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霍裔凡打了個手勢叫女侍過來:“二少爺這是怎么了?你們也就由著他這樣?” 那女侍戰戰兢兢,慌忙搖頭:“二少爺他……叫我們出去,不許我們進來……” 霍裔凡聽她這么一說,大抵上也就明白了,二弟的秉性一向如此,旁人是勸不得的。又問:“昨晚還有什么人來?” 女侍又搖了搖頭。 他走到二弟跟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二……”霍裔風翻了個身就再沒動靜,他只好提高了聲道:“霍大總長,上班要遲到了!” 果然,霍裔風打了個激靈便睜開眼睛:“大哥,怎么是你?我這是在哪兒?噢,幾點啦?她,回去了沒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開口便是連珠炮似的幾個問題。 霍裔凡笑著道:“怎么喝那么多酒?快去洗漱整理,車子在外面等?!?/br> 霍裔風一個鯉魚打挺便翻身躍起,匆匆向洗漱間跑去。出了門,方才發覺下了好大的雨,算起來往警局趕,時間還不算遲。 霍裔凡隨口問道:“老二,你昨晚是不是和張小姐在一起?” 霍裔風“嗯”了一聲,沒多說旁的。 霍裔凡瞄了他一眼,他黑著眼圈,面色憔悴,大概昨晚睡得很晚,想了想問道:“老二,昨晚茶樓的事,你還生大哥的氣么?” 霍裔風道:“素弦都跟我說過了,是我誤會了,大哥不要怪我才是?!?/br> “素弦?”霍裔凡心里一咯噔,他們兩個之間的進展倒是挺快,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們……昨晚沒做什么吧?” 昨晚小舟上發生的事,已然成了霍裔風心里的一個結,他莫名地就生了氣,大聲道:“當然沒有,我可不是那樣的花花公子?!?/br> 霍裔凡嘆了口氣:“其實,昨晚和張小姐說了幾回話,倒覺得她優雅大方,又十分聰慧,與你很相配。你稍安勿躁,既然和陶家的婚約已經解除,便是自由之身,大哥會盡力幫你,促成你們婚事?!?/br> 霍裔風頓時目生光彩:“大哥,此話當真?” 霍裔凡笑道:“從小到大,大哥什么時候誆過你了?” 汽車經過泰和主大街拐彎處時,霍裔風很自然地向窗外望去,那座洋河公館正是素弦的住所,突然間,他猛地按住大哥臥著方向盤的手臂,焦急喊道:“快停車,我看到素弦了!” 霍裔凡趕著到警察局去,車開得很快,道:“今天可沒時間給你獻殷勤,現下快遲到了?!?/br> 霍裔風急得眉毛幾乎擰作一團:“我看到素弦她樣子不對,一定是昨天回去得晚,被張晉元責罰了!” 霍裔凡踩住剎車,把汽車停在路邊,霍裔風推開車門就跳了出去,他趕忙追下來拉住二弟,向公館樓下張望過去,大雨中張晉元高聲呵斥著素弦,單薄的她被張晉元粗暴地拉扯著,張晉元似乎發了很大的火,只說了幾句就把她拽進公館。她像個任人宰割的小兔子,被兇猛的野獸硬生生拖進了窩。 “你還攔著我干什么,我要去救她!”霍裔風幾乎失去了理智,奮力甩脫了大哥的手,然而霍裔凡死死扣住他的臂膀,兄弟倆個頭差不多,力量也相當,誰也制服不了誰,便像摔跤似的,在大雨滂沱的街道邊,混亂地糾纏著。 “冷靜,裔風!”霍裔凡一把將二弟推到墻上,一只手肘牢牢抵在他的胸口,厲聲喝道:“你不可以去!難道你的大腦失去思考能力了么?你這么去攪合,只能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你仔細想想,張晉元為什么那么對她,還不是因為你擅作主張,累她晚歸,女子名節有多重要難道你不明白?他們是親兄妹,他不會對她怎樣,你想,你和他起沖突,最后受苦的是誰?