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一轉頭,老遠就看見霍管家在大門那里四下張望,見到她便跑過來:“晚宴快開始了,夫人叫我請張小姐過去?!?/br> 素弦略一點頭:“我先回廚房看一下,馬上就過去?!?/br> 方才走到廚房的前廳,便見青蘋從另一側的月亮門進來,低著頭快步走過來,四下環視一番,向她微微頷了下首。她也就會了意,青蘋身手敏捷,交代她的事應該不會出岔子。只是她去的時間過久,素弦想著到小廚房再向她細問,卻不料霍裔凡什么時候來的,背身站立著不動,連有人進來都沒有發覺。她走過去一看,他正盯著她手繪的蛋糕圖案發呆,于是笑道:“這是我隨手畫的,粗糙得很,大哥千萬不要取笑?!?/br> 他抬頭看向她,她對他溫婉一笑,眼睛月牙似的一彎,露出淺淺的笑渦,那笑容真是美好。然而他沒笑,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她:“素弦,你怎么想到畫這樣一幅圖案的?” 怎樣的一幅圖案?不過是幽溟山野,愔愔綠樹,翠絲萬縷,繁花星點。尤其那一幢普普通通的小木屋,在蒼翠濃綠的掩映下倒像是一幢樹房子,門前澄澈的溪水靜靜流淌,仿若那淡煙流年從塵世中剝離,只是這樣淡淡地,淡淡地隨波遠去。讓人不知不覺就產生冥想,盼著有一間簡陋得不能再簡的木屋,籬笆院內一口水井,幾畦菜地,種上許多花花草草,養上幾只雞鴨。兩個人相伴相依,享著恬淡的日子,便是微不足道卻彌足珍貴的幸福了。 他這樣唐突問話,她卻也并不驚訝,道:“裔風常跟我說,以后想到山里建這樣一間木屋,遠離喧囂,就我們兩個人生活。想來也是飄渺的夢,索性就畫在蛋糕上,當個美好的念想?!?/br> 原來每一對戀人,都想要這樣一間木屋,看淡了周圍的一切,什么都不需要,只廝守在一起過日子。裔風和素弦如此,他和素心也一樣。 七年前那個時候,他們在山谷里一起畫畫,素心就是這么說的,只要能和他相伴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便是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亦沒有過于強烈的反應,仍然滿懷期盼,期盼有一天真的可以那樣生活。 可素心從來都沒有畫出一幅帶有小木屋的畫來,他勸她把腦海中的想象騰在紙上,然而她一直沒有答應。他哪里知道,她心里沒底,怕那畫一畫出來,那種發自內心的渴求便越發強烈,懷抱的希望越大,夢一旦碎了,心頭的創傷恐怕便再也不會愈合。 素弦見他怔忡著,目光凝滯的樣子,知道過去的痛苦回憶再一次漫上他的心頭,便道:“對不起,大哥,裔風說你不喜歡畫,我卻沒事先想到這點?!痹囂街值溃骸按蟾?,我們去宴廳吧?!?/br> 這時霍裔風掀簾進來,笑道:“大哥也在啊。我一猜素弦就這里,做什么好吃的了,我要先看看?!闭f著便走近鍋臺欲探個究竟,素弦便伸臂擋著,嬌聲道:“現在看了,怎么還叫驚喜呢?” 霍裔風順勢便攬過她:“我等不及了,心里都琢磨一整天了呢?!?/br> 他們親昵地挽著手出去,霍裔凡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 來到宴廳,因霍裔風不喜張揚,也沒有請外人,都是些霍家的大小親戚。之前霍裔風受傷住院,素弦便與這些個三叔、大伯、表兄、堂弟等等見過,便大方地行了禮。開了席,一眾丫鬟端著托盤魚貫而入,各樣精品菜式上桌,一旁霍管家報著菜目:“紅燜湯汁燴香雞,雪菜拆燴鮑魚頭,翡翠瓊花雕碧玉……”色彩鮮麗,濃香四溢,光是看上一眼,便已大大勾起食欲。 最后上的是壽包、壽面等傳統的做壽菜目,霍家是舊式的大家族,一向恪循傳統,祖祖輩輩所傳下的規矩自然不可怠慢。 眾人一邊享用,一邊閑話家常,幾個叔伯不停地給霍老爺敬酒,霍太太則是和女眷們嘮扯著坊間閑話,期間搭帶幾句未過門的二兒媳婦,素弦也不感興趣,她們問了,她便禮貌應答,其余話也不多。