保全夫人,還請夫人回府中稍待!” “以胡人這個攻勢,我們還能撐多久?” 那將領默然片刻,只道:“無論如何,末將等就算拼上性命也定會盡力保全夫人?!?/br> 璀錯的視線越過他,直看向城門外。 墮鬼一爪掀翻了三四個向它攻來的士兵。趁這個戰友們以生命創造出的空檔里,有一人以長槍刺入它的皮rou,卻只刺進去一零星,便再推動不進去。 墮鬼嘶吼一聲,朝他張開血盆大口,牙關閉合的聲響同骨骼斷裂的聲響同時炸起。失了上半身的尸體滑落在地。 長槍無力墜下。而那只斷手還死死握著它。 下一刻,卻又有將士補上空缺,將墮鬼團團圍住。 明知是場不可能勝利的單方面屠殺,為了身后那座緊閉的城門,他們卻前仆后繼,提命而上。 或許這便是凡人雖弱小,卻生生不息綿延至今的緣由。 這般下去,不到一炷香,城門必破。 璀錯探手摸到耳垂上的白玉墜,連取下都未取下,徑直便捏碎了它——耳墜本就是特制的,只要她想,不必用什么力氣。 那將領又開口,卻只不過叫了聲“夫人”,便被璀錯打斷:“不必說了。我就在這城樓上,與你們死守到最后一刻。剛好我粗通醫術,也多少幫得上些忙。排兵列陣的事兒,還倚仗你了?!?/br> 那人也明白,城若是破了,他們確是再護不住夫人的,也未多糾結,只沖她一抱拳,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恰是此時,司命出現在她眼前。司命一副急匆匆的樣子,第一眼見璀錯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顯然松了口氣,剛要開口,便察覺到了墮鬼的存在,愕然道:“凡間怎么會有墮鬼?” 三千年前的墮鬼已悉數被殺,只是惡念與執念這東西層出不窮,墮鬼也時常再現,能盡早處理的皆處理掉了,剩下的還未來得及處理的,同以往一般,被封印在下界,這三千年,想來也又積攢了不少。只是為何胡人的大軍里,會有一只? 璀錯搖搖頭,徑直問道:“我那副身軀應該是由你保存的,你隨身帶著了罷?” 司命這活兒是個文職,雖說她修為著實不低,比璀錯還高了一大截去,但她只執掌那支能司人命格的司命筆,真要上陣,還是差了許多。 司命頷首,手一揮,便在半空中凝出璀錯原本的身軀來。 璀錯迅速從晏云歸的身體里出來,進入到自己原本的身體。 司命看著她將鳴寂拔出劍鞘,仍有些擔心,“這只雖并不強悍,但墮鬼這東西,誰都難以保證。況且此事其中必有蹊蹺,我去回稟天宮,再派人下來......” 璀錯看著城門里側列好隊的新一批將士,其中幾張面孔尚還稚嫩,約莫十三四歲的樣子,臉上雖有懼色,但更多的卻是一往無前的決意。長夜將盡,黎明熹微的光芒里,這些面孔似是同一個模樣。 她搖了搖頭,飛快道:“來不及了,先試試?!?/br> 白衣女仙君足尖一踏,自城樓躍下,白衣獵獵被風揚起,在一片未散盡的血霧里,她隨手挽了一個劍花,直沖碩大的獅頭而去。 鳴寂自是不能與凡鐵相較,她第一劍便自獅頭一側劈開一道血口。 墮鬼吃痛,渾濁的眼珠死死盯住璀錯,再未理腳下的螻蟻,只發瘋似的對付眼前上下翻飛的身影。 她手上那把劍幻化無端虛虛實實,墮鬼又早失了神志,更是分不清真假,眨眼間便有數百招傾落在它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血口。 反觀璀錯,那件向來不染塵的白衣此刻也暈開點點血跡,交鋒過后短暫分開的剎那粗重的呼吸昭示著這只墮鬼也并非看起來那般不堪一擊。 司命陡然將什么往她手里一送,“神君的本命神器,先前怕有什么突發狀況,便留在了天宮,后來也跟著女媧石送到了我這兒?!?/br> 是把長弓,鎏金的弓身上火紅的光澤纏繞其上,似有烈焰暗涌,藏著無盡殺意。 璀錯在手上顛了顛,頗有些嫌棄——這也太不趁手了。 可就這一顛,她發覺面前的墮鬼似是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墮鬼多靠本能行動,它是察覺到了弓上蘊含著的它無法匹敵的力量,本能地敬畏。 璀錯眉一挑。趁不趁手另說,管用就行。 片刻后。司命遠遠望著璀錯,親眼見證了她將神君的本命神弓反著握在手里,用弓弦死死將墮鬼的獅頭勒了下來。好好一把神兵利器,這弓斷然未想過有朝一日能被這般使用。 兩邊的將士們已然看得傻了眼——司命用了障眼法,他們是看不到司命和璀錯本人的。是以在他們眼中,便是那只殺人無數的怪物,突然放棄了進攻,自顧自地在一旁瘋狂扭動,與空氣廝殺,身上也應景地綻開條條血口,最后甚至腦袋就那般直愣愣地掉了下來。 司命捏了捏額角,司命筆一揮而就,篡改了在場所有人的記憶——不存在什么三人高的妖怪,只是胡人用了秘術,驅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雄獅罷了。 璀錯趕在引人注意前,重回了晏云歸的身子,只是方才受了傷,此時乍一進去,站都站不穩,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司命障眼法下的“雄獅”一死,士氣大振,一鼓作氣擊退了胡人又一波進攻。 璀錯索性就地而坐,閉了閉眼養神,忽而想起來什么似的,同司命道:“你用仙力探探這副軀殼,晏云歸的魂魄,好像還殘留在里頭?!?/br> 司命嘆了口氣,不知該不該夸她敬業得好,“你若是在天宮也有這份心,早便得了官職了?!闭Z畢還是替她探了一遍,仙力不過在里頭運轉了一個周天,便被女媧石的斥力擾得臉色蒼白。 司命搖搖頭,“晏云歸的魂魄已經潰散許久了,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