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黎明降臨的時候,柴門從外面輕輕推開,進來的是霍裔風?!按蟾??!彼f話,卻見素弦安靜地偎在大哥的胸口,他一只手牢牢地攬住她,生怕她睡得不舒服了,那種感覺竟是那般的和諧與靜謐,似乎一聲打擾都顯得突兀了。 裔凡醒轉過來,“老二,你回來了?!北爿p輕晃了晃她,“醒醒,素弦?!?/br> 裔風愣了一下,道:“大哥,我聽朱翠說你在這里,便找來了?!?/br> 這一時素弦也醒了過來,對他微微頷首一笑。裔凡揉了揉發麻的手臂,便站起身來,將柴門嚴實關住,看著二弟迷惑的表情,將那裝著夜明珠的錦盒取了出來,又把父親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他。 裔風一聽,便憤然道:“不行,要我去賄賂巴結龔局長,我絕對不干!別墅里發現了被盜國寶,我們家本來就有嫌疑,被監視也是應該的。我還有一天時間,就不信查不出那個幕后主使來!” 他一向是這種耿直脾性,寧可自己吃虧,也絕不向別人低頭服軟。素弦自然明白,看見裔凡欲言又止似有無奈,便上前道:“看來二弟是胸有成竹了,那黃包車夫你可抓捕到了?” 裔風黯然道:“他前夜里遭人滅口了?!?/br> 素弦道:“那便是了。既然他已被人滅了口,對方一定早就料到你會追查下去,于是將線索早早掐斷,再想查個明白,怕是要困難許多。話又說回來,既是蒼山漢墓的國寶,那必定與天地游龍幫有關,你就算查出來了,也根本無力追溯下去?!?/br> 裔風頓時便有些激動:“你是說,讓我就這么算了?” 素弦迎著他的目光,卻無一絲躲閃,只道:“霍副總長高風亮節,自然拉不下這個面子。我只是一個婦道人家,若是爹娘信得過,我倒是可以代勞。不如就由我去?!?/br> 第六十六章 暮天涼月,幾點流螢明滅(三) 霍裔風怔了一怔,斬釘截鐵道:“不行,我不允許你去!” 霍裔凡卻明白素弦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并不是真的要去給龔局長送禮,只是有意激一激他罷了,卻見二弟言語間較起真來,又看了素弦一眼,她臉上表情仍是淡淡的,說:“那,就讓我們全家繼續困在這里好了?!?/br> 霍裔風恍惚間覺得如是回到了過去,她總愛在自己面前任性,直讓他又好氣又好笑,自己能向她屈服么?決不,可是,他依舊無可奈何。 他陰沉著面孔,目光垂墜著盯向她,卻是一言未發。 素弦這才發覺自己的話有些過了,下意識地往裔凡身邊挪了挪。裔凡拍了拍二弟的肩膀:“老二,詠荷還在祠堂跪著,我們兩個在這柴房關著,眼下能指上的,只有你了?!?/br> 霍裔風垂手站著,手指摩挲著錦盒的花紋,仍在猶豫的當口,卻聽門外一陣sao動,幾個小廝刷刷站立穩妥,“太太好?!?/br> “把門打開!”霍太太沉聲令道。 霍裔風將由內扣住的門栓拉開,他娘板著臉孔方一進門,恰好和他打了個照面,訝然道:“風兒?你竟也在這兒?” 裔風恭敬答道:“娘,我一早才回來,來看看大哥大嫂?!?/br> 霍太太“哦”了一聲,眼光奇奇怪怪地對著兒子上下打量,停留在他手里攥著的錦盒上,問:“你拿的是什么?” 裔風想起父親交代過不可聲張,便敷衍了一聲:“沒什么,娘?!庇值溃骸澳?,我們已經把小妹送回來了,也已承認錯誤,這地方又冷又潮,您就讓大哥和素弦出去吧?!?/br> 霍太太倒也沒再多問,冷冷哼了一聲,道:“裔凡,這事追究起來,你這做大哥可是首當其沖。你身為霍門長子,對不起我和你爹,更對不起霍氏一脈列祖列宗!我叫你去跪祖宗牌位,你不肯,偏要陪你媳婦在柴房里鎖著。我且問你,要你去祠堂跪上一天一夜,你去是不去?” 裔凡連忙跪了下來,“娘,讓我跪三天三夜都行,素弦沒有錯,還請您放她回去?!?