不經意地朝霍裔凡那邊看去,余光里他似乎并不興奮,坐在那里偶爾動幾下筷箸,其余時間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鳳盞勸他少喝些,他袖子一拂便把她推開,她流露出不悅的神情,別過臉去不再理他。 霍家的規矩是小孩子不能上桌的,素弦便小聲問道:“裔風,家庸在房里么?” 霍裔風道:“放心,他自有人照管?!?/br> 說曹cao曹cao便到,家庸手里拿著個鈴鐺,蹦跳著跑進來,一頭便扎到霍太太懷里:“奶奶,什么時候才能放煙花???我都等不及了呢!” 霍太太慈愛地刮了下他的小鼻子,笑道:“看你猴急的樣兒!告訴奶奶,想吃什么,奶奶給你夾?!?/br> 家庸嗔道:“不嘛,我已經吃飽了?!庇质桥艿桨职稚磉?,搖著他的胳膊:“爸爸不要喝酒了嘛,家庸要看煙花?!?/br> 鳳盞見狀陰著臉道:“家庸別淘氣,快過來?!币娝街∽炜粗约?,也不動彈,當下眾人看著,怕被拂了面子,便把孩子強拉過來,又賠笑道:“這孩子叫他爸爸慣壞了,不懂事,叔叔伯伯可別見怪?!?/br> 家庸被她鉗住手腕動不得,可憐兮兮的小眼神環視了一圈,最后落在素弦身上,眼巴巴地看著她。鳳盞順著他的眼神也瞅過去,眼里掠過一絲怨意,怕眾人覺得怪異,便起身行了個禮,抱歉道:“兒媳先帶家庸回房去?!?/br> 霍老爺這時慢悠悠道:“他喜歡這里熱鬧,你帶他回去作甚?!庇值溃骸八叵野?,你做的甜點呢,再不端上來,我們可都肚子飽了?!?/br> 素弦忙道:“在灶上熱著,馬上上來?!北阆蚧艄芗衣砸皇疽?,霍管家拍了拍手,青蘋端著一個亮閃閃的銀托盤上來。素弦拿出白絲帕繞在手指上,將那銀閃閃的圓蓋子緩緩掀起,濃綠茂密的草地,綴著五顏六色星星點點的花兒,突起的褐色小木屋,四周蔥蘢的綠樹環繞,皆是幻境般的呈現在人們眼前。 在場人們皆嘖嘖贊嘆,家庸迫不及待地就湊上去聞,而霍裔風更是驚喜不已,眼睛都發直了。那是他們的小木屋,她曾經無意間提起的小小心愿,現在就活靈活現地擺在他的眼前! 素弦裝作不經意向霍裔凡瞟去,他怔怔地看著那個蛋糕,似乎要用目光將它融化。她嘴角不自覺漾起一絲得意,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如今看來還算滿意。 眾人分食了蛋糕,霍二少爺的生日宴便告一段落。晚上在前門樓子寬敞的空地上,霍管家安排了人,燃起繽紛絢麗的各式煙花。冷寂的夜空被驟然點亮,一束束火樹流星隨著巨大的聲響沖上天去,天女散花般開得別樣璀璨。素弦就站在霍裔風的身邊,微風吹起她淡黃圍巾下的細流蘇,隨著她柔軟的長發一同飄著。煙火騰起的那一剎那映紅了她的美麗臉頰,這一刻他很想吻她,然而小侄子就在她身前靠著,她的手還緊緊地捂著他的耳朵。家庸開心地拍著手,她彎下腰在他耳邊柔聲說了些什么,于是家庸很開心地大聲道:“我許的愿就是,希望素弦姑姑作我的mama!” 孩子話聲很大,被鳳盞聽去了,心里便更是憋屈,氣憤地瞪了素弦一眼,便轉身去了,一時連禮數都拋在腦后。 素弦知道情況不妙,欲追去跟她解釋,卻見霍太太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后不遠,猶豫的當口只聽她冷聲道:“隨她去,不要管她?!?/br> 過了一會兒小廝來報,說是有二少爺的電話,素弦便跟著他一道回去了。方踏進大廳,便見鳳盞抱著臂獨自在沙發上坐著,看上去頗為生氣,素弦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和顏悅色道:“大嫂,真是對不住,我確實不是故意的?!?/br> 鳳盞轉過頭,眉毛一挑,質問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到底想怎么樣,才肯罷休?” 素弦自責道:“我只是一時看煙花太興奮了,就……就隨口讓孩子許個愿,卻沒想到家庸會那么說?!?/br> 鳳盞哼了一聲:“你解釋這些個有用么?方才在飯桌上,要不是你,我怎會如此難堪,幾乎下不來臺?” 