還不是你的素弦!” 這一番話將霍裔風徹底點醒。是的,一遇到有關她的事情,他總是不加思索,第一反應便是要護著她,生怕她受傷害,除此之外他一概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他粗重的呼吸慢慢緩和下來,抬頭向那樓上灰色的木窗欄望去,瞪大雙眼怔怔地盯著,她此時一定在受著家規嚴苛的責罰,一如他曾經所受的家法,這僅僅是他無意間發現的短暫一幕,他難以想象昨晚直到今晨,她究竟遭受了怎樣殘酷的折磨……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他顫抖著雙唇:“大哥,我該怎么辦?” 霍裔凡拍了拍他的肩膀:“找個合適的時間去拜訪張晉元,把一切都說清楚,會沒事的?!?/br> 第十章 遺恨重尋,細話初年著意深(三) 她這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然過去了兩天兩夜,滴水粒米未進。她閉著雙眼,淋過雨,發過燒,臉色像是覆了層蠟,雙唇看不到半點血色。然而她知道自己還活著,聽得見他們在她耳邊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話都在她的心里烙了個印。那一夜她的心里煥然成熟。 昨晚青蘋端了粥飯進來,見她一口沒動,便摔了門出去。一會兒張晉元火氣沖沖地闖進來,大吼道:“你真的想死?我不慣著你,你要死便死!” 青蘋慢條斯理道:“大少爺,可不能讓她就這么死了呀!她死了,您這些年心血可就白費了?!?/br> 張晉元冷聲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把她這倔脾氣給我扳過來!我可沒那個耐心!” 后來直到凌晨,毛玻璃的推拉門再次被悄然拉開,她感到一個人輕輕地、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己,那人湊到她跟前,她聞到了青蘋身上熟悉的蘭草和熏艾氣味。青蘋默然了一陣,周遭靜得可怕,她竭力屏著呼吸,生怕被青蘋察覺。突然青蘋湊到她的耳邊,壓低了聲語調詭異著道:“死丫頭,我知道你沒斷氣。你聽得到也好,聽不到也好,我偏要說出來。不然等你真的死了,我這么些憋了好些年的話,要對誰去訴?”她深深吸了口氣,素弦明顯感到她的目光帶著尖利的刺,恨不得根根都扎透了自己。 她的聲音很輕,一字一句卻都像是發自內心的邪惡詛咒:“你死吧,你這個可憐的乞兒,你來就不該活下來,不配得到現在的地位,現在的榮耀,更不配做他的meimei!說什么報仇,談什么大計,全是放屁!他以為他利用著你,其實是你在利用著他!這世上只有我,蘭青蘋,才是真心待他的,我可以為他把心剖開,這里面除了他,一絲一毫都沒有旁人的位置!你說可笑不可笑,我的苦口婆心,忠言逆耳,他不聽,他還是向著你!他為什么那么生氣,氣得青筋突起,暴跳如雷?他恨你和霍二少睡了,他恨你輕賤,不守婦道,可是我知道,他恨他不能搶先占有了你去!他喜歡你,對你好,他為了幫你復仇,忍受著不能與你在一起的痛苦,可你那么輕易就把自己給了別人!哈哈,你這是自尋死路!你知道么,你讓他折磨來折磨去,在我眼里,便是對這幾年白白吞下的苦水最好的補償!……” 她聽著那個女人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將那一通多年的肺腑之言一股腦發泄出來,她發泄夠了,她躺在床上仍是不見一絲一毫反應,呼吸一如剛進來時那般平穩沉靜。 看來,她離死差不離了。