/br> 太太目光掃向素弦,“你丈夫說你沒錯,你倒是說說看,你到底有錯沒錯?” 素弦也并不懼怕于她,不卑不亢道:“兒媳在這柴房里反省,已然習慣了。娘要關我幾天,兒媳都毫無怨言?!?/br> 太太便對著裔凡道:“你看,她自己都這樣說了,你就不必再為她辯白了罷?!鞭D了身,又吩咐道:“風兒,到我房里來一趟?!?/br> 裔風沖大哥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大可帶素弦出去,其余的由自己對母親解釋。太太已然跨出了門檻,又側了下頭,“風兒——” 裔風趕忙跟了出去,一小廝立馬將柴門關上。 素弦便對裔凡道:“你還是出去吧,外面還有許多事要你打理?!?/br> 裔凡只道:“與其留你一人在這,不如我陪著你?!?/br> 她斂了斂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我有話要對你講?!?/br> 二人走到墻根,他看著她神色略有緊張,便問:“出什么事了?” 素弦壓低了聲道:“你還沒看出來么?太太一大早過來,便四下尋摸著,定然是為了那夜明珠而來。你說昨夜,爹只叫了你一個人到書房去,太太必然疑心,或許聽到了什么消息?,F下她叫二弟去房里,不用猜也是問夜明珠的事情。她既松了口允你出去,你還不趁這機會,出去看看情況?” 他眉心一鎖,“你的意思是,叫我提防二弟?” 她無奈地望了他一眼,“我是叫你,提防你娘!” 素弦心思玲瓏,果真猜得沒錯,太太關心的確實是夜明珠的事兒。到了聽雨閣上,屏退左右丫鬟,太太便埋怨道:“你還不把那盒子擺上來!跟你親娘這兒,你也打馬虎眼兒!” 裔風無奈,只得將錦盒送到母親手上,“娘,爹要我把這玩意兒送給龔局長,您說孩兒能去么?” 太太正托著那顆瑩亮的珠子細細賞看,不時發出嘖嘖贊嘆,聽他這樣一說,登時又板了臉,啐道:“呸!你爹這個老糊涂,偏心眼兒都偏到爪哇國了。要不是昨夜朱翠那丫頭留了個心眼,我哪里想得到,他把這傳家寶的秘密都告訴了老大,跑腿兒的活兒倒是丟給你!”越說便越氣憤難平,拉過兒子的手到跟前來,又煞有介事地低聲道:“兒啊,你知不知道,這夜明珠原有四顆,可是我們霍家的傳家寶,有市無價!自打二十多年前,被汪敬蓀那狗賊強搶了去,便再沒了消息,我還以為早就落入別人手了呢?!?/br> 裔風卻是淡然一笑,“娘,既然共有四顆,送出去一顆倒也無妨?!?/br> 太太不禁點了點他的腦袋,“你這孩子,是癡傻還是呆了?你在警局當職,還要保著咱家平安,現下出了事,他老大又能起點什么作用?不行,我們母子倆決不能吃這個啞巴虧。你現在就拿了這珠子去找你爹,把這珠子的來歷和下落都給我問清楚,我倒要聽聽,你爹他要怎么對你交代!” 裔風明白母親思想頑固,一時也勸說不通,只得安撫她道:“娘,兒子知道了。您且放寬心,千萬不要和爹置氣。何況,我和大哥是手足至親,關于家產之事,不必太過認真?!?/br> 太太卻是恨鐵不成鋼,頭腦一熱也顧不上斟酌,就隨口說道:“他是怎么把你未過門的媳婦搶去的,你倒是忘得快!” 裔風當即面色一沉,他娘發覺自己言語太沖,便又說了些寬慰的話。 霍裔風嘴上答應了母親,下了樓卻徑自出了府門,警車正在胡同口等他。開車的警員阿輝見他一路上悶悶不樂,似在思忖什么,便道:“霍副總長,龔局讓我告訴您一聲,曹督軍明日便要來臨江視察?!?/br> 他驀地抬起頭,忽的一怔,自言自語道:“竟然這樣快?!?/br> 龔嘯天有意告訴他這個消息,其實是下了個最后通牒。明日曹督軍一到,霍家別墅藏有國寶的事自然瞞不住了,一旦上報,霍家上下必定要遭到不小的打擊。 他走到龔嘯天的辦公室,并不敲門,便徑自走進去,在龔嘯天奇怪的目光下,將那只錦盒在他面前緩緩開啟。 龔嘯天登時瞪大了眼睛,兩個眼珠幾乎要對到一起,緩了緩神,才道:“你爹終于肯把這東西交出來了?!?