方才素弦巧手匠心,確實在長輩面前大出了一回風頭,把她這房長媳置于尷尬境地,鳳盞便更是心頭不痛快,這會兒逮到話頭,便一股腦地發泄出來。 素弦也不反駁,放低了姿態道:“是,大嫂說的是?!?/br> 霍裔風接了電話從內室出來,見大嫂滿面的怒意,一旁的素弦頷著首大氣也不敢喘,連忙勸道:“大嫂,你千萬別動氣,素弦只是疼愛孩子,她的初衷并非如此?!?/br> 鳳盞愈發地不高興了:“老二,你少在這里和稀泥。你們將來也會有孩子,干嘛非要跟我過不去,挑撥我們母子關系?要不是你總把家庸帶出去,他能現在連我這個親生母親,都一點不放在眼里?你不尊重我,就是不尊重你大哥!” 素弦見狀趕忙把裔風勸到一邊:“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有什么要緊事么?” 霍裔風道:“是警局打來的,要我立刻去一趟?!?/br> 素弦道:“那你快去吧,小心一點。放心,這里我自會處理?!?/br> 這時太太也由大丫鬟朱翠攙著進來,聽說兒子這么晚了還要到警局去,皺起眉道:“萬事小心,快去快回?!庇謱λ叵业溃骸艾F下這么晚了,張先生又出遠門去了,便安排你在家里歇下吧?!闭惺质疽怿P盞過來:“帶素弦去客房,你們妯娌兩個也好多聊聊。素弦不熟悉我們家,你多給她介紹介紹?!?/br> 鳳盞不敢怠慢,忙道:“娘,兒媳知道了,您盡管放心?!笨戳怂叵乙谎?,也不言語,便徑自向門廳去了。 第二十四章 雪掩落梅,寒煙碎影里、斷送了誰(二) 素弦跟著鳳盞一道,她的貼身丫鬟桃丹提著花燈跟在后面。繞過翡翠屏風,從船廳出來,穿過庭院的花廊便是一段石子路,然后沿著小池塘邊的回廊走著。夜里寒氣重,鳳盞不自覺地把手往花貂皮的袖套里縮了縮,轉頭瞅了素弦一眼,見她黛青旗袍上只罩一件雪白的毛絨披肩,看起來很單薄,便隨口道:“看來張先生也對你不怎么上心么。話說回來,這做兄長的和親爹媽還是不能比的,要差了好一大截?!?/br> 素弦恭順道:“哥哥忙著生意上的大小事情,我自己照顧自己,總有顧及不周的時候?!鳖D了片刻又道:“好在有裔風,他人細致,也很關心我。我卻也不愿給他添麻煩,相互體諒便好?!?/br> 鳳盞覺得她在拿他們夫婦不合的事諷刺她,她又向來是個嘴巴上不愿吃虧的主兒,本來漸消的怒火又陡然騰起來,一臉的慍色道:“你這話什么意思?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裔凡他待我冷淡,連你這個外人現在都拿我消遣了么?”越說便越氣憤,一雙柳葉眉幾乎擰了個兒:“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在旁人面前裝出一副跟老二柔情蜜意的樣子,人人贊你賢惠;把霍家長孫拉攏到你這來,連個小孩子都替你說話了,二弟妹這表面功夫做得可真不賴??!”正氣憤著,卻看眼前這人只低眉順眼聽著,似乎情緒沒起一絲波瀾,倒好像是她自己在這無端生悶氣,繞著她仔細打量一圈,揚起聲道:“你可真不簡單啊,好,你既沉得住氣,那我也沉得住。我倒要看看,你還能玩出什么花樣!桃丹,我們走!”說罷拂袖而去。 卻聽素弦在后面叫她,幾步追了上來,又眉眼和善著,恭順喊了聲“大嫂”,面色便驟然沉下,泠泠月光下透著駭異,聲音壓得奇低道:“大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素弦敬你是長房媳婦,對你恭順,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臉?!币膊豢此?,便徑自向前走了。 鳳盞心里騰地一顫,叫她冷不丁地嚇了一下,卻又不知所謂何事,登時就毛躁了,追上去把她衣袖一拽:“你給我說清楚了,什么除非己莫為,你倒是說清楚啊?!?/br> 素弦卻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大嫂,你這是干什么?”