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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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才發現,平城的郊區原來到處都是廠房。我是看到了一張貼在樓道口的招工廣告,經過一個中介公司才談成這活兒的。說是中介公司,也就見到了幾個來“面試”的工頭。 這不是什么正式工作,連招聘都算不上,我完全不能適應蕭姐把它稱作“工作”,只承認我是去干活兒的。沒有合同,也沒有紙質條款和規章制度,工頭讓你往那兒一站,打量打量,掂量你有幾分力氣,有,點個頭就表示招了,然后二三十人一起用破舊的大卡車像拉貨一樣拉到工地上。 前往工地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子里就出現了雅林的身影。仿佛,她此刻就在我身邊,聽我對她說:“雅林,我現在也要開始過最底層勞動人民的苦日子了?!?/br> 雅林就靠在我肩上,溫柔地笑:“沒關系,不就是打工嗎,我也干過啊?!?/br> 我似乎得到了安慰,平靜地墜入了夢鄉。 雅林從一出生就開始隨母親討生活,她在一貧如洗中度過了許多個年頭,比起她,我已是幸運多了。 那個時候,雅林為了舒心失去了來之不易的工作,然后,她告訴我她要帶著舒心回萍灘。 然而,那一次,雅林并沒有離開。 *** 秋日的醫院地上飄滿了落葉,涼颼颼的空氣包裹著一層感傷。天氣突然糟糕了許多,陰沉沉的云低低地壓下來,像是要刻意營造一種氣氛。 醫院的林蔭道上,我向著心血管內科的住院樓匆匆而去。 從蘇也嘴里聽到“雅林”這名字的時候,整個世界都要顛倒過來。無數的疑問在胸中浮起,還能見到她的驚喜,和為她病情的擔憂交雜在一起,令思緒紛繁錯亂。 住院部六層掛著寫了“心血管內科”幾個大字的牌子,整個樓層特別安靜,走廊上人不多,一個護士推著藥車從我旁邊經過。 我曾到這里來找過蘇也,對樓層的設計并不陌生,很快便找到了醫生辦公室。 “請問,有一位叫羅雅林的小姐住哪個病房?” 一個戴著眼鏡的醫生幫我查了查病歷:“625號?!?/br> 我找到了625號病房,房門掩著,沒有關死。我猶豫著,輕輕敲了一下門,沒有回應。我又敲得重了一點,還是沒有回應。 我便慢慢推開了門。房間里空無一人,但凌亂的被子和床頭柜上已經開封的營養品告訴我,這里的確有人住。但令我驚訝的是,那竟是一間最上等的,帶著獨立廚房和衛生間的單人套間,裝潢都明顯高出普通病房一等。 這是雅林的病房嗎?她怎么可能住得起這么好的病房? 我懷疑是醫生看錯了,又跑回去問。 “你說的不就是先天性心臟病,幾天前來的那個小女孩兒嗎?”醫生反問。 “是,看起來挺小的?!?/br> “沒錯呀,就是625號?!?/br> 我還是不太相信,醫生見狀,直接把病歷第一頁翻給我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的名字和年齡,完全相符! *** 我又回到625號病房門口等,等了一會兒,就聽見了從走廊轉角處傳來的腳步聲。 我尋聲望去,兩個人影正緩慢朝我這邊走來。 走廊盡頭的陽光照射進來,鑲出兩個并不清晰的輪廓:一個是我見過幾次的蕭姐,而她攙扶著的面色蒼白的女孩,正是我等的人——雅林。 再次見到,驚訝的人卻是我——雅林的樣子居然那般憔悴! 她身上套著一件淺藍色條文的病衣,有些寬大,松松垮垮的,顯得身形更加清瘦。她的頭發隨意地披下來,半遮著臉,神情就淹沒在了頭發的陰影里,完全看不見。 她隨著蕭姐慢慢地走,一直沒有抬頭。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看著她慢慢向我走近,但她,并沒有看到我。 她的樣子把我的喉嚨凍住了,沒能張開口叫她一聲。 