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裂
原來遺忘不是一個人的事。 原來一個人從世間抹除這樣輕易。只要她身邊的人都忘記她,她就真的不曾存在過。 和九黎分別,戚喻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她已經哭不出來了,臨別的日子越來越近,哪怕真正好好告別也無用了。好好告別是為了不留遺憾,在以后的日子想起來不會痛苦,能坦然面對。 可遺忘變成了所有人的事。 天空的裂縫密密麻麻,只有九黎可以看得到。 戚喻望天,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不必再費心讓所有人難過于遺忘告別,就像是一場夢,夢醒后,各奔前程。 她之前一直在猶豫要怎么樣完成告別,現在不需要了。 他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她,也要去完成該完成的事了。 誰能違抗天道。 每個人都有注定的路。 魂不守舍地走到別墅門口,正見到虞昭然出來,見到她,他跑過來,有些急,“你去哪了,給你打電話你也沒拿手機?!?/br> 戚喻故作輕松地笑笑,“路上碰見了熟人,請她吃了點東西。怎么了嘛?” 他看著她笑意不達眼底的眼睛,眉眼透著一絲無奈傷感,“自從你被雷劈以后,我總覺得你好像發生了什么事,可我明明在你身邊和一起經歷這些,可總是不知道你的心事,想和你分擔都不能?!?/br> 他捏捏她的臉,“有什么事告訴我好嗎?!?/br> 戚喻垂下長長的眼睫毛,將悲涼掩住,伸手抱住他。 “虞昭然,我好喜歡你呀,很喜歡你,很喜歡……”尾音漂浮在空中,要讓風聽到,他聽到。 “我也是……”她亦摟緊她。 告白要告白多少次才能讓對方銘刻一生呢?在所有人遺忘到來之前,她想一直在他身邊,一直告訴他,她的愛意,她的喜歡。以后,就再也沒機會了。 虞昭然在陸地上的事做的越來越順手,戚喻已經完全將那間酒吧的事務全權交給他。差不多已經是酒吧的老板。 晚上本應該是下班時間,虞昭然一直沒回來,戚喻正想打電話給他,恰好他的電話打進來。 戚喻接起來,“你怎么還沒回來,有什么事絆住了嗎?” “嗯,我正要跟你說呢,酒吧有人聚眾斗毆,警察來了,我得配合調查,晚點才能回去了?!碧柕紫聼o新事,她管理酒吧的時候這樣,虞昭然管理酒吧的時候也這樣。不可避免。人類的矛盾來的莫名熱激烈,總要有一個出口發泄。 “好,不用著急,先處理那邊的事吧?!?/br>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完全看不到初期在陸地時的生澀不通,做人越來越得心應手。 戚喻不知道,他為她做的改變,是好是壞。將來他遺忘時,會怎么自洽和她相關的這些痕跡呢。 戚喻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她以前也處理過這種事,跟隨警方去警局做筆錄在回到酒吧大概也就半個小時左右,他回到酒吧一定會開車先回家的。 晚秋的風有些涼。從酒吧到家開車大概十五分鐘左右。戚喻出門,徒步走在往返家和酒吧的那條路上,只要他走這條路,一定會看到她。 夜晚天空的裂縫并不像白天那樣明顯。有細碎星子點綴,裂紋相稱更像是瓷器那樣的細膩紋路。 上次她第一次修補時空裂縫,可以說輕車熟路,好像天生為做這個事而誕生一般。 沒有人告訴她該怎么做,她也完成了。 到現在為止,她沒什么遺憾了,因為再多的情緒只會讓自己更加焦慮不舍。她現在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虞昭然還保留部分上個時間線的記憶。 她上次忘記問那個九黎了。時間相關的事情或許只有他們知道。 前方有車燈照亮路,哪怕是黑夜,戚喻也能看清車里的人。 虞昭然回來了,果然和她碰上。 她沖他招招手,站在路邊,等他開車過來。 筆直的馬路只有他一輛車,萬物異常安靜。突然,眼前事物開始扭曲,戚喻一凜,抬頭尋找源頭。 裂縫又出現了。 裂縫入口正對虞昭然開車過來的方向。 他不是守護者,看不見入口,只會按照現在的路線一直開。 戚喻大喊,“虞昭然,停車!” 晚了。裂縫開始席卷詭異的風,虞昭然只覺得方向盤和油門好像有自己的意識,眼前白光大亮—— 虞昭然連人帶車被裂縫吸進去,戚喻毫不猶豫跳進去。 “虞昭然——” 天地一片白茫茫。 虞昭然摔倒地上,進到這個異空間后,頭痛欲裂。 鮫人是有神力的,他捏訣想破開這個結界,卻發現他的能力在這里一點用處也沒有。 頭嗡嗡響,好像被罩到一座金鐘下,敲擊的雖是金鐘,痛的卻是他。 “虞昭然……” 有人在叫他。 可腦中還出現了另一個聲音,好似在遙遠的地方叫他。 兩個聲音重迭成一個人。 妖影飄蕩,他的頭很痛,根本分不出神抵抗。 肩頭被刮了下,血浸透肩膀衣裳??臻g內妖物聒噪,嗅到血腥氣后更加興奮。妖影密集向他襲來。 金光劈面而來,將襲向他的妖影盡數斬殺,戚喻攜劍而來,擋在他身前。 虞昭然直挺挺倒下去。 他睜著眼,瞳孔發散,眼前閃過畫面—— 別墅斷壁里有人壓在他身上,陰暗水池里他戴著電子頸環痛苦掙扎,飯桌前她發瘋打破他的頭,她的眼淚,她無盡的眼淚與哀求,和泉客居的廢墟和同族尸體…… 消失的記憶終于有了答案。 