掙脫著要走,鳳盞見她打馬虎眼裝起糊涂,也沒時間多想,就死死拽著她不撒手:“今天說不清楚,你就別想走!” 二人拉拽糾纏著,桃丹丟下花燈,知道她主子這些年脾氣愈發古怪,只敢在一旁小心勸著,卻又如何勸得???那廊下光線極暗,正是月光的陰影下面,素弦突然腳下一歪,鞋跟好像陷在磚頭縫里了,慌忙向后撤,鳳盞又怒極叫道:“你說是不說?” 卻是一股墜力,素弦絆到了什么東西,便朝廊子一邊翻倒過去,鳳盞嚇得趕忙松手,卻聽一聲悶響,桃丹忙撿了花燈照過來,那河里早就結了厚實的冰,素弦的膝蓋重重磕在冰面上。鳳盞一驚,趕忙叫桃丹去扶她,桃丹生怕自個兒也要滑倒,半天也沒使上力。 正著急的時候,只聽后面有人匆匆跑來:“是大少奶奶么?” 鳳盞聽出是霍管家的聲音,應道:“哎,在這呢?!?/br> 霍方見張小姐摔倒在冰上,急忙跳下去把她扶起來,素弦摔得不重,在他的攙扶下走上來。 霍方道:“夫人叫小的來看看,大少奶奶和張小姐回去了沒有。孫少爺方才看煙花時有點咳嗽,夫人關照說叫煮些姜湯?!庇謫枺骸皬埿〗憧蛇€能走動?小的這就叫人來?!?/br> 素弦擺手道:“不必了,這樣晚了驚動其他人不好,勞煩霍管家扶我一段吧?!?/br> 他們走得極慢,夜晚又極冷,鳳盞在一旁早就不耐煩了,便推說去看家庸,先行離去。鳳盞回到東院大少爺的住處,看那大書房里還點著燈,便過去推門,門一開便聞到一股nongnong的白酒味道,她向來是聞不慣的,掩著鼻子進去,見丈夫一個人在桌前坐著,似是又喝了不少酒,眼神也空落落的。她滿腹的憋屈也無處訴,將手包重重一摔,一屁股坐在紅木椅子上,哭道:“你只知道喝酒!今兒個張素弦都騎到我頭上來了,到時候你兒子都要成人家的了,你也不管!” 霍裔凡面色酡紅,說是醉著卻也還清醒,問站在門邊的桃丹:“出什么事了?” 桃丹猶豫著道:“大少爺,大少奶奶和張小姐方才不知道為什么,吵得很兇,張小姐……張小姐摔到小池塘的冰面上了……” 鳳盞斥道:“叫你多嘴!滾出去!” 霍裔凡嚴肅起來,道:“素弦是客人,你怎么可以這樣?!庇謫柼业ぃ骸八F在怎么樣了?”得知她被撇在半路,便拿了外套,匆匆出去了,鳳盞氣急,在后面大聲叫嚷。 過了不多會兒,霍裔凡便將素弦接來,鳳盞心里便更是不悅,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頭也不回地到二樓自己的臥房去了?;粢岱裁媛肚敢?,道:“鳳盞是個直腸子,張小姐不要跟她計較才好?!?/br> 素弦笑了笑:“不會?!彼勔娏怂木茪?,又道:“大哥怎么喝得這樣多,該喝點醒酒湯才好?!?/br> 他尷尬一笑:“哦,不要緊。我帶你去樓上客房吧?!?/br> 離開書房的時候她隨意瞟了一眼,圓桌上放著一個青花瓷拓古印的小酒壺,壺蓋翻在一旁,她頓時變得緊張,心里不由得忐忑起來。 他引了她上樓去,她步履不穩,忍疼堅持著,他也很想幫她一把,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怎樣都是遲疑了。便是這樣默默地走著,他生怕她跌倒,緊張地盯著她,覺得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樓梯,這一時卻是出奇得短。 客房便在樓梯口不遠的地方,他引著她進去,道:“素弦,今晚就在這里休息吧?!?/br> 她點了點頭,道:“大哥費心了?!毕肓讼胗值溃骸捌鋵嵨业谋疽獠⒎侨绱?,只是家庸太可愛了,我又向來很喜愛小孩子……你放心,以后我會注意的?!?/br> “不必說了?!彼?,“我都明白。小孩子最是掩飾不得的,誰是真心對他好,他自己能感覺得到?!?/br> 他從柜子的抽屜里取了碘酒、紗布出來,關照道:“小心一點,有什么事便叫我。我先去看看家庸?!?/br> 她在他走后仍站在原地。