青蘋長長舒了口氣,便轉身離開了。 素弦聽著她的腳步咚咚遠去,嘴角微微翹起,卻是輕盈地笑了,心想:你錯了,你們都錯了。你認為懲罰我的人是張晉元,其實懲罰我的人是我自己。 她以為青蘋會很快叫張晉元過來,于是繼續閉目等著,然而他一直都沒有來。 清新的晨光透過米色紗簾照進臥室的那一刻,她坐了起來,桌上擺著幾樣色彩鮮艷的點心,皆是她平時最愛吃的。她實在是太餓了,就著冷茶將那些點心一掃而空,連碎渣都沒有剩下。 她走到紅木梳妝臺前,盯著鏡中那個枯瘦得幾乎脫了相的自己,怔怔地看了好久。 然后她幽幽地對自己道:“從此以后,裴素弦,你不可以再對任何一個人動心。哪怕是逢場作戲,哪怕心里有分毫動搖,都不可以。他可以是個溫文爾雅、體貼細致的丈夫,可你永遠不能做他溫柔如水、善解人意的妻子。難道母親和jiejie慘烈犧牲掉自己的生命,就是讓你到這喧囂浮華、聲色犬馬的塵世享受人生的么?就連張晉元那樣的冷血人物,都保持著比你清醒的頭腦,那么你該感謝他對你所做的一切,感謝他把你打醒,讓你迷途知返,不致犯下更加難以挽回的過錯?!?/br> 她明明可以和霍裔風無比幸福,他那么愛她,幾乎就快要把她徹底感化,然而那株小苗只是剛剛萌芽,便被她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她覺得,她就此關閉了自己的情感大門。 她的燒剛退了不久,還有頭暈和視線模糊的感覺,就又回到床上閉目養神。 晚上張晉元從鋪子里回來,青蘋一臉沉痛地告訴他素弦快不行了,他頓時神色大變,匆匆跑上樓去,卻見她靠在枕頭上半臥著,手里托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正閑適地翻看。 她抬起頭,眼里是盈盈的笑意,昨天晚上,她還水米不進,只懸了一口氣似的倒在床榻,只一天的功夫,便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忽然就糊涂了。 愣了一下,他一改以往冷酷的形象,在床邊坐下,溫柔握起她干瘦的手,目光里滿是關切:“素弦,你的病好了,真是太好了。你餓不餓,想吃什么,我叫青蘋去準備?!?/br> 她笑道:“方才吃過了,現在還不餓?!?/br> 他眼里流露出少見的柔和色彩,又道:“其實,我一直想表達對你的歉意。那天是我太沖動,所以態度有些強硬。呵呵,你要理解哥哥,歸根結底,我都是為了你好?!?/br> 她寬慰一笑,柔聲道:“哥,別說了,我都明白的。素弦怎么會生你的氣,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哥哥的教導,素弦一定銘記于心?!?/br> 她語調軟軟糯糯,句句觸到他的心坎里去,面上是懂事的少女天真的神情,他聽她這樣說,心情頓時晴好,撫著她的長發,道:“素弦,我真高興,有你這樣的……meimei?!闭f到“meimei”這個稱呼,他下意識地遲疑了一下。 張晉元頓了頓,又道:“素弦,你說我是不是個大傻瓜。你是我的福星,我還錯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們玉器行最近遇到挺多的麻煩。向寶豐銀行申請的那筆款子,就因為我們張家是外地來的,那個葛經理對我們百般刁難,就是不批??墒倾y行昨天打電話來,竟然告訴我們那筆款子馬上就批下來了!再細問,他們只說上面有人特意關照過。還有啊,我們在西郊和霍家競爭買的那塊肥地,那個霍裔凡一直死咬著我們加價,就是不放手,可是你猜怎么著?今天土地局告訴我,霍家退出了,那塊地就這么落入我們張家名下了!