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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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陳文年已經在警衛隊的營房設下專門的辦公室,反正警衛隊下午就要出城,這里的營房正好空了出來。他剛剛與張建功談完話,后者早一步出去了,只有他獨自一個人坐在那里沉思,臉上的表情變化莫測。 袁肅站在門外時,陳文年依然沒有反應過來,他只好伸手敲了敲敞開著的房門。 “梓鏡?你來了,今天早上你可真是讓我失望?!标愇哪晏痤^看向門外,在發現是袁肅后嘆息的說道。 “實在抱歉,好幾日沒沾床,這一下子睡過頭了?!痹C苦笑著道歉道,邁步走進了押房,在陳文年辦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今早還不算麻煩,所以也無妨,不過今后一定要有一個樣子?!标愇哪旮嬲]的說道。 “這是自然,一定不會再有下一次?!痹C鄭重的答道,不過他已經感覺到陳文年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對勁,于是他旋即又問道,“陳大人,你臉色不太好,早上莫不是發生什么事?” “剛才張建功就在這里,從潘大人那里出來后,我和他談了很久?!币惶岬竭@件事,陳文年臉色更加沉重了起來,說話時的語氣都帶著明顯的怒意。 “莫非是關于石門鎮的事情?”袁肅試問道,就目前的情況也就只有這件事最棘手了。 “沒錯。潘大人本來打算讓七十八標負責處理這件事,張建功這豎子竟不顧實際情況非要夸下???。他擔待下來也就罷了,我找他談時讓他調第三營負責此事,他卻說第一營距離石門鎮最近,應有第一營來負責?!标愇哪陝优恼f道。 “竟有此事?這確實太過分了?!痹C同樣感到不痛快,張建功好大喜功擔下這份差事,倒頭來卻不自己出力,而是推到第一營身上,這是何等的卑鄙。 豈不說第一營才剛剛開始重組,各方面物資都不齊全,更何況第一營是之前參與起義的主力部隊之一,在石門鎮劫掠的逃兵也有可能是出自第一營,這讓第一營的士兵怎么對自己人下手?又怎能保證其中不出現里應外合的事故? 這是一個很淺顯的道理,袁肅相信張建功不可能看不出來,因此唯一的解釋就是張建功故意如此,目的就是要借機打擊趙山河和第一營。 他心道:看來,這張建功真不是省油的燈,他已經陳文年這樣安排第一營的蹊蹺了! “這廝必然是故意如此,我與他爭執了大半天,這廝是鐵了心要第一營負責這件事。潘大人現在心思根本不在灤州,只怕他也不會理會這件事?!标愇哪暌а狼旋X的說道。 “陳大人,此事毋須多慮,那些逃兵只要不拉幫結派,終歸是成不了氣候的。再者只要我們的告示張貼出去,必然能召回一些逃兵,打家劫舍的情況肯定會得到控制?!背了剂似讨?,袁肅情緒鎮定的說道。 “但愿如此?!标愇哪陣@了一口氣,臉上的憂慮之色略有消弱。 “陳大人,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安撫一營、二營的士兵才是重要,關于給一營、二營的物資和醫療方面的事情,陳大人今天早上有對潘大人說過嗎?”袁肅又說道。 “這件事早上我跟潘大人談過,不過還是那句話,潘大人的心思似乎現在已經不在灤州這邊了,他的回答僅僅只是敷衍搪塞?!标愇哪瓴患膊恍斓恼f道。 袁肅皺了皺眉頭,他自然是很在乎自己昨天對士兵的承諾,這不僅是個人信譽問題,更是會影響在基層士兵中的形象地位。 “這件事你不必擔心,今天下午八十標的人就會出城,七十八標下午也會撤走一部分,等他們都離開灤州后,這方面的事情就好辦多了。至于處理一營、二營傷員的事情,我已經交代下去了,趙大人今天下午會帶一些大夫下去?!标愇哪昕戳嗽C一眼,隨即又補充說道。 “如此就再好不過了,我最擔心就是無法兌現承諾?!痹C點著頭說道。 “對了,今天潘大人找你什么事?”陳文年忽然問道。 袁肅沒有打算隱瞞,但是也不打算把話說的太全面,于是只告訴陳文年關于補發一份電報的事情,卻沒提到自己與袁世凱的這一環節。 陳文年自然覺得這其中另有隱情,補發一份電報這么簡單的事情,潘矩楹為什么偏偏要找袁肅來做?不過有有些問題他不方便當著袁肅的面問,因此只好什么話都不說。 