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薄禮
比起之前的兩個錦盒,第三只錦盒里的東西,頗有些充數嫌疑。 水燭。 被整棵采集,晾曬干燥的水燭。 這是一種生于北方,非常廉價,也非常容易采集到的草藥。 大部分湖泊、河流的淺灘處,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北方人喜歡稱它為蒲草。 窮人們,會在青黃不接的時候,采摘它的根莖食用,入伏后,收集它的絨花,留至秋后,制作枕褥。 富人們,會用它裝點宅院,為水池造景。 之前時候,柳輕心曾用它制作活血化瘀的藥膏,給鎮子上的幾個婦人治好了崩漏。 一個因貧血而骨瘦如柴,卻仍不放棄,給自己兒子喂奶的母親,也因此而得以保命。 對癥之藥,便是良藥。 柳輕心始終堅信,藥材有價格高下之分,卻無價值貴賤之別,但是,此時今日,德平伯府將水燭作為禮物送來,卻讓她覺得,贈禮一事,定另有深意,絕非單純的向翎鈞示好這么簡單。 “德平伯,對藥理可有研究?” 拿起盒子里的水燭,柳輕心轉身,看向站在不遠處的翎鈞。 她需要知道,德平伯李銘這只老狐貍,到底是有什么謀劃,或者說,想表達什么意圖。 “祖上曾為高皇帝征戰西南,得士族之封,后人丁不旺,數代無人奪魁文試武舉,漸趨沒落?!?/br> “父皇為世子時,領都尉職,嫁嫡女李妙兒與父皇為妃?!?/br> “李妙兒早薨,父皇欲扶植李家,為翎釴立威,李銘才以隔了若干代的嫡孫身份,承襲了德平伯這爵位?!?/br> 對德平伯李銘和已死的李妙兒,翎鈞毫不客氣的直呼其名。 他不喜歡李妙兒那披條著“善良”羊皮的矯情母狐貍。 盡管,據他調查,那母狐貍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獵物,隆慶皇帝,才遭了德平伯李銘滅口。 盡管,她從未薄待過他這個庶子,亦從未額外厚待過她的親子,翎釴。 “但是,據我所知,皇宮里至少有半數御醫,是李銘的走狗?!?/br> 知柳輕心跟自己問詢,定不是無的放矢,翎鈞給她的回答,自然也竭盡所能的詳盡。 他認識的藥材不多,但蒲草,這種他年幼時的主要玩物,他又怎會不識? 示好,恐怕是李銘這條老狐貍,最淺顯的一層圖謀。 “我覺得,李銘遣人送來的這份‘厚禮’,像是要跟我表達什么,不便你知曉的意思?!?/br> “若有熟知藥理之人,給他從旁解釋,這意思,許該從藥性上琢磨?!?/br> 柳輕心并不打算對翎鈞隱瞞自己的猜測。 翎鈞,是她的未來夫君。 她沒道理,與一個素未謀面,且不知底細的人為伍,與自己的心上人為敵。 她不喜與人相爭,亦不愿傷害他人,但這并不意味著,她會答應,別人對她的“私有物”圖謀不軌。 “你慢慢想?!?/br> “不急?!?/br> 緩步走到柳輕心身邊,自她的手里,接過了水燭。 沒錯,是蒲草。 用它編制的蒲團,冬天坐著不涼,夏天坐著不起痱子。 可是,在這么一對昂貴的禮物里,加進這么一樣兒廉價玩意兒,李銘那狐貍,到底,是想干嘛? “鐵皮石斛,所載的九大仙草之首,味甘,性微寒,有生津養胃,滋陰清熱,潤肺益腎,明目強腰之效?!?/br> “常生于巖崖之上,陰陽調和之地,喜溫濕?!?/br> 提起藥材的生長環境和藥性,柳輕心可謂信手拈來。 她唇瓣輕抿,打開了另外兩個錦盒,把三個錦盒,按照李素遞給她的順序,擺放到了石桌上面。 “人參,味甘微寒,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可輕身延年?!?/br> “出沃土,陽氣強盛之地,喜冷涼?!?/br> “此參已逾三兩,應可以算是,于所載的九大仙草中,排名第三的至寶,妥當使用,許有起死回生之效?!?/br> 拎起躺在錦盒里的人參,用左手掂了下分量,柳輕心稍稍擰了下眉。 這人參,已隱約長出了人形,從份量看,至少要有百年以上的植齡。 這等寶物,應是皇宮里也不多見的才是,這李銘,到底知不知道,他用來“送禮”的這些東西,價值幾何? 固然,翎鈞如今的身價兒,早已非昔日可比。 但即便是,他如今的身價兒,也絕不值李銘,出手如此闊綽! “這個,青芝,于所載九大仙草中,排名第七?!?