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戲要做足
頭部遭受重擊,柳輕心當機立斷的給自己服下了一枚紫色藥丸。 這藥丸,是她于數日前配好,本打算贈與隆慶皇帝的,新年的賀禮之一。 上次,她為隆慶皇帝請脈,發現其身體隱患頗重,便自藥商那里購買了藥材,細心調配除了包括這枚紫色藥丸在內的,七種保命藥丸。 隆慶皇帝,年已過天命。 常年積郁。 常年閉不出戶。 血脈不暢,壁壘單薄,且腦部,已形成了細小斑結,若不及時施治,必會形成栓塞,輕則癱瘓,重則殞命。 這枚紫色藥丸的效用,是堅固血管壁膜,避免隆慶皇帝在施用其他藥丸,疏通血脈之時,引發出血。 此藥,用在顱腦遭受震蕩的人身上,亦有奇效。 見柳輕心吃了藥,就一言不發的平躺下來,顧落塵那鮮有表情的臉上,也是閃過了一絲異樣。 恐懼。 這種在許久之前,就已離他遠去的情緒,突然爆發出來,像是要把他整個人吞噬殆盡。 他不希望柳輕心死。 雖然,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一個女人,緊張到這般程度。 他娘死時,他仍是幼童,對饑餓的慌亂,遠勝對死亡的迷茫。 他的狼死時,他還是孩子,失去依靠的憤怒,遠勝對死亡的抑郁。 他師父死時,他初為少年,看著他師父于彌留之際,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微笑,他竟是覺得,死,或許并不是什么壞事。 可她…… “我知道你能聽見,女人?!?/br> “我不準你死?!?/br> 顧落塵并不是個擅長表達的人。 他糾結抑郁了半天,最終,從齒縫里擠出了一個,威脅柳輕心,不允許她死的理由。 “你若敢死?!?/br> “我就把你制成干尸,放到師父的干尸旁邊,給房間當擺設?!?/br> 像歷任攝天門門主一樣,顧落塵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師父后,繼承象征至高權力的鐵戒指的。 按照攝天門的說法,這樣,將有助于他斬斷最后情感,并讓老門主,有尊嚴的死去。 每個新任門主,都會將自己的師父制成干尸,擺放在臥榻旁邊,并將自己師父的師父,送去攝天門地窖封存。 這是一種傳統。 或者說,一種貫穿于攝天門歷史的執著。 盡管,大部分攝天門門主,都有收藏尸體的癖好,但并不是所有尸體,都有資格,被擺放在門主的臥房里,除了……被門主認為是,可以被尊稱為他的對手的人和他最喜歡的藏品…… 柳輕心只是在閉眼調息,等待藥物生效,并不是當真暈了過去。 此時,突然聽顧落塵“威脅”自己,若敢死,就把自己制成干尸,不禁莞爾一笑,出言制止了他的自言自語。 對顧落塵,她說不上了解。 但在沒來這里之前,身為古醫大家的她,卻沒少接觸,不善表達的孩子。 “死不了?!?/br> “我可不想跟個糟老頭擺在一起?!?/br>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笑著睜開眼,看向了眉頭緊擰,緊盯著她的顧落塵。 “還好我不是塊兒冰,不然,讓你這么個盯法,還不給盯化了!” 調侃了顧落塵一句,柳輕心扶著馬車的窗楞,緩緩的坐起身來,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了一眼。 馬車外,已聚集了數千兵士,幾個偏將打扮的人,被綁成了粽子,丟在翎鈞面前。 她的謀劃成了。 只是,這規模,大的讓她有些無措。 “胖子,歸我?!?/br> 盯著柳輕心腫起的臉頰看了半天,顧落塵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話說完,像是怕她不肯答應,又特意強調了一句。 “不答應,我搶?!?/br> “那人,得由翎鈞處置?!?/br> 柳輕心放下窗簾,笑著回頭,看向顧落塵,見他緊盯著自己的腫起的那半臉看,怎還會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有軍籍?!?/br> “處理不當,會給咱們徒增麻煩?!?