/br> 霍裔風道:“既然龔局知道這珠子的來歷,我也就不必多費唇舌介紹了?!?/br> 龔嘯天不慌不忙地合上蓋子,眼珠轉了一轉,問道:“你爹可還有其他什么交代?” 霍裔風直截了當地道:“霍家是冤枉的,還請局長高抬貴手,撤出警衛?!?/br> 龔嘯天裝模作樣地捻了捻須,略一沉吟,道:“也罷,我早知有人栽贓陷害,本就無意為難你們霍家?!庇炙α怂κ?,“你家別墅那個案子,眼看就要成為懸案了,你也不必辦了。至于國寶被盜一案,既然查不出頭緒,我也就如實對督軍大人匯報了吧?!?/br> 霍裔風卻道:“局長,屬下正是要請求你這兩件案子。自古邪不勝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還請龔局長求督軍再寬限幾日,裔風一定努力破案?!?/br> 龔嘯天心想這案子是燙手的山芋,旁人躲都躲不及,他卻拼命往自己身上攬,又見他態度誠懇,便點了頭,道:“你若執意去辦,我也不會阻攔。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如若不然,我可怎么向霍老先生交代?” “既然如此,裔風還要多謝龔局信任有加。屬下這便去忙了?!彼辉冈俣嗤A?,便告辭退了出去。 此后,寶石巷子的警察悉數撤了出來,霍府的生活也重新歸于平靜。落下幾場小雪,已是秋去冬來。 這天素弦照例在成衣店里忙碌,忽然接到尉遲鉉的電話,說是霍裔風遇刺受傷。素弦大驚,連忙趕往醫院。 尉遲鉉正在大門處等著,迎上前來行了個禮:“霍夫人,請隨我來?!?/br> 二人一路疾走著,素弦便問:“可曾通知霍府了?” 尉遲鉉道:“副總長交代說,不必通知老爺夫人,以免他們焦急。他只吩咐告訴大少爺一人,屬下聯系不到,只好通知夫人您了?!?/br> 素弦道:“裔凡昨日已去了省里?!庇謫枺骸澳阏f他是遇刺,究竟嚴不嚴重?” 尉遲鉉道:“這事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傊覀儾己昧寺穹?,預備活捉走私國寶的罪犯,卻是始料未及,陶老爺家的二小姐突然出現,對副總長打了聲招呼,我們便因此暴露。副總長為了救她,背后被人捅了一刀?!?/br> 國寶!又是國寶!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繼續與他們對抗! 素弦重重地嘆了口氣,霍裔風,難道真要一再付出血的代價,你才肯服輸,才肯罷手? 她走到病房前,隔著門上的小窗,看到他的床前坐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少女,正手捧著藥碗,一勺一勺悉心地喂給他喝。她只是背著身,那種體貼的柔意卻是可以想見的。 她只覺得眼前忽然就模糊了,猶記得去年秋天,她也是這樣守在他的床頭,竭盡耐心的照顧他,巴望他好起來,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她唯一的守護者。而今他依舊秉持著心中的信念,她卻已在紛繁紅塵中,漸漸丟掉了軀殼! 第四卷 雪意濃 第六十七章 夢淺何忍負,零落一株寒(一) 她一動不動地愣在那里,怔忡間聽見尉遲鉉詢道:“夫人,您不進去嗎?” 她回頭看了看他,說:“尉遲隊長,請隨我到這邊來一趟?!彼叩阶呃鹊拇斑?,從手包里拿出紙筆,寫了一行地址交給他:“麻煩尉遲隊長給霍大少爺拍份電報,叫他快些回來?!?/br> 尉遲鉉收好紙條,便匆匆離開了醫院。她一個人倚在窗邊,卻迷茫著不知是進是退。 不久病房的門開了,陶小姐拿著暖瓶走出來,一眼便看見了素弦,卻是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好久不見了,素弦?!?