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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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姐幫我介紹的那家小酒廠在市區內,進出方便。我在酒廠附近找了一家幼兒園,把林林送到了那里去。每天早上,我先送林林,再去上班,下班后又去接上她一起回家。 這里的環境比之前的工地好了許多,共事的人也友好。儲酒的倉庫在地下,我們辦公的小屋就在那旁邊,同事們總喜歡自嘲,說我們像一群在地下鉆來鉆去的土撥鼠。每次他們開玩笑,我就跟著笑笑,偶爾還能搭上兩句。 在林林終于開口叫了我之后,我發覺自己慢慢開始像一個正常人了,不再那么排斥和人接觸,否則這常常需要與人溝通的工作,我還真不敢接。 但我的放開是有限度的,旁人同我說什么都可以,唯獨不能觸及回憶。于是我向同事們隱瞞著林林的存在,我怕誰知道了就會來問:孩子他媽呢? 關于雅林,最煎熬的一段記憶,莫過于眼睜睜看著她踩在死亡線上,硬生生同死神拉扯的那段日子。 *** 那次事故,把她的生命變成了一只風雨飄搖的小船,無處靠岸。我多希望有一根繩子能把她拉住,只要我不放手,她便不會隨風飄走。 從我走進病房起,連續幾天,雅林都沒有恢復一點意識。她就那樣安靜地睡著,對所有的事毫無知覺。她的病情時好時壞,心電圖有過幾次波動,甚至報警,每一次都嚇得我心驚rou跳。 我守在雅林床邊寸步不離,困極了也都趴在床邊睡。我不愿離開她左右,哪怕她最后依然要離去,但在她還能呼吸的時候,能陪伴她多一刻便是一刻。也許,她知道我在呢…… 廉河銘雖然嚴令禁止過我踏入病房,但卻沒有真要把我趕出去。河銘公司的人給護工發飯時,還會算我一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安排。他沒有心思再和我爭執什么,這時候,從前那點恩怨什么都不是。 但廉河銘自己卻很少踏進病房,甚至常常讓李師傅替他進來探望。他總是守在門外頭,就算偶爾進來,也從不在病房里開口說一句話。我想,他始終擔心著雅林曾經對他有過的恐懼感吧,習慣了和她保持距離。他也完全無心河銘公司的事了,又把公司托付給了宋琪。 而蘇也,則徹底失蹤了,院方連警都報了,卻沒有一點線索。 易軻在極力地尋找她,還跑到醫院來問我。他看到了在病房里的我,卻被河銘公司的人攔住,進不來。他已經知道,這場事故的受害者,正是廉河銘公開收的義女,蘇也這回是闖了大禍了。 易軻心急如焚,進不來病房,居然在走廊上守株待兔,趁我被醫生叫去醫務室說話,就一路跟著我。 “蘇也是不是被那姓廉的抓起來了?”他見我就問。 “我不知道?!?/br> “絕對是!”他攔在我前面不讓我走,“她工作也沒了,錢也沒了,能去哪兒?” “我不知道?!蔽抑貜鸵槐?,推開了他的手。 他卻跟在后面窮追不舍:“我到處找,所有哥們兒都幫我找,警察也找,醫院也找,全都找不到!要不是被姓廉的抓起來了,這怎么可能嘛!” “我管不著?!蔽覒B度冷漠,頭也不回地走著。 “你怎么管不著?你就看在蘇也對你一心一意的份兒上,跟廉老板求求情嘛,求他放過蘇也吧!” “他又不會聽我的?!?/br> “但他會聽那個羅小姐的呀!我聽好多人都說,廉老板對他那個干女兒百依百順。你不是跟那女的相好嗎,你讓她求求情嘛!” 我忽然就停下腳步,轉身憤然道:“她都快沒命了!她要還能求情我就謝天謝地了!” *** 雖然我一口回絕了易軻,但那之后,我也開始懷疑,蘇也或許真的落在廉河銘手上了。正如易軻所說,蘇也不可能一己之力逃過那么多路人的追捕,毫不暴露行蹤。而且,廉河銘自那天訓斥了我一頓后,便再也沒有提起過蘇也,這么多天尋不到人,他甚至都沒有動怒。 落到廉河銘手里,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盡管我同樣怨恨蘇也,卻還是不希望她遭了廉河銘的毒手。于是有一天,在病房外,趁周圍沒人,我問了廉河銘一句:“蘇也在你手上吧?” 廉河銘的目光冷若冰封,瞪著我不回答。 這就是默認。 “那你問清楚了嗎,她是不是故意的?” “這重要嗎?”他反問。 “至少可以知道,是不是醫療事故?!?/br> “如果是,你就要給她求情?” “不是……我只是覺得,可以按照醫院的規定來處置,沒必要……” “呵——”他冷笑一聲,打斷我,“她的死活,與你何干?” 我沒有立場替蘇也求情,表示出關心反倒會激怒廉河銘,于是詢問就到此為止了。 *** 廉河銘并沒有因為我過問了蘇也幾句就和我過不去,畢竟我沒日沒夜地守在雅林身邊,茶飯不思,他是看得見的。 我常常目不轉睛地看著雅林,她沉睡的臉龐,總讓許許多多從前的事浮現在眼前。我總是想起屢次去河銘中學找她時,她穿著一身白裙,站在講臺上微笑著說話的模樣。也總想起她忙碌在我家廚房,為我做飯時的樣子,總把豐盛的飯菜擺到假陽臺的方桌上,笑著叫我過去。 幾天后,我頭一次聽到了好消息——雅林有了自主呼吸! 盡管醫生反復囑咐,這并不代表她已經脫離了危險,但取下呼吸機的一刻,我還是忍不住激動。 因為呼吸功能不佳,取下呼吸機后,醫生又為她安上了鼻導管保持吸氧。 在能夠自主呼吸后的第二天,我發覺雅林有了些許意識。她額上滲出了汗珠,還略微有皺眉的表情,就像蕭姐告訴過我的那樣,她似乎感覺到了疼痛。