之后二人又簡單聊了一些公務,包括七十八標、八十標和巡防營全部撤離灤州后,針對灤州城的善后工作,以及標部大院的重新修葺工程等等。不過大部分內容都沒能討論出一個可行的結果,僅僅是做了一番商議而已。 下午三點鐘左右,趙山河來到陳文年的辦公室辭行。袁肅和陳文年一起將警衛隊的士兵送到標部大院門口,簡單的囑咐了幾句話,警衛隊就這樣出發前往城外第一營的駐地?;貋淼臅r候,袁肅還要去撰寫電文,于是沒有再跟陳文年去辦公室談話,直接告辭返回宿舍。 下午剩下的時間,袁肅一直在宿舍沒有出去,電文不需要太多字,但是他盡量用一些文縐縐的辭藻字眼,顯示出自己讀過書的底子。屋外標部大院里逐漸哄鬧起來,那是七十八標和八十標士兵撤離的動靜,從早上開始收拾到中午陸續撤離,現在應該是最后一部分人馬了。馬蹄聲、人聲、碰擊聲絡繹不絕,吵的袁肅一時心神不寧,短短三百余字的文稿擠牙膏似的擠了兩、三個鐘頭。 天色暗下來后,袁肅帶著寫好的電文文稿,連晚飯都沒顧上吃,直接前往北營區面見了潘矩楹。潘矩楹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直接接過袁肅的電文看了一遍,他倒是沒覺得電文內容有什么特別之處,無非是精挑細選了一些書生氣的詞句,事情也敘述的有條有理,不過在看到電文最后的落款時,表情卻立刻發生了變化。 只見袁肅在落款處寫下了一長長一段字:“高祖袁諱耀東之玄孫曾祖袁諱重三之曾孫父祖袁諱保恪之孫父袁諱世勛之子袁克禮季名肅謹稟”。 潘矩楹從沒見過這樣的落款,別說電文向來講究簡潔,能省一個字就省一個字,就算是書信通訊也從來沒有人把自己高祖輩一一列為前綴。他楞了片刻,很快又恍然過來,可見袁肅雖有可能與袁宮保有關系,但只怕這層關系并不親近,甚至二人都未曾見過面,因此才列出家中長輩來證明血脈親系。 他下意識的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袁肅,卻發現對方竟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彷佛早就料到自己會察覺落款的異樣之處似的。 不管袁肅與袁世凱的關系究竟如何,潘矩楹現在都無法輕易開口質問,畢竟就算袁肅與袁世凱素未謀面,可單看落款里提到的高祖到父親一脈的名諱,的的確確與袁世凱有關系。再者他看到袁肅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自然不敢現在就把話挑明了,萬一電報發到京城之后袁世凱當真認了這個侄子,到那時候可就自食其果了。 左右尋思了許久,潘矩楹好不容易才開口問了一句:“梓鏡,你以前的名叫克禮?” 袁肅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克禮是家父在在下幼時按照家族字牌取的名字,五年前在下離鄉外出求學時,學堂先生為在下取了一個學名‘肅’,寓意嚴肅認真、恪守規矩,這幾年在下便一直以學名自稱?!?/br> 在他的記憶里,確實有一個小名叫袁克禮,不過好像自父母相繼過世之后,自己就沒有再用這個名字了,至于“袁肅”這個名字確實是學堂先生取的學名。 這個年代學名不僅不算罕見,相反還十分流行,為了區別孩提時代的小名、族名甚至是家長同輩取的外號,因此入學讀書時都會另取一個更為正式的學名,一則方便學籍登記,二則也方便同窗老師之間的交流。就如同后世的蔣委員長,族名蔣周泰,小名蔣瑞元,在正式掌權之前則一直使用的是學名蔣志清。 潘矩楹緩緩的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那就這樣吧,我立刻派人把電文發出去。之后若京城有回電的話,應該會直接發到唐山總鎮通訊處,到時候我再派人轉發過來?!?/br> 袁肅不亢不卑的說道:“那就有勞潘大人了?!?/br> 潘矩楹似是而非的笑道:“無妨。另外,今晚我會乘火車趕回唐山,總鎮那邊有急事要處理。明日一早,除了部分傷員之外,其余部隊都會全部撤出灤州,七十九標和灤州這邊你們要多用心一些了?!?/br> 聽到這里,袁肅倒是注意到一點,灤州到唐山不過四、五十里的路途,這么短的距離潘矩楹都要坐火車趕回去,實在有些太過著急了吧。他聯想到今天下午與陳文年交談時,對方說過潘矩楹現在的心思不在灤州這里,可見上面確實發生了一些重大變故。 