/br> 素弦微一點頭,生澀地笑了一下,“宣珠,聽說你差一點受傷,沒事吧?” 當初霍裔風為了眼前這個女子,堅決向陶家退婚的事,又一連引發了不少風波,一直在陶宣珠心里結著個疙瘩。一年之后的再次見面,她仍是不愿與素弦多說什么,只冷冷道:“不勞張小姐費心?!鞭D念一想,又笑了道:“不對,現下應該叫你二姨娘了不是?瞧我這記性?!?/br> 素弦明白她有意挖苦,當下她只擔心裔風的傷情,也不在意,便問道:“二弟的傷勢如何?” 宣珠直視著前方,“他背后被捅了一刀,血已然止住了。麻煩是我惹下的,他既救了我,我便甘心照顧于他。這里暫且沒有你的事了?!?/br> 素弦心里想著,這倒給了他二人一個絕好的相處時機,也好彌補自己之前橫刀奪愛之過,便頷了一下首,“嗯,既然不太嚴重,我這就回去了?!?/br> 她拎起手包走下了樓梯,宣珠一直站在原地望著,心里卻泛起一絲同情,想來她沒能得償所愿嫁給裔風,反倒做了人家的妾室,與他成了叔嫂。如今看到自己可以在這里照料,她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吧。卻又轉念一想,這便叫做苦果自釀,任憑算計得再巧妙,終究也抵不過造化弄人啊。 宣珠輕嘆了口氣,拿起暖瓶去了水房。 素弦走得很快,將近大門口的時候,忽然下意識地回頭望去,似是心有感應般的,他正站在窗口望著自己。 時間靜止了一瞬,她收回目光,然后匆匆地離去。 翌日裔凡回了電報,說是明日便搭船回臨江來。素弦便到碼頭接他,他一臉焦急地下了船,挽了她的手問:“老二怎的又受傷了?現下情況怎樣?” 她只得把宣珠的話復述給他,裔凡當即眉頭一皺,埋怨的口氣道:“這個老二,辦起事來總是連命都不要,又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二人趕到醫院,病房里來了一位西裝革履的客人,戴一副金絲眼鏡,面色儒雅,氣度沉靜,宣珠和他看上去很親昵的樣子。 裔風已經能夠下床,笑著道:“大哥,這是陶小姐的大哥,陶宣卿陶兄,剛剛從南洋留學歸來?!?/br> 陶宣卿微一頷首:“裔凡兄?!?/br> 裔凡同他握了手,笑道:“陶兄,許久未見了?!庇忠怂叵疫^來,“這位是我太太?!?/br> 眾人一同在沙發坐下,陶宣卿道:“我今日是代家父家母前來,向霍總長陪罪的。我這meimei從小被嬌慣壞了,一時失禮沖撞,打亂了警局的圍捕行動,還害了總長受傷,還請霍兄原諒?!?/br> 裔風笑道:“陶大哥言重了。好在犯人已經抓到,案情也據實招了,況且我好轉得這樣快,也多虧了陶小姐幾日來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倒有些過意不去了?!?/br> 陶宣卿便對宣珠嚴肅道:“好在霍總長大度寬容,不與你這小女子一般計較,這回可得到教訓了?” 宣珠面露羞怯,嬌嗔道:“大哥,人家已經知道錯了,今后不敢再莽撞了,你就不要訓我了嘛?!?/br> 眾人又寒暄了一陣,陶宣卿對裔凡道:“裔凡兄,我有些話想跟霍總長單獨談,不知裔凡兄可否行個方便?” 裔凡笑道:“正好我剛從省里回來,舟車勞頓,這便先回去了?!庇謱π榈溃骸斑@兩天辛苦陶小姐了,晚上我會過來?!?/br> 在汽車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素弦突然問道:“裔凡,你和那位陶先生從前是否有什么過節?” 裔凡笑了一下:“哦?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素弦道:“他稱你為‘裔凡兄’,表情雖然很和善,眼神里卻帶有一絲猶豫,像是在記恨些什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