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喜柬
燕京的雪,下了整整一夜。 晨起,許多在鋪子里值守的伙計,都被高過膝蓋的積雪,堵在了門里。 十幾名壯漢,身著黑衣,自三皇子府出門,往燕京各處世家名門府邸而去。 每匹馬的鞍子上,都掛著一只織錦口袋,瞧樣子,應是裝了信函。 前一日,各家主子們的眼線,便已探到,那自德水軒出來的仆侍,是往三皇子府去了,那只巨大的行囊,也被留在了三皇子府。 眾所周知,三皇子府,是個比鐵桶還難“滲進去水”的地方。 見那行囊是被送進了三皇子府,各家的主子們,便是萬般不愿,也只得死了心,安心等著,瞧接下來,三皇子府,會有什么動靜。 第一個收到請柬和菜單的,是德平伯府。 德平伯府的下人,剛拎著掃帚打開府門,就瞧見了,從三皇子出來的黑衣壯漢,在他家門口,勒停了馬匹。 “我家三爺,讓來送請柬和婚宴的菜單?!?/br> 黑衣壯漢一邊說著,一邊跳下馬背,從織錦口袋里,取出了兩封請柬,遞到了那下人面前。 “請德平伯赴宴?!?/br> “請嵐起公子赴宴?!?/br> 黑衣壯漢聲如洪鐘,震的上前來的掃撒仆侍,本能的后退了半步。 依規矩,一封婚宴請柬,通??墒箖扇烁把?。 大多數時候,收到請柬的人,都會帶上最得自己心意的嫡子赴宴,家中沒有嫡子的,才會帶上庶子。 而今日,翎鈞使人給德平伯府送來兩封請柬,其中,還有一封,特意指名了李嵐起,其目的,自然會引人遐想猜度。 “先生稍等,小的這就報呈管家?!?/br> 瞧來人一身黑色勁裝,乘騎馬匹,也是上好的酈馬,不似尋常下人,又是三皇子府來的,接了請柬掃撒仆侍忙丟了手中掃帚,往衣裳上摸了摸雙手。 確保自己雙手干凈無污了,才小心翼翼的接了兩封請柬,應承了一聲兒,小跑著進了府門稟報。 這送信的人,應是會些功夫的。 但其未著戎裝,亦未佩戴象征官銜的牌子,所以,為了不觸對方眉頭,給自己招惹麻煩,這掃撒仆侍便依著舊例,以“先生”來稱呼這前來送信的壯漢。 教授詩禮法典的,可以被稱作先生,教授拳腳馬術的,也可以被稱作先生,縱是什么都不擅長,依著古籍所言,術業有專攻之人,本事大過自己的人,都可以被稱作先生。 索性,這世上,會介意自己被人“高看”的人,終究是少數。 掃撒仆侍小跑著去,小跑著回。 他的背后,跟了一個頭發斑白的男子,瞧服飾,應不是尋常下人。 此人,正是李七的父親,德平伯府的“正牌兒”管家。 “勞先生大清早兒的跑著這一趟,不勝惶恐?!?/br> 李管家一邊說著,一邊客氣的朝黑衣壯漢行了個禮,上前,將一只繡了“歲吉”的紅色荷包,塞進了他的手里。 給送請柬的人賞錢,是各府都會做的事。 只不過,德平伯府這次的賞錢,給的較尋常時略多。 “不知,準王妃殿下,何時入京?” 男女不同席。 且依著舊例,有未出閣閨秀參加的宴席,需嚴防男子出入。 所以,這日宴的請柬,通常會由即將過門主母發出,比邀請男子赴宴的請柬,晚兩到三日。 因此,李管家此時跟黑衣壯漢問詢,柳輕心何時入京,并不能算是逾越。 “主子的事兒,我們這些做事的,哪敢亂問!” 掂了掂李管家遞上的賞錢,黑衣壯漢抿著唇角,將其丟進了掛在馬背上的織錦口袋,半點兒面子,也未給對方留的,胡亂搪塞了一句。 看樣子,是對李府的“小氣”,頗有些不滿。 “先生教訓的是?!?/br> “主子們,定有自己打算?!?/br> 一個能在德平伯府當了許多年當家,仍活的風生水起的人,總也不可能是個傻子。 見黑衣壯漢只收了賞錢,搪塞了他一句,并沒有要騎馬離去的意思,怎還會不明白,自己該做些什么? 扭頭,朝掃撒仆侍揮了揮手手,示意他滾蛋。 然后,再上前半步,將一個跟剛才那個一般無二的紅色荷包,塞進了黑衣壯漢的手里,“這幾日,嵐起少爺,奉老爺命,去城外莊子查賬了,待他回來,定會往府上致謝,三爺那里,還望先生美言?!?