雖然他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什么事,但這與自己并無太多聯系,只要各路部隊能盡快撤離灤州就好。 他鄭重其事的答道:“請大人放心,在下必然竭盡所能?!?/br> 第28章,安山急事 經過前一日早上睡過頭,袁肅這天早上起來的格外早,天才蒙蒙亮時他便已經洗漱完畢。 推開宿舍的房門,冒著一股冷空氣走了出來,袁肅的精神頓時抖擻起來。此時標部大院一片清靜,四處灰蒙蒙的看不見許多光亮,天地之間夾雜著一片混沌的銀白色。 昨天白天時八十標的人馬陸續完成轉移,昨天晚上時總鎮的人也全部搭乘火車離去,目前標部這里只剩下七十八標一個隊以及巡防營的幾十號人馬,除此之外便只有那些留在軍醫處因傷不能動彈的人員。 盡管各路部隊暫駐灤州前后只有兩、三天的時間,然而一下子撤走了那么多人,標部大院的氣氛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反差。 對于袁肅來說,他現在倒是很輕松,或者說整個七十九標上下都應該感到松了一口氣,那些協部、總鎮的大人物們都走了,七十九標才能完全放開手腳開始做事。 離開宿舍后,袁肅向軍官食堂走去,這個鐘點伙夫們已經起來開始準備一天的食材,他正好先去拿兩塊饅頭墊墊肚子。 然而就在經過大院中央的空地時,忽然位于南邊的院門處傳來一陣爭執聲。 袁肅不禁停下腳步扭頭向大門處看去,借著門口崗哨亭頂上煤氣燈的暈黃光芒,依稀可以看見幾個值崗的哨兵正對著外面說些什么,不過這些哨兵的身影擋住了視線,看不清楚站在門外的究竟是什么人。 這才什么時辰?竟有人現在找到軍營?他心中疑惑著念叨,隨即邁步向大門口走去。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袁肅漸漸能聽清楚大門處談話的聲音,那些哨兵一個個吊兒郎當的態度,話語字眼間滿是污穢之氣。他原本并沒有放在心上,軍營中都是大老爺們,說一些臟話粗話再正常不過了。 可是沒過多久,他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當即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你說進去就進去???這里可不是醉月樓的花園!” “呵呵,你要叫我兩聲好哥哥,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br> “唉,哪里有這么簡單,怎么的也要每個人香一口才是?!?/br> “對對對,香一口,哈哈哈?!?/br> 哨兵們的笑聲沒有一個是正經的,甚至還有人蠢蠢欲動的要上前動手動腳。 “你們……你們……放肆,讓我進去?!边@時,一個柔弱又顫抖的聲音叫喊道。前面兩聲“你們”是驚慌和害怕,而到了后半句時卻又彷佛突然鼓起勇氣怒吼了起來,只可惜這種帶著顫抖的怒吼根本沒有任何警告的效果。 “喲,小娘子還生氣了,來來,我來勸慰勸慰?!?/br> “哈哈哈,我就喜歡有脾氣的小娘們!” “你們……你們怎么能這樣,你們當兵的不是要保護平民百姓們,我們……我們真有急事?!庇钟辛硗庖粋€女孩的聲音傳來,她的聲音已經帶著明顯的哭泣。 然而哨兵們根本不在乎對方的情緒,反而越來越往前去,漸漸形成了包圍之勢,其中還有人已經忍不住伸手去揩油了。 就在這時,袁肅從后面大喝了一聲:“你們在干什么?” 哨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嚇了一跳,紛紛回過頭來看去。當他們看到是袁肅時,更是一陣慌忙的散開,各自回到各自的崗位上。 這些哨兵都是第三營的士兵,若是在之前的時日,他們是不會把袁肅這個外來的見習官放在眼里??墒亲云鹆x事件過后,豈不說袁肅被統制大人親自提拔為正式軍官,而且這段時間營中也在盛傳袁肅是京城袁宮保的侄子。不管這個傳言是否屬實,反正他們這些基層士兵是不敢招惹的。 哨兵們散開之后,袁肅這才看到站在門外的人是兩名少女,對方二人都是衣衫不整的樣子,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睡衫,臉上和睡衫上都有黑漆漆的污漬,頭發是披散著,甚至還赤裸著腳踝,乍得一看真像是一對姐妹乞兒。