你說要不是霍裔風,我們一個外來戶,能這么快就撈到這么多好處么?” 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越講越便興奮。她默默聽他講完,問道:“哥,如果霍總長來提親的話,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她看到他眼珠四下轉動,似是猶豫,又道:“霍總長剛剛違背父母的意思解除了婚約,我這個時候嫁到霍家,不見得能有想象中的地位?;衾咸劾锶嗖坏蒙匙?,如果不令她滿意,我在霍家還是寸步難行?!?/br> 張晉元冷笑了一聲,露出鄙夷的神色:“霍老太太她那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若是讓她看到我們張家真正的實力,她還不得驚得掉了下巴?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聽說霍老太太起初是霍彥臣的二房,霍裔風和霍詠荷才是她親生的,自己兒子的婚事,肯定要計較得多些?!?/br> 素弦吃驚不?。骸熬故沁@樣?”她秀眉微蹙,心緒糾結了起來。如果霍裔凡不是霍夫人的親生兒子,那么當初是誰要派人放火燒死她們母女三人?當時霍彥臣已是癱瘓在床,霍夫人既然不在意大兒子,干嘛要派人做這等冒險之事?可如果不是霍彥臣夫婦指使,那這件事的相關之人就只剩下……霍裔凡?還是他太太? 她的思緒一時陷入了迷惘的混沌,這時青蘋進來了,見他二人和顏對坐,款款深談,自是萬分訝然,遲疑了一下,才道:“大少爺,霍總長來了?!?/br> 張晉元眉頭微皺了一下,交代道:“你先留在這里,沒有我的吩咐不要下去?!?/br> 想不到,霍總長竟然親自登門拜訪。張晉元端起一副主人的架子,信步走到會客廳,擺出一副熱情的樣子恭敬相迎。 “霍總長大駕光臨,真是令張某這寒舍蓬蓽生輝啊。您真是客氣,還帶了這么些禮?!?/br> “哪里哪里,我與張兄相識已久,與令妹又是好友,早該來拜訪了、” 二人你來我往,講了一陣客套話?;粢犸L心里記掛著素弦,覺得寒暄差不多了,便道:“張兄,其實霍某這次來,是來向你賠不是的。前天晚上,我邀了張小姐出去,越聊越投機,不想就忘了時間。派司機送小姐回來,時間已然晚了,還請張兄原諒霍某一時疏忽,不要見怪才是?!?/br> “霍總長客氣了,您看得起舍妹,是我們張家的榮幸?!睆垥x元笑容漸斂,嚴肅道:“不過我們張家家規嚴格,即便現下是世風日漸放開,這女孩子家深夜晚歸,也是要受罰的。好在素弦已經把這事講清楚了,她從小就是個懂事聽話的好女孩兒,我也信了她?;艨傞L要是為這件小事兒掛懷,那是大可不必?!?/br> 霍裔風聽他這么一說,心才寬下,又問:“不知張小姐現下可在府上?我想見一見她?!?/br> 青蘋過來奉了茶,又上了一個托盤,放著一個精巧的金色錫盒,上面印著精美的花體英文“cigar”,霍裔風認出那是外國的雪茄煙。 “不知霍總長可抽煙否?這是我托人從美國帶來的雪茄,聽說原產地遠在南美洲。我抽了幾支,剛開始不習慣,覺得這洋煙味沖,這幾天卻是越抽越想抽,越抽越覺得有味道?!睆垥x元從茶幾下面取出一個銅制的手槍形狀的打火機,將雪茄點著,深深地吸了幾口。 霍裔風也不常抽煙,只是忙到深夜時為了提神吸上幾口,從他手里接了雪茄過去,青蘋躬身過來給他點上。他吸了幾口,煙味嗆得直沖腦門,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張晉元笑道:“霍總長家是開洋行的,想不到霍總長你也不習慣這洋煙?!?