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浮生若歇,南歌長望,弦音切切,風竹瀟瀟,私語何方,亂世何妨,君心我心,此生勿忘?!?/br> 女人的嗓音清靈安靜,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足陷進沙子里。 “這是,小時候你教給我的曲子?!彼挥浀迷?,卻記得這首的曲子,她一直以為是家鄉的曲子,時常哼唱,后來徐孟天將她哼的小曲兒細細譜了一遍,名為《青燈調》。 如今才曉得,這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山洞里他教給她的。 如今想來,最初她假扮榮承公主混進夜凝宮時,止水曾說過他聽過這首曲子。而之前在南蘇城里被新娘子追趕時,他哼的也是這首曲子,輕輕地,飄渺的。 她怎么就沒有注意到呢。 “是,”男人抬眼注視她,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彎了些,似是笑,又似是沒有,“是我母親的曲子?!?/br> “堪伏淵,”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喚他,“我全部記起來了?!?/br> 堪伏淵靜默片刻,輕輕“嗯”了一聲。 青燈繼續看著自己腳尖,“蕭斬他們人呢,金蠶娘子呢?” “連取你性命的人倒是也擔心,我帶你走時,她也趁亂逃了?!笨胺鼫Y聲音淡淡,“這里離地牢頗遠,他們不會找來?!?/br> 他頓了一頓,最后說:“至于骨瓷,他暫且無礙,你不用擔心?!?/br> 青燈點點頭,“好,謝謝你?!彼@過大石沿著海岸線朝前方的黑暗走去,海潮一起一伏,她□的腳掌踩上冰涼的海水開始泛紅,濺起小小的水花。 至冬的夜里,她毫無感覺地朝前走著,月光下一身青衣顯得格外纖細,仿佛就是這么離他而去。 堪伏淵瞳孔微微收縮,起身上前幾大步便將她手腕捉住,將她攥到面前,“你這是做什么?” 青燈低頭看著抓住她手腕的手,說:“放手?!?/br> 堪伏淵紋絲不動,手指緊緊掐住她。 青燈至始至終都沒有抬頭看他的臉,慢慢地重復一遍,“放手?!?/br> 男人眸底有什么比夜里海潮更為冰冷漆黑地在翻滾,他捉住她半晌,喉結滾了滾,才低聲道:“燈兒,看著我?!?/br> 青燈停了會兒,便順從地抬頭對上他的目光,用同樣平靜的語氣說:“淵哥哥,你放手?!?/br> 那三字從女子口中輕輕吐出,男人眸中仿佛被針扎了一般,怔神的瞬間松了手指。青燈見狀立即抽回手轉身邁步,毫不猶豫,子時的風吹起她濺濕的裙擺與飄揚的長發,在堪伏淵眼前凌亂了月光。 女人的腰倔強地挺直,肩膀與裙衫地下露出的腳踝卻格外細瘦,仿佛隨時可被這凜冽的寒風吹裂,斷開,倒下,如一只勉強拼湊起的玩偶,再次從桌上滑下摔得粉碎。 男人瞇起眼,幾步又重新到她身后,正去抓她的手腕,面前的女人突然轉身,與此同時順勢抽出腰間軟劍,颯地在空中畫了個半圓,筆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連海浪也在這一刻靜了,無聲地匍匐在岸邊,濕了她腳下的沙灘。 青燈努力地睜眼凝視男人的面孔,他在月光下顯得格外不真實,她說:“我一直以來不喜歡虧欠別人。若是欠了,我總想好好還清??上屡c愿違,我從未還清過什么?!?/br> 她說:“你救我多次,又將小瓷帶到陽光下,護他周全,我虧欠于你;而十一年前你做過種種皆是事實,又欺瞞于我,這些,僅當兩訖?!?/br> 她說:“從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br> 她說:“你若再上前一步,便是你欠我一分,我會動手?!?/br> 她手中細劍雪白,劍鋒銳利。 堪伏淵仿佛沒有發覺他胸口的細劍一般,只是目光分毫不讓地注視青燈的臉,不知是否是這月光太盛,這海太過平靜,反而將男人的雙眸映襯得死寂。 