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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恨我么?!?/br> 陳靖喃喃吐息。 蘭景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恨你甚么?!?/br> “恨我有眼無珠,當年沒有多問你幾句,就這么將你給放走了,讓你吃了這么多苦。恨我做錯了許多事,在最后還對你口出惡言,對你非打即罵,將你······埋在太行山上?!?/br> 陳靖吸口長氣,他以為這些負罪會被壓在心口,如何也吐露不出,可他說出來了,沉甸甸的石塊被挪開半寸,他喘息幾口,眼前濃霧散開,垂頭撞入一汪湖泊,掀起片片漣漪。 蘭景明仰頭看人,翡翠似的眼珠澄澈如玉,不沾半分塵俗。 “那阿靖恨我么,”蘭景明道,“最初就在騙你,潛入將軍府盜走山河混元圖,龍脈被毀你被迫離開兄嫂遠走他鄉,府內府外內憂外患,后來在沙場上不敢與你相認,還與你刀槍相向,若是哪一劍當真揮落,你也會身首異處馬革裹尸,世上再沒有驃騎將軍了?!?/br> “即便當真如此,我也甘心情愿,”陳靖道,“沙場之上刀槍無眼,不該對敵人手下留情?!?/br> “那我們······便公平了,”蘭景明道,“阿靖,我從來沒恨過你?!?/br> 陳靖捏緊拳頭,指間金發無法攥住,向外傾瀉而下,連縫隙都填堵不住。 “別說了,”陳靖耷下肩膀,眼角唇角垂落下去,成了只被暴雨淋濕的落水狗,轉身向外走去,“之后的······別再說了?!?/br> 蘭景明沒再刺激對方。 他如今耳聰目明,知曉陳靖沒有走遠,只是在外面坐著,垂頭喪氣耷頭耷腦,窩在那皺成一團,是干巴巴缺水的枯草,怎么都直不起腰。 蘭景明垂下眼睛,探出手臂抓握幾下,涼意自指間向上涌動,在四肢百骸之間穿行。 這具rou身是他的又不是他的,他經歷一場大夢,魂魄飛散大半,本想往極樂世界中去,又被靈力拖拽回來,按回這具身體。 手腳都是他的,他能掌控它們,卻對它們如此陌生。 前塵往事如水中月夢中花,魂魄本來如此輕盈,翱翔于天地之間,情愛一事乃夢幻泡影,指頭一戳便破碎了。 貪嗔癡皆因欲起,無欲無求才能究竟涅槃,求得解脫。 一夜無話。 赫修竹提心吊膽數日,在弟弟醒來后才算放下心來,在臥房里蒙頭大睡,鼾聲直沖云霄,窄小庭院回蕩聲如洪雷的呼嚕,一陣接著一陣,盤旋往復不休。 蘭景明人在房中,陳靖坐在外面,兩人僅一門之隔,中間卻有萬千溝壑,滔滔江水滾卷而來,化為一道天塹,將兩人分割開來。 陳靖最恐懼的事發生了。 他不怕景明恨他,最好罵他打他殺他,剝掉他一層rou皮,啖他的rou食他的骨,將他吞吃入腹。 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平靜淡然,將他陳靖當做花鳥蟲魚,擺擺手便揮開了。 他懷念那雙亮晶晶的、欲念勃發的眼睛,懷念那雙因憤怒掠起烈火的眼睛,懷念那雙永不熄滅的眼睛。 他還能······再見到它們么。 陳靖兩手扶額,腦袋向內窩緊,脊背弓成一團,久久不愿起身。 轉日烏云散盡,艷陽高照,連續數月的雪竟然停了,枯黃草葉們自院中直起腰來,葉片向外展開,承接久違的暖意。 赫修竹舒舒服服睡了好長一覺,日上三竿才打著哈欠醒來,在榻邊踢踢踏踏、哼哼唧唧不愿起身,好不容易爬起來了,拎起被褥出去晾曬,在院中走過幾圈,連他這般遲鈍的人都覺出不對······蘭景明整日窩在房中,隱士般陪著爹爹閉門不出,陳靖在外面或坐或站,垂頭喪氣滿面青黑,本來結痂的肩膀rou皮滲出血來,似是主人心中愁悶,身體也康健不了。 有個風風火火的家伙似乎是陳靖的副將,來院里找過陳靖幾次,都被陳靖打發走了,那副將真是說學逗唱樣樣精通,鬼哭狼嚎手到擒來,可熱臉都貼馬屁股上了,沒能撼動陳靖半分。 赫修竹進進出出長吁短嘆,心中煩躁不已,他三天兩頭都要給陳靖傷口上藥,眼見陳靖心不在焉養著,rou皮總是長不回去,他真想把弟弟和陳靖都按進面粉盆里,把糨糊全涂到兩人臉上。 爹爹需要休養恢復精血,他們挪動不了,也沒法將人趕走,幾個人別別扭扭在一個屋檐下共處,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燒飯點燃枯草,草葉撩起三尺多高,明日烤rou烤焦大半,緊緊貼在竹簽上頭,又一日糯米餅搗到一半,連餅帶盆掉進井里,日日里雞飛狗跳狀況不斷,鍋碗瓢盆四處亂飛。 赫修竹漸漸覺察出不對,這次醒來之后,他這弟弟見了他仍舊冷嘲熱諷,時不時唇角淺勾,踩踩他的痛腳,可是以往那種執拗狠厲的勁頭蕩然無存,若是眼前有個從天而降的金缽,赫修竹相信他這弟弟都能自己給自己剃發出家,活脫脫敲出大悲咒來。 可若是弟弟真出家了,爹爹怎么辦呢,陳靖怎么辦呢? 爹爹不會也跟著出家罷?爹爹看著不像會乖乖吃齋飯的,陳靖看著不像個會敲缽的。 赫修竹在灶房生火間隙,扒著門縫往外面看,陳靖在院中咚咚劈柴,說是劈柴更像是放空自己,那斧頭高高抬起重重落下,一下接著一下,劈的木頭碎屑橫飛,灰塵揚沙撲面而來。 蘭景明捧著洗好的方巾,往赫鐘隱臥房中去,路過陳靖身側時似縷清風,飄飄然蕩漾而去,宛若穿過叢林的小獸,對身旁蘆葦渾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