/br> “王妃聽聞,嵐起少爺,與燕京諸多醫士關系交好?!?/br> “擬于數日后,邀燕京醫士探討醫道?!?/br> 黑衣壯漢早得了翎鈞囑咐,如何與李家管家周旋,此時應對起來,自然不顯局促。 “府上若聯系的到嵐起少爺,務請將王妃口信帶到?!?/br> “若無望,煩請于三日內告知三皇子府,以便我家三爺早做打算?!?/br> 收起李管家遞上的第二個紅色荷包,黑衣壯漢的臉色,像是稍稍緩和了些,說話的口氣,也不再似剛才般的冷硬,“時候不早,在下還有許多家請柬要送,告辭?!?/br> 恭敬的朝黑衣壯漢離開的方向行禮。 直待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角,李管家才緩緩的站直了身子,頗有些遺憾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腰。 出門太急,只備了兩份賞錢,不然,應能自這黑衣壯漢嘴里,掏出更多消息來才是。 都道是,三皇子府,就像一塊踢不動的鐵板,誰往上撞,都會撞的頭破血流,但……從今日,至少,從這送信的黑衣壯漢態度來看,仿佛,也不盡然…… 想到這里,李管家忙轉身,快步,進了德平伯府,直奔李銘的書房而去。 李銘習慣早起,此時,應正在練槍。 他得盡快,把李嵐起入了準王妃“法眼”這事兒,告李銘知道,以便其盡快做出決斷,更改計劃。 …… 與德平伯府,收到請柬時間相仿。 另一個黑衣壯漢,出現在了成國公府門口。 他的出現,“巧合”的沖撞了,準備送李淵茹棺木出府,往城外莊子去的朱時澤一行。 婚宴請柬,是紅事。 扶棺出城,是白事。 紅白兩事相撞,是許多名門世家,都忌諱厭惡的。 見來人是翎鈞手下,馬頭上扎著一節紅緞,朱時澤忙命抬棺的幾人往旁邊回避。 年前,翎鈞已得隆慶皇帝賜婚,此時前來,定是來送請柬的。 他敬翎鈞有御兵之才,曾欲與其結交,雖結果未如他所愿,然時逢翎鈞大婚之喜,他還是不希望,自己家的白事,沖撞了他的喜事。 不能得到,未必就要毀去。 不能交好,未必不能成全。 悲傷和絕望的滋味,還是越少人品嘗,越好罷? 伸手,輕輕的摸了摸裝了李淵茹尸身的棺木,朱時澤輕嘆一聲,勉強的,擠出了一個苦笑。 “時澤少爺?!?/br> 黑衣壯漢早得了翎鈞交待。 會在越過其他幾家距離近的府邸,先來成國公府送請柬,就是為了,把運棺出城的朱時澤,堵在成國公府門口。 “聽聞貴夫人仙逝,三爺特使小人送來,王妃特制的香脂?!?/br> “將此香脂遍涂尸身,可使其千年不腐?!?/br> 黑衣壯漢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襟里,摸出了一只白瓷小瓶,態度恭敬的,遞到了朱時澤面前。 李淵茹是朱時澤的正妻。 傳聞,他會娶這位,德平伯府出身的正妻,僅僅是為了擁有,娶了本與他有婚約的女子為妻的朱時泰,有一拼之力。 傳聞,他想與朱時泰相抗,僅僅是為了,保護他的平妻李氏。 傳聞,那位他想保護的李氏,掐死了李淵茹為他生下的嫡子,然后,被關柴房,遭人暗殺,矛頭,直指朱時泰的正妻。 傳聞,自那位李氏死后,朱時澤便與這李淵茹形同陌路,在給了她兩個兒子之后,再也未與其同床共枕。 若傳聞屬實,朱時澤應不會親自,為這李淵茹扶棺出城。 縱是為了給德平伯府交待,他,也斷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你早早的去成國公府,務必將李淵茹的棺木,堵在成國公府門口?!?/br> “若朱時澤欲親自扶棺出城,你便把這香脂給他?!?/br> “若他只把棺木送出門口,就不要提?!?/br> 這是臨出門,十五特意跟他又交待了一遍的事,所以,他特意讓馬在拐角位置停了片刻,待看清,朱時澤沒有要轉身回府的意思,才又策馬,佯裝從未停過的,沖到了成國公府門口。 “煩壯士,代時澤謝過王妃?!?/br> 盯著黑衣壯漢遞來的白瓷瓶子看了許久,朱時澤像是于心中,經歷了頗多掙扎。 末了,他終是淺笑一下,接受了柳輕心的饋贈。 他的柔兒。 生前,未及得他半分厚待,卻不惜以死護他周全的柔兒。 他曾許諾,此生不負,卻只以涼薄待她的,他的此生摯愛。 罷了。 若能以他后半生立場,換她容顏不腐,他縱是……縱是受些委屈,縱是壯志難申,又有什么可…… 更況且,向他伸出手的人,是三皇子朱翎鈞,這在多年之前,他就希望,與其結交的兵法奇才。 三皇子殿下的話,應,不會讓他“明珠蒙塵”才是。 “三爺說,世事難料,有些事,縱是不愿,也難回頭?!?/br> “盼時澤少爺節哀?!?/br> 說罷,黑衣壯漢對朱時澤行了一禮,將一封用白紙攔腰圈了一道兒的請柬,遞到了朱時澤面前。 通常情況下,舉行紅事的人,會刻意回避身處白事的人。 若實在有非邀請不可的理由,亦可在請柬上,攔腰圈一圈白紙,以示對彼方亡者的尊重。 就世事而論,翎鈞與朱時澤既無手足之情,又無結交之誼。 雖舊時,曾傳出過,兩人互生相惜之心,但也僅僅是有過傳聞,從未有人親見。 然今日,翎鈞不顧自己大婚將至,遣手下來給朱時澤亡妻贈禮,還以白紙圈套請柬,邀其參加自己的婚宴……這做法,怎可能不引人舊事重提,猜度遐思? “煩壯士轉告殿下,待亡妻過了頭七,沉棺入土,時澤定沐浴更衣,親往拜謝?!?/br> 黑衣壯漢遞上的請柬,讓朱時澤僵硬了片刻。 他做夢都沒想到,翎鈞,這曾在多年前,拒絕與他走動交往的人,會在如今,他惡名在身,最需要有人雪中送炭的時候,對他伸出援手。 而且,還是如此的,堅定強硬。 上兵伐謀。 翎鈞只用了一紙請柬,就解了他當下為難,可不就是,將兵略,用到了極致,以一招無中生有,把所有加之于他身上的惡意,都推到了,不敢再翻起浪花的遠地! 看來,這些年,翎鈞的兵略造詣,已是又有精進。 呵,他這個沉迷于權勢和仇恨,許久不曾帶兵,連研讀兵法書籍,都較從前稀少了的墮落之人,可還有,與其一較高下之能? “余定回稟殿下?!?/br> 黑衣壯漢點了點頭,答應了朱時澤一句,才回轉身,走到馬匹旁邊,從掛在馬背上口袋里,取了另一張請柬,轉手交給了,小跑著,從成國公府大門里出來的老管家,丑伯。 “煩管家交國公觀覽?!?/br> 與前往德平伯府那邊兒情景不同,這給成國公府送請柬的黑衣壯漢,婉拒了管家丑伯遞上的賞錢。 臨行,亦依著翎鈞吩咐,當著管家丑伯的面兒,對朱時澤深揖一禮。 目送著黑衣壯漢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朱時澤才緩緩低頭,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請柬。 赤色的底子上,描了象征著三皇子府的,金色長弓紋路,攔腰圈著的白紙上,燙了銀色花紋,那花紋,是一支長槍。 長槍。 昔日,他于南疆領兵之時,將旗上的紋飾,便是…… 金弓退虜三十里,銀槍陣前敵膽寒。 說的,便是他們兩人。 只不過,彼時,翎鈞,還不敢姓朱。 他,還不曾遭人暗算,重傷返京,還不曾,遇上那個,讓他英雄氣短的女子。 “咱們走罷?!?/br> 將請柬小心的揣進衣襟,朱時澤淺笑著伸手,輕輕的拍了拍裝了李淵茹尸身的棺木,眸子里,滿溢溫柔。 就好像,他正在與之對話的,不是一具尸體,而是一個,沉于美夢的佳人。 自負多情種,一怒為紅顏,蹉跎渡七載,曲終人離散。 罷了。 罷了。 此生遇你,是我畢生之幸,若有來生,還盼,你莫再與我相逢,莫再,遭我這后知后覺之人辜負。 啪嗒。 一滴晶瑩,墜落棺木。 再抬頭,已復昔日鐵血將軍,眼中,只余徹骨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