/br> “我不怕麻煩!” 顧落塵非常堅決。 當然,身為攝天門門主的他,的確,也是有這個,不怕麻煩的本事。 “我知你心中抑郁,想收拾了他,給我報仇?!?/br> 對這胖子的處置,柳輕心早有打算。 人,總要盡其用。 即便,這胖子,只是叢一無所長的草包,也得讓他變成一叢,能引得起火來的草包,才不枉她今天的這一樁謀劃,不枉她今天挨得這一耳光。 “但像我這么記仇的人,又哪是只讓他一人付出代價,就不計前嫌了的?” 柳輕心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的荷包里,拿出了兩只瓷瓶,哄小孩子般的,在顧落塵的面前晃了晃。 “我用兩瓶糖,跟你換他的賤命,可好?” “不換?!?/br> 顧落塵稍稍猶豫了一下,收回了自己本能伸出去,打算跟柳輕心搶奪糖果的左手。 “三瓶?!?/br> “不能再多了?!?/br> “他的命賤,三瓶,都是我吃了虧了?!?/br> 見顧落塵已有動搖,柳輕心忙從腰間荷包里,又摸出了一只瓷瓶,并毒舌的評價了一句胖子的身價。 柳輕心的話,極大的取悅了顧落塵。 他抿了抿唇瓣,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了柳輕心手里的三只瓷瓶。 “黑色的餅?!?/br> “我要吃?!?/br> 之前,柳輕心巧合的遇到了藩邦商人,并從藩邦商人那里,采購了幾種滯銷的異域特產,其中,就包含用來制作巧克力的可可粉。 雖然,她并不擅長烹飪,但自未來而至的她,卻是“見過豬跑”的。 在她的“指導”下,良醫坊的廚娘們,“研制”出了中原版巧克力甜甜圈,而顧落塵,就是眾多“試吃螃蟹的人”中的一個。 顧落塵稱廚娘們研制出來這種美食為“黑色的餅”,并對其鐘愛至極。 他覺得,這種帶著些許苦味和甜味的食物,有些像他于月黑風高時,于某處屋脊獨處,伺機而動時的寂寞,有些像許多年前,他師父每次下山,他都站在懸崖邊眺望的期盼。 “我可以請你吃?!?/br> “但要事先說好,那餅,不是用來換他的賤命?!?/br> 柳輕心知道,顧落塵從不應承,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既是肯跟自己講條件,便是等于,自己的要求,他答應了。 …… 翎鈞在等江南大營的主事出來。 他知道,事已至此,江南大營的主事,就是爬,也得在日落之前,從自己的營帳里,爬出來。 一個出身低微,失了軍心的主事。 一個野心勃勃,渴望執掌權力和命運的李家庶子。 一群想自這次sao亂中,分一杯好處,搭上他這個皇子,從此平步青云的副將偏將。 今年的年節,還真是熱鬧頗多。 “江南大營,是有特加的軍法規定,請罪者,都要脫掉上衣,背負荊條么?” 睨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跪成一溜兒,爭先恐后的跑來請罪的副將偏將,翎鈞毫不客氣的譏諷出聲。 在他看來,生為男兒,就該有男兒的硬骨頭。 正所謂,男兒膝下有黃金,天地君親師,除此五樣,世上再無何物,是該值得男兒雙膝觸地的了才是。 “回三殿下話?!?/br> “江南大營,并沒有這樣的軍法?!?/br> 李素沒有跪。 生為庶子,母親不被生父所喜,外公又無權勢,能順利長大,還不全賴一雙善于察辨形勢的眼睛? 下跪的人太多。 聽口氣,翎鈞對這些下跪者的態度,嫌惡明顯多于滿意。 與其隨大流,讓翎鈞覺得自己是跟這些“軟骨頭”一樣的貨色,倒不如把他們都“賣”了,博一個翎鈞的見獵心喜,說不定,還有機會得他青眼相加。 “沒有?” “那這些……” 翎鈞故意沒把話說完。 但于在場的所有人聽來,他的態度,已然明了。 “許是他們當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除這般請罪,再無他法……可贖己過……” 落井下石,從不需要付出太多力氣。 李素仿佛只是隨口說了這么一句,就已將其他人踩入泥濘,再難翻身。 在他看來,這世上,總有人是要成為人上人的,也總有人,是要被人上人踐踏于腳底,固然,那些當不了人上人的,大都是因為,沒有付出足夠的努力,但那些真正成為人上人的,卻未必,就真的需要吃得苦中苦。 “謙恭雖令人心喜?!?/br> “但毫無誠意的謙恭,卻會令人作嘔?!?/br> 翎鈞環視了一下四周,并不接李素的話。 于理,江南大營的主事,也該出來認罪求罰了。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也會像這些副將偏將般,毫無新意…… …… 自江南大營門口,走出了一個并不算魁梧的男人。 赤著上身,背負荊條。 他很白,全不像日日cao練,遭烈日暴曬的人。 他將儀容整理的很干練,胡子,只留了下巴處的一小撮兒。 待看清,在翎鈞面前跪著的一溜兒人,皆是與自己差不多打扮的將官,男人本能的滯愣了一下。 緊接著,怒火,便自他的眸子里奔涌而出。 這些家伙,他昔日里當成心腹,從未薄待過的人,竟這般爭先恐后的跑來討好,斷自己生路! 若無這些人的造作,自己許可憑謙恭態度,得翎鈞寬恕,可現在……他們先一步到來,還個個兒都這般打扮,便讓他的謙恭請罪,成了十足的笑話! 真是該死! “呦,這不是主事大人么!” “趁用的荊條都被手下搶先拿走了,自己臨時去山腳砍了些新的回來?” 對江南大營主事,這個以怨報德,為自己前程,坑害姜老將軍,監守自盜孝恪太后壽禮,卻因謹慎,僥幸逃過“捕獵”陷阱的人,翎鈞從未打算客氣。 德平伯有很多女兒,但翎鈞相信,比起女兒這種,隨時有可能“因為愛情”,胳膊肘往外拐的存在,李銘必然更希望,讓自己的兒子,成為真正的江南大營主事,即便,那兒子,只是個從未得過他關注的庶子。 已故的隆慶皇帝嫡妻,李妙兒,不就是這樣一個,響亮的耳光么? 李妙兒死于有毒的食物。 她用自己的死,換了自己深愛之人的生,同時,也讓隆慶皇帝,對自己曾深信不疑的德平伯,有了應有的提防。 若無李妙兒的死,此時的大明朝,該已是德平伯攝政,朱翎釴醉生夢死的當著傀儡的亂世了罷? 想到這里,翎鈞深深的吸了口氣。 大明朝自開國,便確立了士、農、工、商的等級制度。 于彼時,這制度的確有利于穩定政局,督促農耕。 可現在,數百年過去,士族早已墮落分化成了爭名奪利之輩和荒誕紈绔之流,若不盡早懲治,大明朝的基業,終將毀于這些毒瘤之手。 “臣治下不嚴,前來請罪?!?/br> 江南大營主事像是沒聽到翎鈞調侃,也未看到已經跪成了一溜兒的副將偏將。 他快步走到翎鈞面前,單膝跪地。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知道,在他走出江南大營正門,被翎鈞看到的那一刻,所有退路,就已經被斬斷了。 掙扎,或許尚有一線生機。 放棄,則意味著,必然的萬劫不復。 這樣的困境,他不是沒經歷過,但以往,他都幸運的沖了出來。 他只盼,這一次,仍能有以往的幸運…… “請罪的話,本殿已經聽膩了?!?/br> 翎鈞一邊說著,一邊掃了一眼,其他跪地求罰的將官,口氣里,滿是不奈。 “你既已經來了,還知道自己錯了,那就干脆的,跟本殿說說,這事兒,你打算怎么了結罷!” “父皇的賜婚詔書,已在到來路上?!?/br> 提起詔書,翎鈞像是有些懊惱。 仿佛是怕詔書來的太快,讓自己不及應對。 “你一句治下不嚴,就能是給本殿交代了?” “你可曾想過,若接旨之時,準王妃的臉是腫著的……” “說!” “你是不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故意設計這么一出戲碼,打算害本殿,遭天下人恥笑!” 翎鈞的演技,可謂出神入化。 他將一個內心自卑,看重面子的皇子,扮演的毫無瑕疵。 “就是給臣一百個膽子,臣也不敢藐視皇家威儀啊,殿下!” “臣,臣冤枉!” “請殿下,請殿下明鑒!” 江南大營主事,特意將翎鈞稱為殿下,而非三殿下。 目的,當然是為了討他歡喜。 想之前時候,隆慶皇帝已昭告天下,說大皇子翎釴,是為穩定政局,而李代桃僵的書童,真正的大皇子,早已于幼年夭折…… 若以皇族慣例,夭折的皇子公主不入玉碟,那……如今的三皇子,朱翎鈞,便該被稱為二皇子,而非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