此番她是帶著目的來的,費了半天勁,讓青蘋在霍裔凡的酒壺里偷下了洋人的致幻劑,然后精心制作了小木屋的蛋糕,惹出他舊日的情殤來,再故弄玄虛地和鳳盞吵架,使出苦rou計摔在冰面上……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必須有所行動,好讓她的計劃順利實施?,F在看來,計劃成功了一半,卻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卻正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她走到窗前,撥開綢縵簾子,外面刮起了呼嘯寒風,吹得老樹杈子沙沙直響,這屋子里是暖融融的,卻讓人心不由得瑟瑟發顫。 將近二更天的時候,溶溶的月色黯淡下去,這一夜格外漫長,低垂的天幕讓人懼怕,像是要永遠也化不開了。她又步到窗邊去,用手指輕輕掀開窗簾的一角,如是揭開一個深藏玄機的謎團,不知什么時候悄然下起了雪,積雪覆在地面薄薄一一層,她一眼就望見他高大的身影在疾風中佇立著,如一棵掛著霜凌的、死去的樹,他的影子被黯淡光線拉得細長,在這深深的院落里,印著一抹孤寂,讓人不忍卒讀的孤寂。 她腳步匆匆下了樓去,連外套也沒有披,只一件黛青的緞繡旗袍,一頭青絲披散在肩頭,庭院里竟是空蕩蕩的,一個下人也沒有,冷寂的夜里只有鞋跟踏在木地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音,她覺得像是有人跟著自己似的,不由得縮緊了身子。她站在樓梯的拐角,凜冽的寒風吹過來,竟是眼睛都難睜開了,這一刻她忐忑到了極點,也不敢再挪動步子,只是那樣深望著他。 他突然就回過頭來,一眼便看到她,目光霎時便凝滯,在這暗夜里顯得愈發詭異,她猛地瑟縮了一下,冷風卷起她的長發肆意飄散,突然他幾步便跨上樓梯,一把將她裹在懷中,似是要為她遮擋一切風雪,她緊張到了極致,幾乎鎮定不下來了。他卻也沒說什么,就這樣抱著她,他的左手抓著她的臂,她這才發覺那只手竟是發燒般的guntang! 她猛然回憶起,那副致幻劑的說明書上寫有藥效發生的時間,他晚宴結束后回來喝酒,那么現下便是藥效發作之時!她心一橫,眨了眨眼睛,試探著道:“大哥,你……” “這樣晚了,你怎么來了?”黯淡月光的照映下,那張俊朗的面龐卻是和往常一樣的平靜,深邃的目光看著她,有那么幾分醉意和迷離,卻也似是蘊含了萬般深意,讓人一時沒辦法捉摸透的。 她本就心虛,手足無措,覺得渾身都在出汗,靜默了片刻,還是攙起他的胳膊:“我扶你回屋去?!?/br> 他也不答話,任由她攙扶著走下樓梯,他步伐倒是很穩健的,一步步向他的臥室接近,她的心就愈發七上八下,如果他沒有喝醉,意識仍舊清醒著,那么她的這些舉動,在他眼里又是什么? 她不敢輕舉妄動,只扶了他坐在椅上,便松了手,緊張地忘了作別,就往外走,那步伐又是極其緩慢的,她無比希望他可以能留住她,踩到她的陷阱,然后掉進她的圈套里去。 一步、兩步、三步,她揣起惴惴不安的心,臉上是糾結得可怕的表情,兩只手交互攥著,腕骨幾乎要拗斷了,走得越遠,希望就墜得越快,就在即將開門的一剎,他清冷的聲音在她背后幽幽響起:“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殘忍?” 她站住了,開門的手就那么懸在半空,心臟跳得幾乎要脫離胸腔了,嘴唇顫抖著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來,只那么站著,一動也不動,這一刻屋子里寂靜得可怕,只有時鐘的秒針“滴答、滴答”地走著……過了這混亂的片刻,她重新拾起自己深藏已久的目的,這個目的即刻便能使她瞬間清醒。 她輕輕地吁了口氣,便轉過身,房門在她身后悄然上鎖,她身姿嬈然,款款向他走來,在離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眼瞳里射出淡漠清泠的光,如是望著一個陌路之人。 他一下便滿面蒼然,如是魂魄都被她抽走了似的,呆愣了半晌,才緩緩道:“你這么恨我……應該的,你本該如此?!弊猿鞍愕男α艘宦?,“既然如此,為什么不來報復,來吧,向我復仇!