他的愛人,他苦苦尋找的愛人,傷他至深,又為救他而死…… 都是她。 虞昭然瞳孔急劇收縮。 身體被人扶起來,他被她帶著逃離這個異空間。 后背冰涼地面,秋風吹過他的面。 虞昭然眼睛漸漸聚光,終于看清眼前焦急的人。 她在呼喚他的名字。 “虞昭然……” 他動了動眼睛,她的眼淚落進他的眼眶。 眼睛濕濕的,他終于有了反應。戚喻一把將他摟在懷里,帶著哭音,“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要死了……” 他從異空間出來瞳孔就散了,心跳微弱,怎么叫都不回應。 “你怎么樣,除了肩膀還有其他地方受傷嗎……” 時空變換,交錯的時間線,所有的記憶在他腦中清晰,愛恨情仇交雜。 虞昭然看著她澄澈滿是淚意的眼睛,對和她這一路以來的經歷和情感猶豫了。 如果兩人的結局注定是一方被另一方傷害的悲劇,這樣的感情還有繼續的必要嗎? 雖然當下時間已經不是上個時間的流逝,可他還是知道了,獲知一切的他已經沒辦法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他的眼底有奇異的陌生感。戚喻有些猶疑,叫他的名字,“虞昭然……” 他緩緩坐起來,離開她的懷抱。 寂靜的夜這樣漫長空曠。 “你,害死了他們?!?/br> 戚喻瞳孔驟然收縮,滿眼悲愴絕望,寒冷包裹心頭。 不愿意再回想的那些不堪回首的曾經他終于知道了。 他觀她反應,痛苦地閉了閉眼。 她早就知道了。 或許在她趕走他,到又回來找他的這段時間她就知道了。 前塵往事再糾結已沒有意義,可他要如何面對自己? 頭還有余痛,他有些不穩地站起來,戚喻想扶他,忍住了。 他大概恨死自己了。 沒有什么能隱瞞一生一世。 這樣也好。如果別離是注定,提前離開也是一種保護。 “抱歉,我想回去了?!?/br> 回去,不是他在陸地的房子,是大海。 傷離別,愛恨纏。百念皆灰?;蛟S一切也該結束了。 戚喻沒有阻攔,也沒有說話,眼淚一顆顆掉,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大海靜謐溫柔始終如一,接受世上一切的好與不好。 曾經兩次離開大海,都是為了她。 臨近泉客居,眼前宮殿巍峨完整,他擺尾游過去。想起上個時間線這里廢墟的模樣。 可現在的時間是真實的,他什么也沒有失去。 可那時的記憶也是真實經歷過的,傷害無法輕飄飄揭過。 回到泉客居,這里一如往昔。 祖母還是在院子里的池塘釣魚,無窮無盡的釣魚。 “祖母?!?/br> 虞臨對虞昭然的回來并不意外。 而虞昭然也隱約明白祖母知道什么。 天機難于道,不可破。 虞臨站起來,拄著拐杖,虞昭然上前一步扶住她。 “昭然,陪我去外面走走吧?!?/br> “嗯?!?/br> 陽光溫和。 離開戚喻,離開陸地,短暫的不去想那些事,心頭雖然不沉重,但是空空的。 虞昭然一路沉默,虞臨和他聊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泉客居發生的趣事。 虞昭然不時回應著,但沒什么心思聽。 “缺失的記憶,你找到了吧?!?/br> 祖母突然這樣一說,虞昭然打起精神。 “嗯?!?/br> “祖母,你都知道是不是。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br> 虞臨點點頭。 “可那時族群陷入危機,為什么不自救呢?” 虞臨遙望前方的路。她活了這些年,見過很多事,有些事情,并不是可靠人力扭轉。 她輕嘆,“結局如此,即便我插手干預,注定發生的事情會以另外的形式再次發生。我們是無法和時間相抗的?!?/br> 虞昭然終于明白不管是上個時間還是現在時間和戚喻相遇后祖母提點他的那些話。 一切都是注定的。 既定事情的發生是注定的,因此而產生的痛苦也是注定的。 冥冥之中,我們只能被時間推著往前走。 哪怕預料到結局,也無用。 “你恨她嗎?”虞臨問。 “我不知道?!彼F在難以看清自己的心。 虞臨住著拐杖和小孫一步步走在開闊草地。前方路很長很闊,似乎沒有盡頭。 人生也是如此。 在反復的懷疑中,在與他人相處的情感質疑中,磨折自己,尋找答案。 “祖母,你恨她嗎?”她曾經害死鮫人全族,不只是她。他也是罪魁禍首之一,如果他不對她交心,就不會造成鮫人的滅亡。 可再給他一次選擇,在不知道結局的情況下,他想,他還是會和第一次選擇一樣。這也正是他痛苦糾結之處。 反復地愛上應該恨的人。 虞臨握了握虞昭然的手。 虞昭然不明其意。 “我還活著嗎?”虞臨問他。 “當然啊?!彼次兆∽婺傅氖?,“您還好好的,您會一直長命百歲下去?!?/br> 她又掐了他一下,“痛嗎?” “痛?!彼鐚嵒卮?。 虞臨笑了,“那這就不是夢啊?!?/br> “昭然。曾經的傷害雖然存在,但是受傷害的所有人已經沒有那段記憶,甚至談不上遺忘。你愧對他們的痛苦沒有任何用處,你想補償也難以補償?!?/br> “現在的時間才是真實?,F在的經歷才是真實。天道將當時的時間逆轉,哪怕現在的時間又將逆轉,至少現在,你和她過得很好?!?/br> “夢中事再真實也是夢,當下痛苦的你,真切的處在這個時間,流動著生命?!?/br> 往之不諫,來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