天寒地凍之下,這兩名少女緊緊相擁在一起,凍得瑟瑟發抖。 不過他仔細辨認一下,就算對方二人衣衫再如何不整,但那白色的睡衫也是上等絲質,身上的污漬也不像是經年累積下來,而是才剛不久沾染上去的。 “這是怎么回事?”袁肅轉向值勤官,冷冷的質問道。 “回大人,這兩個瘋女子剛才要硬闖軍營重地,還自稱是什么提督大人的女兒。卑職等人故意出言要激走他們!”值勤官趕緊解釋道。 “我家小姐是直隸總督大人的千金……”一名較矮的女孩嚶著聲音辯解道。 一旁幾個哨兵都忍不住輕蔑的譏笑起來,嚇的那個小女孩趕緊縮回身子。 袁肅不禁奇怪起來,再次仔細打量了門外的兩名女孩,從蓬頭污垢和披頭散發之間隱隱約約感到有些熟悉。 不過沒等袁肅回憶起來,門外個子較高的女孩卻先認出了他來。 “是你,你……你前幾天去過我伯的家?!迸⒌穆曇粲质强酀质穷澏?,飽含淚水的眸子充滿希冀的盯著袁肅。 “你是……張涵玲張小姐?”經對方一提醒,袁肅立刻想起了之前去安山鎮征收保境軍資的事情,只不過時隔太久,這段時間又把所有精力集中在應付起義善后的公務上面,因此將這件事置諸腦后了。 女孩見袁肅認出了自己,沉壓已久的負擔總算松了一口氣,也因此一時情緒無法收拾,淚水不由自主的傾瀉x了下來。 袁肅看著張涵玲搖曳的身影,生怕對方會突然暈倒,趕緊上前攙扶了一把。 “張小姐,你這是怎么了?這才幾日不見,怎么會變成這樣,不會是發生什么重大事故了吧?”他切聲詢問了道。 “伯伯的家里……遭劫……我和小月逃了出來,那些壞人不僅……搶東西,還殺人……求求你,快帶軍隊去救我伯伯……”張涵玲又冷又累,哭泣的聲音哽咽著說話的聲音,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毫無頭緒。 好在袁肅從這些話里聽到了幾個關鍵詞,他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事,表情很快嚴肅起來。直隸一帶向來都很安定,從沒有發生過嚴重匪患,張涵玲所說的遭劫顯然與前天發生在石門鎮的情況一樣,是屬于七十九標流竄在外的逃兵所為。 “你是說張舉人家里遭到賊人夜襲?是什么時候的事?他們有多少人?”袁肅盡量把話說的慢一些,讓張涵玲能夠在亂糟糟的情緒中聽清楚。 “我不知道……我只被槍聲吵醒過來,然后……然后姨娘讓我們側門逃出去,可是姨娘沒有出來……我只看到院子著火了,還有很大的響聲……你快去救人呀!”張涵玲抽泣的說道,她單薄的身形抖動的越來越厲害,就像颶風中脆弱的風箏一樣,隨時都有可能摔倒下去。 “如此說來,你們是從安山鎮一路跑進城的?”袁肅有些吃驚的說道。 張涵玲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只好微弱的點了點頭。 安山鎮距離灤州城有十數里的路程,袁肅真的很難想象,兩個弱女子穿著單薄的衣服、赤著腳居然走完了這十數里的路,這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同時他也由此推測了張舉人家發生事故的時間,依兩個女孩子赤腳行走的速度,至少應該相隔三、四個鐘頭之久了。 他相信那些搶x劫張舉人家里的賊人早已經逃脫了,至于張舉人家中的情況暫時還不好預測,根據自己上一次前往張舉人家里征收保境軍資時所了解的情況,張舉人家中護院槍手并不多,而且也沒有多少先進的步槍,只怕情況確實不太好。 這時,街道上一陣冷風吹過,張涵玲身軀歪了一下,失去重心的撞在了袁肅身上。 袁肅手中稍微用力,將張涵玲撐扶了起來,然后馬上回頭對那些哨兵們喝道:“你們這些瞎了狗眼的蠢貨,這位小姐正是直隸總督張大人的千金。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把張大人、陳大人他們都叫醒。還有你,去打一桶熱水送到警衛隊營房?!?/br> 哨兵們聽了袁肅的話,一個個嚇得心臟都快跳出喉嚨眼了,沒想到自己剛才竟然調戲了張總督的千金,這還得了?所有人在原地愣了半晌,臉上滿是不知所措,一時間竟邁不動腳。 袁肅再次吼道:“他媽的,趕緊去??!” “是,是,小的這就去?!?/br> “趕緊去啊,磨蹭什么,走走走?!?/br> 哨兵們這才反應過來,當即如同喪家之犬似的飛快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