痛痛快快地報復我吧,索取你應得的一切!”他激動起來,面色愈發地漲紅,“這樣我才會好受,這樣我才會解脫!” 她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她來了?!蹦锹曇羟謇淙舯?,在這寒夜里如一道符咒,空靈中幽幽降落,直直懾人心肺! 她盯著他的眼睛,走近他,走到他的懷抱里去,冷光中那張美麗的臉龐一寸寸向他靠近,如是一顆鮮美誘人卻暗藏毒心的果子,溫潤迷人的花草香氣在他的身畔縈繞,他知道危險時刻就要迸發,可他甘愿淪陷,只要有她,足矣……她纖長的手指在他的胸膛緩緩游移,她的身體輕輕地靠伏在他的身上,那感覺竟是那般奇特,然后他猛地將她簇緊,克制已久的激情瞬間迸發,瘋狂地、掠奪般地吻住她,是拋卻一切、但求一世的濃情之吻! …… 白色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她抱著膝蓋坐在床角,旗袍的領口開著,一頭青絲散亂,而他歪歪斜斜躺在一旁,已然昏睡過去。她伸出手,指尖輕輕地滑觸在他棱角分明的英挺輪廓上,她知道,他現在是她的傀儡,于是嘴角泛起一抹冷冷的笑:霍裔凡,你再也不用良心不安了。這便是你口口聲聲求來的,對你最可怕的報復!明天清晨,當新的黎明到來的時候,便是命運對你下判決的時候!你心心念念所盼望的死亡,恰恰是再輕松不過的懲罰,而你不配,不配! 她現在充滿了成功的快感,胸口抑制不住地劇烈起伏,她深沉的眸光盯著他,緊緊地鎖住他,然后取出早已備下的匕首,猛地拔下刀鞘,狠狠咬住下唇,然后在自己白皙無暇的手臂上,劃下充滿恨意的銳利一刃! 殷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繡著龍鳳呈祥的潔白床單上! 她早就感覺不到那一種痛,那種感覺在她眼里是微不足道的。她呆坐了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看到地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釉瓷花瓶碎片,便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盛有茶晶色迷藥的小玻璃瓶丟到窗外。 暮冬的天色亮得有點晚,雞叫得也遲。這日朝霞薄淡,少了晴日的燦然,平靜的院落,卻被女子的驚聲尖叫瞬間劃破:“小姐,小姐!來人啊,救命哪!……” 鳳盞一向起得晚,只穿了睡袍便跑出來,尋聲沖到樓下的臥房去,眼前這般情景,卻將她瞬間驚呆! 青蘋搖著昏迷不醒的素弦,哭喊著:“小姐,醒醒……”她衣衫不整,發絲凌亂,額頭上還有一個碩大的鼓包,而霍裔凡揉著發懵的腦袋,看到這一幕也愣得不知所以!鳳盞頓時就氣血上涌,差一點就背過氣去,緩了口氣,便一頭扎上前,死死揪住丈夫的領口,哭罵道:“你……你干的好事!我到底哪里做錯了,你怎么可以這么對我!”邊哭邊胡亂撕打著他,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的身上,他幾乎傻掉了,就那么愣愣坐著,頭部裂開似的疼痛,越想越痛,看著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素弦,他萬萬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竟然就是真的! “大哥……” 他猛地一抬頭,二弟的警服大衣上還落著雪花,此時此刻就出現在他的門口! 霍裔風亦是恍惚著,如是被什么擊中了一樣,圓睜著雙目,一個箭步沖上前來,霎時便目瞪口呆!倒在大哥床上,領口開著、衣衫凌亂的女子,便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的素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