他半邊面孔埋在陰影下,而半邊面孔被月色勾勒的如畫動人,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微微彎起,眼底卻沒有笑,依舊像身邊的夜海,黑寂寂一片,又好似許久沒有笑過了。 正如他此時露出的笑容,動人心魄,比此時夜風更冷。 他伸手握住了劍鋒。 “你說我上前,便是我欠你?!笨胺鼫Y黑色眼睛緊緊鎖住青燈,握緊了劍。 血從指縫里滲出,啪嗒啪嗒滴在沙灘上,極快地滲進去了。青燈睜大眼睛,她想抽開劍,卻怕加深傷口,一時間僵握著劍在原處。 堪伏淵含笑輕聲問,他的笑里,三分嘲諷,三分譏誚,三分冷漠,剩下一分捉摸不清,“燈兒,是不是你欠我,你才會在我身邊?” 語畢,他握住劍鋒,帶著她的手,刺進他的心口,一寸一寸挪動。 青燈臉色慘白,緊緊抿住唇硬杠著,捏住劍柄的指節也是發白,眼睜睜看著他胸口暈開的血染上胸襟的衣裳…… 他的手一直在流血,他唇角帶笑地望著她,又往胸口刺進一分。 青燈感到身體里有一根弦斷開了,猛地松開手后退幾步,渾身止不住地哆嗦,她張了張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只有出口的冷冷一句,“你瘋了?!?/br> 說完,她渾身發冷地抱住自己。 堪伏淵站在原地,倒握著劍,將劍從胸口拔出,丟在了一邊。他未刺進幾分見了紅,她便松手,傷口不深,他走到她身邊,她沒有逃,只是慢慢地蹲了下去縮成一團,仿佛有什么在她身體里坍塌了,丟盔棄甲。 “你走開……” 她聲音里隱約有了點兒哭腔。 “燈兒?!彼S著她蹲□去,極近地望著她微顫的睫毛,一字一句地說,“你愛我,是不是?” 青燈肩膀一震,既然不停地搖頭,“不是,你走開,你走開……” 堪伏淵靜靜注視她低下的小腦袋,目光落上她發髻間的石榴花玉簪上,清輝中石榴花花瓣嬌潤,含苞待放,泛著溫柔光澤,他冷笑一聲,“你若恨我,你依舊戴著這簪子作甚,不如丟了罷?!?/br> 他正說著,她便感覺發間一松,黑發披散垂在耳邊,她抬起頭,正看見他將抽出的石榴花玉簪握在手心,抬手竟然將它扔向大海。 玉簪在空中劃過一道細細的光,落在遠遠的黑暗海水中,毫無聲息。 青燈呆呆跪在原地望著簪子落水的方向,雙手撐在沙灘上,手指嵌進沙子里,好似覺得這一切都是幻覺??胺鼫Y立在她身旁,不說也不動,垂眸注視她,面孔埋在陰影中。 青燈眨了眨眼,似乎這才反應過來,突然就起身往海里跑,跌跌撞撞的,她本就身體輕盈,一個晃眼的速度就扎進海中,大海沉浮,波浪變幻,極快地看不到影兒了。 堪伏淵臉色微變,直接潛進海里,不出一會兒便將她從水中拎起來。 哪知她完全不領情,推開他不管不顧就往海里鉆,堪伏淵鐵青著臉用力將她重新扯出水面,她又是一陣掙扎,水花噗通作響,他忍耐不住直接動手將她全身動作制住。咸腥的海水從堪伏淵臉頰上流下,他伸手啪地捏緊她的下巴,低頭靠近咬牙切齒開口,幾乎是吼出來的:“顧青燈,你再敢下去試試?!?/br> 海水淹到她的下巴,她被迫仰著臉喘息,闔上的睫毛微微顫抖。 堪伏淵不再言語,幾分粗魯地拖著她往岸上走。 青燈小臉慘白,嘴唇發烏,渾身濕淋淋地跪在海邊咳嗽,堪伏淵蹲下來,冷臉盯著她道:“你不是怕水么?” 青燈沒聽到似的,脫了魂兒似的依舊想往海里跳,男人蹙眉攥住她濕透的裙衫強行將她拉到面前,舉起手,攤開,石榴花簪靜靜躺在手心。 青燈又是一呆,看著他手中的玉簪說不出話來,只有眼眶漸漸紅了。 “寶貝成這樣連命都不要了,嗯?”堪伏淵低聲道,“你若不愛,有本事再說一次?!?/br> 作者有話要說:這部分是千里最想寫的一段 如果是愛上了,恩恩怨怨就什么也理不清了_(:3」∠)_ ☆、第六十七章 水珠從他發梢滴落,落在他手心的玉簪上,青燈咽了咽喉嚨,不知是寒冷的海水,還是他說出的話,令她徹骨冰涼。 這樣的人。 不會給她承諾的人,把她珍貴的東西都拿走卻沒有半點珍惜意思的人。 “你……走開……” 青燈低下頭,冷得全身發抖,摸索著抱緊自己,熱熱的眼淚掉下來,粘在胳膊上。 “……放了我吧,別再欺負我了……”她臉埋在膝蓋里,細細的肩膀在顫,聲音小小的?!皽Y哥哥,我受不住了,把簪子給我,你走開好不好?” 他不喜歡她也沒有什么關系,他終究要成親,而她只是靠著盤龍印在他身邊茍延殘喘。 況且,近日五感麻木愈盛,她時日不多。 那些過往的仇恨與恩怨,她會帶著它們與自己的魂魄一并消散,去見那些因她、因骨瓷而死的族人。 她本想再說點什么,可嘴唇在顫,身子也在顫,那些不成調的字句哆哆嗦嗦在她發啞的嗓子里滾動沉浮,最終什么也說不出來,巨大的寒冷與內心的酸澀逼得她哭出聲來。 她恢復記憶后,總念想著,如果那一年雪地里,她沒有救那個血泊中的少年,是不是一切都還寧靜安好。骨瓷不會與她分開,她的族人不會葬身故鄉,漫天風雪作碑被掩埋。 可是沒有如果。 無論時光倒轉多少次,她還是會救他,她知道的,一刀一刀割血去救那個好看的美人jiejie。 深夜里女人的哭聲顯得格外無助,仿佛走失父母迷路的小孩,不知自己是不是被拋棄了。 堪伏淵站了片刻,默默地聽她哭了一陣,才蹲□來道:“哭夠了么,說完了么?接下來輪到我了?!?/br> 女人埋著頭不做聲,肩膀一顫一顫的。 “燈兒,”他的聲音出奇的平靜,如灑向海面的月光,伸出五指張開在青燈面前,他說,“從以前起我處于極端的黑暗里,如同狹長深淵的最底端,沒有光,太陽永遠無法觸及到的深淵,即便伸出手,也什么都看不到?!?/br> 他說:“后來發現,原來我手中是有光的,是一盞燈,只能照亮前方長路的青燈?!?/br> 他說:“可對于我而言,這些已經足夠了,甚至太多,從未想過我也可以擁有光芒?!?/br> 他說:“燈兒,你是狹長深淵里唯一的光,我可說明白了?” 他靜靜說完,便低頭瞧著她的臉,她臉色依舊慘白,眼淚依舊啪嗒啪嗒往下掉,全身縮得越發緊,只有睫毛巍巍地顫,像一只受了驚的小貓。 他輕嘆一聲,伸手摸摸她的小腦袋,將她摟進懷里,吻了吻她的發頂,“乖,莫哭了,你若恨我,我欠你,這條命你隨意拿去;你若不恨,便是你欠我,日后莫再瞎跑了?!?/br> 青燈還是僵硬的,仿佛不曾反應過來。 男人抱著她,將她冰冷的身子漸漸捂暖,依稀月光下用長而潮濕的手指從肩膀摸到她的脖頸,然后觸到臉頰,既然緩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捧住她的臉,低頭吻下去。 柔軟的嘴唇帶著大海的微咸,輕輕觸上她的額頭,慢慢纏綿到鼻尖,然后吻上她的眼睛。 那么多年以前,神樞谷中,骨瓷開口說讓她被武林正派帶走時,他的心里動了一下。 也只是動了一下罷了。 他原本當真打算將她帶走,這是從未考慮過便自然而然決定的事情,他倒想看看,這小丫頭長大后是不是當真如她自個兒所說是個胸大腰細的大美女。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他是夜凝宮少宮主,而她只是個小丫頭片子,充其量也就是救過他命的小丫頭片子,權力斗爭中的犧牲品之一,神樞谷本就是計劃中的廢墟,他動起手來毫不猶豫。 她的存在,何足掛齒。 他是這樣告訴自己的,什么才是他需要的,什么才是他應該做的。 少年時期的阿淵回宮后極快地將自己投身權力角逐中,夜凝宮乃第一魔宮,其中如履薄冰不比皇宮舒服。顧瓷成為夜凝宮護法,他去看他時,總有意無意去看他的臉。 過了很久以后他才曉得,他是想從顧瓷的臉上找出他親jiejie的輪廓痕跡。 眉眼間的確有些相似,只不過顧瓷眉目皆冷,而她卻顰笑燦爛。 他有條不紊地將他的內心地分成一寸一寸,哪里該放什么,哪里的什么又該舍棄,那個日日割血喂他的小丫頭片子他是放在本該舍棄的地方的,可她卻一直存在著,某一個角落,某一時刻,將措手不及反撲回來。 倒也符合那丫頭的性子,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