/br> 霍裔風又慢慢吸了幾口,煙氣從鼻子中緩緩出來,他感覺還是很嗆,便使勁眨了眨眼。 張晉元這時道:“其實霍總長的心意,張某也明白?;艏液吞占医獬榧s,鬧的整個臨江城沸沸揚揚,人們說什么的都有?;艨傞L這時娶素弦過門,她一個女孩子家,又如何能承受這悠悠之口。我們張家也是清白門第,剛剛在這臨江落腳,畢竟是外來人,很多事情,我姓張的也是身不由己,霍總長您定然也能體諒?!?/br> 霍裔風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打了個太極,把一切推過來,讓他解決好一切,不然便不能應允。便道:“張兄所言,我自然能夠理解。張兄替素弦周詳考慮,我又何嘗不希望四方團圓,皆大歡喜?如若不然,這提親之事我也不會一直拖著。不過請張兄放心,也請張兄轉告小姐,我霍裔風對她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待我打點好一切,定然會再次登門,那時還望張兄成全?!?/br> 張晉元笑道:“霍總長果然豪爽之人!那張某和舍妹就在這里靜候佳音了?!?/br> 霍裔風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彼窬芰藦垥x元相送,滿腹心事地走出洋河公館。他抬起頭,視線向樓上陽臺掃去,雖然不知道哪一間才是她的閨房,可總有一種直覺,相信她此時一定憑欄颙望,目送著他離去。 然而他只是失望地垂下頭,心有不甘,又回過頭抬眼望去。想見她,看到她好,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成為一種習慣。然而現實無關風月,怎么就那么難,就像是非要歷經一番涅槃,方能修成正果一樣,他恨不能帶了她走,只求一段生死相依,足矣。他這樣想著,她薄薄的身影如是夢幻般的,在一方素錦紗簾后清淡浮現,越發像是不敢觸及的泡影,她的面色是病態的白皙,白得看不見半點血色,慢慢地揮著手,向他道別,面上是讓人心疼的微笑。那一刻,有一滴剔透的淚水,無聲地落在他的心里。 第十一章 浮華人間春夢短,酒痕無限(上) 這天是臨江城商會一年一度的舞會舉辦日。是夜城南的夜宴樓一片喜氣,外面是張燈結彩,煙花陣陣,里面是流光溢彩,樂聲靡靡。近年來受到西方文化潛移默化,舞會辦得越來越洋味十足。各式汽車一輛輛停在樓前的空地上,首先走下來的是穿著各色西裝的商界大亨以及政界要員,接著是精心打扮的洋服女眷踩著高跟鞋優雅登場。他們向門口的侍者遞過帖子,款款步入樓廳。大廳里百燈霓虹閃爍,舞臺上交響樂團正在演奏一支歡快的舞曲,舞池里,一對對盛裝男女正和著節拍蹁躚旋轉。上流社會的人們端著酒杯,其樂融融地寒暄著,其間不停有托著高腳酒杯、打著領結的侍者負手穿梭。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滿眼溢著奢侈的繁華。 一曲圓舞曲跳畢,忽然滿場的燈光暗下,大廳的東北角打起一束幽冷的白光,暗紅的幕布徐徐拉開,只見那臺上擺著一架典雅的黑色鋼琴,琴前坐著一位穿著白色蕾絲輕紗禮服,挽著西式貴族發髻的美麗少女,目光如秋水般沉靜,只向那臺下的人們微微一掃,便已叫人驚艷不已,似是連呼吸都忘了,只覺得像歷經了許久浮躁,天邊突然現身了一位不諳世事的小仙女般。 那少女頷首向眾人優雅行禮,皓腕輕抬,琴聲便緩緩響起,叮咚叮咚,泉水般流淌到人心坎里去。偏偏那束白光打得那樣巧,賓客如云,一眼卻只被她一個人吸引過去,那光束便是如練月色,月光下有個湛藍的湖,湖邊的少女琴聲漫漫,時而低沉,時而歡快,似是在傾訴一個古老的傳說,又如一杯醇香的陳釀,散發著讓人不飲自醉的魅力。 