/br> “味酸平,主明目,補肝氣,安精魂,仁恕,久食,輕身不老,延年神僊?!?/br> “生山巔,陰氣強盛之地,喜溫濕?!?/br> 小心的把人參放歸原位,柳輕心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的戳了戳躺在錦盒左上角的青色靈芝。 絨毛完整,傘身半干,采摘距今,應不會超過三個月。 “還有這個,排名第八的深海珍珠,安神定驚,清熱滋陰,明目,解毒?!?/br> “排名第九的冬蟲夏草,補腎益肺,止血化痰,可治產后體虛,生于……” “等等!” “我好像明白,李銘想表達什么意思了!” 突然,柳輕心驚叫出聲。 擰眉,從頭到尾,又仔細的看了一遍李素送來的禮物。 鐵皮石斛,人參,青芝,深海珍珠,冬蟲夏草,以及,跟他們全不在一個層級的水燭! 呵,李銘這老狐貍,還真是不可小窺! “你想到了?” “他想干什么?” 翎鈞本是猜測,李銘許會往這些藥材里,填什么不好的東西,坑害他家娘子。 但現在,從柳輕心的反應看來,貌似,這李銘所為,甚至,比直接往藥材里添加毒物,性質更為惡劣? “他在威脅我?!?/br>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讓我選擇,是否接受他的拉攏?!?/br>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唇角揚起了淺笑。 她很生氣。 可怒氣,卻沒有溢于言表,反像是凝成了實質,讓整個院子,都被籠罩在了某種威壓之中。 “他想告訴我,水燭可食可用,于人有萬般好處,卻因出身低微,登不得大雅之堂?!?/br> “奇珍固然神妙,但若無人采集挖掘,亦只能埋沒與山林深海,不得現世?!?/br> “我若肯乖乖與他合作,他便助我成你府中水燭,讓你府中一山一景,都離不了我裝點?!?/br> “若不肯,便會如這本該是仙草之首的鐵皮石斛,被其他‘仙草’踩在頭上,卻毫無辦法?!?/br> 說罷,柳輕心伸出右手食指,頗帶些挑釁的戳了戳那株,被橫著擺在錦盒近人處,宛若被其他“仙草”踩在腳下的鐵皮石斛。 威脅她。 她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威脅她! 這李銘,怕是用順手了這些腌臜手段,且自其中得益慣了罷! 可惜,這次,他威脅的人是她 她,可不吃這套! “他有錢?!?/br> “有錢到可以拿錢砸死我,扶植最末等的‘仙草’上位?!?/br> “盒子盛物,向喜多多益善,才不會管,我被堆到了什么地方?!?/br> 大道有路你不走,偏巷難行你闖進來。 李銘,既然,你不惜重金,也要與我交惡,那,就休怪我這毒草,要了你這采藥人性命! “有錢?” “呵,這李銘老兒,好大的口氣!” “我倒要瞧瞧,這富可敵國的德平伯府,舍得拿多少錢出來,砸死我家輕心!” 柳輕心的解釋,極盡淺顯。 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聽她解釋的沈鴻雪,在聽她說完了所有解釋后,突然笑出了聲兒來。 這笑,并不爽朗,甚至,還帶了一絲陰郁,卻讓與他對面而立的柳輕心,驀地感受到了溫暖。 上一世,她是孤兒,被師父收養,才得到了“家”。 而這一世…… 看來,上天還是眷顧著她的! “嘿,盒子,這事兒,你怎么看?” 柳輕心笑著湊到翎鈞身邊,眉眼彎彎的,依著德平伯李銘的比喻,給他取了個綽號。 她看得出,翎鈞已臨盛怒。 他不是個喜歡夸口許諾的人,但他不說,不意味著,心里沒有打算。 “將死之人,有什么好看?!?/br> 翎鈞顯然并不喜歡,被柳輕心比作“盒子”。 他快步上前,三下五除二,便把除了鐵皮石斛之外的“仙草”,都從盒子里“拔”了出來,隨手丟到了地上。 “倒是這‘仙草’,如此令人百看不厭,還是單獨裝在盒子里,讓人放心些?!?/br> “哎!” “你這敗家盒子!” “這可都是貴的離譜的草藥!” “怎能說丟就丟呢!” 草藥只是晾曬干燥,并未切片,丟在地上,也不會散落的沒法兒撿拾。 柳輕心知道,翎鈞這“小氣鬼”,只是想借此,表達自己的堅定態度,并不是,真就要把這些,已經屬于她的草藥,悉數當垃圾丟了。 “就算自己不用,送給別人,也是極好的吶!” “你不喜歡,別人,還指不定,等著用來活命呢!” 柳輕心本是打算,隨口結束了這話題,趁勢“回收”這些被翎鈞丟到地上的草藥。 可話剛出口,便見翎鈞瞇著眼睛,一副“你說得對”的表情盯著自己……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這話,怕是有了什么,讓翎鈞誤解的歧義。 “也對?!?/br> “我用不著的東西,別人,許還求之不得呢?!?/br> “不能浪費?!?/br> 翎鈞的眸子里,閃過了一絲邪氣。 這是他生了壞主意,打算坑人時的特有反應。 彎腰,替柳輕心,把散落在地的草藥撿起來,翎鈞不緊不慢的的,把目光轉到了沈鴻雪的身上。 “鴻雪,依著市價,一個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能賣多少錢?” “瞧你怎么賣?!?/br> “賣法不同,品相不同,價格,自然也不可能相同?!?/br> 買賣人口,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但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除了家中父兄被降罪,貶賣為奴的,鮮少,有人敢明碼標價。 然而,自古富貴險中求。 坊市之中,總不乏鋌而走險,想“干幾票大的”,就金盆洗手的人販子。 “哦?” “還有這說法?” “快,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聽沈鴻雪意思,這“生意”,不是不能做。 翎鈞的笑,仿佛更邪氣了一些。 將自地上撿起的草藥,隨手丟到石桌,便拉著沈鴻雪,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坐定,見柳輕心還站在旁邊,一臉茫然的看著自己,便伸出左手,把她拉到自己旁邊就坐。 “最便宜的,自然是賣去煙花之地?!?/br> “按現在市價,一個精通琴棋書畫,官宦人家出身,未出閣的庶出小姐,在燕京,大概值一百兩銀子,嫡出的,能稍微貴點,二百兩銀子,也就封頂了?!?/br> 沈鴻雪不做人口生意。 但不做,不代表,不懂行情。 “這種買賣,風險不大,紅樓接了手,便等于是成了?!?/br> “縱是后來,那官宦人家知道了自家走失的小姐去處,也絕不會出手?!?/br> “心疼子女的,許能找個機會,使下人,去給那小姐贖身,送去鄉下嫁人?!?/br> “但更多的,是會找機會,將那小姐滅口,以防落人話柄,傷了自家臉面?!?/br> 官宦人家,子女成群。 能被視若珍寶的,通常只有那些,能給家族帶來巨大“收益”的一位或幾位嫡出小姐。 其他小姐,不過是用以磨練她們計謀,使她們能更好在將來,成為“后院之主”的銼刀和墊腳石。 不能為家族帶來“收益”的嫡出小姐,顯然,只會比那些,她昔日的墊腳石,活得更加凄慘。 “其次,是嫁給身份略低的官宦子弟做妾?!?/br> “按照市價,一個父親是三品大員的庶出小姐,嫁給同為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品級略低的人做妾,大概,能給家里帶來,一千兩銀子的收益?!?/br> “燕京里,有些媒婆,喜歡做這種生意,說成一樁,大概能得二百兩銀子的好處,若有伶牙俐齒,能為那父輩品級略低的官宦子弟,討到父輩品級高的,嫡出小姐為妻,所得好處,少說能翻一倍?!?/br> 說到這里,沈鴻雪稍稍停頓了一下。 見翎鈞還意猶未盡的盯著自己,希望自己繼續說下去,不禁撇了唇瓣,滿足了他的愿望。 “還有種生意,是幾乎不可能促成的?!?/br> “價格,更是悉由賣家開出?!?/br> “商人求娶官宦人家小姐,并藉此,改變后輩身份,使其不再處于士、農、工、商的最末一等?!?/br> “待將來,這后輩成年,便可藉由‘非商’身份,參加舉試,若能得圣恩青眼,這商賈一家,便可‘雞犬升天’,自此,不再受‘抑商令’所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