我嘗試著喊她,但她沒有反應,只有額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來。 見她有了恢復意識的傾向,我像是終于找到了前進方向的候鳥似的,開始不停地對她說話。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想不到了,就一遍一遍地講述從前一起經歷過的事。我這輩子從來沒說過那么多話,還是對著一個無法回應的人自言自語。但我心里充滿了期盼,總覺得她一定能聽見,只是沒有力氣回答我而已。 記不清我就那樣不停地說了多少天話,有一天,雅林居然真的睜開了眼睛! 那是個清晨,我和往常一樣,坐在她右側的床邊,絮絮叨叨地說話。同一個狀態持續得太久,我精神有些恍惚,一開始竟沒反應過來,恍然回過神時,才發現雅林的眼睛微微睜著! 我驚得渾身僵了一下,手指都攥緊了床單。 “雅林?”我叫了她一聲。 她似乎是聽到了,眼珠緩緩地轉了方向,尋著我的聲音,轉了過來! “雅林你醒了?”我止不住激動,撐著床沿站了起來。 然而,雅林的目光十分無神,臉上也沒有絲毫表情,她似乎是在看著我,可瞳孔中卻空無一物。 “雅林你看見我了嗎?我是海冰呀?!蔽业穆曇舨蛔杂X地哽咽,眼眶也在一瞬間模糊。我微向前探著身,低頭看她,一滴淚就滴落在了她枕邊。 但她始終沒有回應,目光呆滯,并且很快又閉上眼陷入了沉睡。 她太虛弱,只是睜一下眼睛,就已是盡了全力。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刻,但我還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這短短的一刻,她終是看了我一眼!我相信她是在告訴我,她還活著! *** 果然,當天晚上,雅林又醒了一次,這一次,她不僅睜開了眼睛,還開口說了話! 那時剛入夜,雅林又開始出汗,不只額上布滿了汗珠,鼻頭上也冒出來不少。汗珠比之前更加密集,順著臉頰往下淌。不止出汗,她的臉上也明顯有了痛苦的表情,眉頭緊鎖,嘴里發著淺淺的喘息。 我用毛巾擦她臉上的汗,擦了一會兒,發現她的眼珠子在動,好像有了知覺一般,便嘗試著又叫了她一聲:“雅林……” 我的聲音真的傳到了她那里,她的眼睛隨后緩緩地睜開了,半耷著眼瞼,把干澀而黯淡的目光投在了我身上! 不同于清晨那一次醒來,此刻,雅林的目光不再那么無神,瞳孔中仿佛有了一幅倒影,而倒影里的人,正是我!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只是臉上痛苦的神色,絲毫沒有退去。 我張開口想對她說話,喉嚨卻忽地哽住了,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而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的一刻,我的淚水就又在一瞬間奪眶而出。 苦等了那么多天,在雅林終于有了一絲生的氣息時,我的精神也撐到了崩潰邊緣…… 雅林凝視了我一會兒,微微張開口,似乎想對我說點什么??伤暮粑鼫\得完全發不出嗓音,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息緩緩地往外送。我仔細看著她微微變化的口型,通過口型讀懂了她在說什么。 她說: “……海冰……你怎么……又哭了……” *** 在雅林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淚水更是決堤而下。我用手捂著嘴,卻止不住抽泣,一邊對她說著“好,我不哭了”,一邊抽泣…… 雅林的右手慢慢地從被子里伸出來,一點點挪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抬起來,貼在了自己臉上。我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任眼淚一滴一滴地流淌到她手上。 雅林感覺到了我溫熱的眼淚,她的手指動了動,滑到我眼角,輕輕擦了擦。 “對不起……是我沒用……”我哽咽著。 她沒有回應我,又閉上了眼睛,但并不是睡去。她的神情顯得更加痛苦,眉頭皺得更緊了。 “很難受是嗎?”我關切地問。 她還是沒有回答,但我明顯感覺到,我握著的她的手在發抖。 “……我爸呢……”我又聽到了她淺淺的氣息聲,她在詢問廉河銘。 “他在外面?!蔽一卮?,又補充道,“你想見他對嗎?” 她艱難地點頭。 “我馬上叫他來,你等著?!?/br> 我立刻跑出病房去找廉河銘,當時廉河銘已經去了休息室,我便飛快地跑了過去,生怕雅林會等不及。 廉河銘聽說雅林醒了,驚喜萬分,二話不說就跟我來了病房。 “雅林你醒了?”廉河銘看到雅林睜開了眼睛,激動得老淚縱橫,“你嚇死爸了!你知道嗎?” 雅林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一些,她努力揚著嘴角,想給廉河銘一個微笑,可卻似乎力不從心,怎么都笑不起來。她費力地挪動右手,向左跨過被褥,抓住了廉河銘的胳膊,幾乎用盡所有力氣,對著廉河銘,斷斷續續地吐出了一句話: “……爸……蘇也……不是……故意的……你別……別為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