曲終,大廳里巨型水晶吊燈亮起,眾人方才回過神,紛紛報以掌聲。那少女向眾人鞠躬致意,轉身翩翩而去。 原來剛才是舞會的一個小插曲,人們紛紛贊嘆組織者的巧妙用心。其間不少賓客打聽那位彈琴少女的身份,然而他們只是猜測,沒有人知道她的確切來歷。 這時省里來的曹督軍、警察局的龔局長以及商會會長霍裔凡相繼講了話,舞會便正式開始。 素弦回到更衣室,把剛才的白色禮服換下,換上一套熒光粉牽銀絲邊的無袖改良旗袍。青蘋把她發上的鉆石扣針一枚枚取下來,卷發一縷一縷披散,拿牛角梳子挑起最外面的一圈頭發在頭頂挽成花苞,戴上一枚嵌著亮鉆的小皇冠式的發卡。又打開隨身的首飾盒,給她腕上戴一枚羊脂玉鐲,耳垂上是小巧的珍珠耳環。 這時背后傳來高跟鞋有節奏的蹬蹬聲,有人拍著巴掌走來,素弦向鏡子里望去,詠荷穿著一身干練的黑色西裝,打著暗紅格子領帶,頭上戴著寬沿禮帽,要不是她標志性的齊耳短發和濃眉大眼,儼然便是個英國紳士了。 “不錯,幾日不見,鋼琴彈得大有長進?!痹伜甚獾剿砗?,仔細端詳著鏡子里的素弦,嘖嘖贊道:“看來張小姐是中西皆宜啊?!痹捳Z里帶著怪怪的調子,似在調侃,“怎么不見我二哥呢,他沒和張小姐一起么?” 素弦知她有意挖苦,也不在意,笑道:“詠荷,你打扮得這樣干練,怕是有不少姑娘認錯了,還想著和你跳舞呢?!?/br> 詠荷并不理會,對著鏡中道:“我還得感謝你呢。二哥和宣珠的婚事取消了,我和陶大少爺的婚事也作罷了。我現在可是自由之身?!?/br> 素弦忙問:“宣珠,宣珠她來了么?” 詠荷冷笑著,眼珠里卻是淡漠:“你說呢,她準備了好漂亮的一套裙子,穿過來,看你和二哥柔情蜜意地跳著舞在她眼前晃么?” 對于宣珠,素弦心里一直懷有深深的愧疚。詠荷這么說,讓她的心里很痛,她倒希望多痛一點,愧疚感也許能少一些。 詠荷又道:“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大哥勸我娘答應你們的婚事,被我娘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你不是神通廣大,只要我娘不同意,你就別想進我們霍家!除了陶宣珠,我不會認任何人作我的二嫂!” 青蘋這時插話道:“喲,這話我可就不明白了,這本是霍總長和我們小姐之間的事,霍小姐您這是發的哪門子邪火呀!” 詠荷正在氣頭,她身手本就敏捷,一個巴掌便甩過來,青蘋的右臉頓時紅腫,她功夫亦不弱,立馬就有想還手的意思,素弦怒瞪了她一眼,厲聲道:“還不快給霍小姐賠禮!” 正在這時,更衣室的門被人推開,霍裔風急匆匆地進來,見屋里劍拔弩張的情景,meimei更是一副橫眉怒目的表情,只得一把拉了她走:“詠荷,你太不懂事了,趕緊跟我下樓去?!?/br> 他向素弦投以歉意的微笑,詠荷很是不情愿,被他強拉著去了。 青蘋便催促道:“小姐,我們該下去了?!彼叵颐嫔E然肅起,壓低了聲,嚴厲道:“你到底有沒有帶腦子出來?你剛才竟然差點對霍小姐動手?這事要是讓哥哥知道,看他怎么收拾你?!?/br> 青蘋心虛了,低頭盯著鞋面。 她信步款款沿扶梯走下,舞池里、宴桌邊一眾洋裝女子里,穿著雅致的淡色旗袍的她顯得獨樹一幟,別有著一番韻味。 她心里其實也忐忑,當初張晉元要給她訂做寬擺洋服,她卻堅持己意設計了這款旗袍。她不安地抬目一掃,不少陌生男人正注視著她,她登時便緊張起來。 她纖巧的鞋跟剛落在大廳的紅地毯上,便有一位穿著米黃色西裝的男士躬身相邀:“小姐,在下能有幸與您共舞一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