我靜靜地看著她們走到跟前,直到蕭姐首先發現了我:“海冰,你怎么來了?找蘇也嗎?她今天不在?!?/br> 我觀察著雅林在聽到我名字那一刻的反應,我至今還記得她抬起頭來看見我的一剎那,那張蒼白的臉,和那略微吃驚又黯淡無光的眼神。 我無法忘記那一刻內心的震動,不像潮水那樣鋪張,不像狂風那樣肆虐,只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里頭,叫人窒息。 我們對視著,誰都沒有開口,時間仿佛靜止了一刻。 “你們……認識?”蕭姐見狀,尷尬地問。 我把視線從雅林身上移開,對蕭姐笑了笑:“蘇也說她病了,我來看看?!?/br> “哦?!笔捊阈χ鴮ξ尹c了個頭,轉過頭去看雅林。 雅林又把頭低了下去。 “先進去吧?!边@句話,蕭姐是對雅林說的,說得十分溫和。然后她又對我放大聲音重復了一遍:“先進去吧?!?/br> *** 蕭姐把雅林扶到床上,為她蓋好被子,又麻利地把床頭柜上的藥數好遞給她,還接了一杯水,看著她吃。 雅林半躺著,一聲不坑地吃藥,神色木然。我一直站在床邊注視著她,但她沒有抬起頭來看過我。她沒有和我打招呼,我也沒有。 雅林吃完藥,蕭姐說了聲“你們聊吧”,便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我和雅林兩個人,我擔憂這種尷尬的沉默會就這樣延續下去。然而,我卻發現,她抬起了頭,微微咧開嘴角對我笑,吐出了兩個字:“坐啊?!?/br> 但我完全對她笑不起來,因為她給的那個笑容是那樣的艱難,就像一個已經不會笑了的人鼓足勇氣的嘗試,生疏得可怕!她的聲音也顫顫的,像是有痰堵在喉嚨。 我坐到她床邊,慢慢說道:“我以為,你走了好些天了,沒想到……沒想到你病了?!?/br> 雅林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說:“我沒多久就出院,出了院,我就走?!?/br> 我望著她,說不出話,悶了一會兒才道:“你真的要好了嗎?看你,臉色不太好,病得很厲害?” 她的眼圈有些微紅,把臉轉向窗外,久久沒有回答。 “你怎么了?”我把聲音放得很輕柔,“是不是……情況不太好?” 她輕輕地搖搖頭,聲音變得哽咽:“我沒事,過幾天就好了?!?/br> 她說沒事,可她那樣子叫人怎么相信她沒事。我胡亂地猜著,猜著她怎么會突然病了。我回想著她上次在胡同里發病,那是因為潘宏季的加害讓她受到了驚嚇。想到那件事,我突然心頭一震,好似想起了什么,警覺地問:“雅林,你住院都一個人嗎?” 她看了看我認真的表情,不知道答什么。 于是我問得更直白:“心心呢?她怎么沒跟你一起?” 雅林泛紅的眼睛開始變得晶瑩:“她……她先走了?!?/br> 我第一反應就是她又在撒謊! 憑她們那種相依為命的感情,舒心怎么可能在她生病住院的時候丟下她一個人走?而這樣的判斷讓我為之一震,難道舒心出什么事了嗎? 這種猜想簡直像一個晴天霹靂,我腦中迅速閃現出廉河銘大壽那天晚上,遇到舒心后的一個又一個畫面,那些畫面像電影膠片一樣一張張地閃過。我回憶著,心口怦怦直跳,在那些突然充滿懸念的情節中,唯一可能的漏洞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把舒心送到小院兒門口,到她們本該搭乘早上的火車離開平城的那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的空擋,就被惡鬼鎖住了喉?我肯定那晚帶著舒心擺脫了潘宏季的跟蹤,這么短的時間,他就能找到人?而且第二天早上,我明明跟他打了一架,他總不會已經抓到了人,還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虛吧? 可是,若不是遭遇了不測,舒心怎可能不在?這件事必須得問清楚。 “雅林,你一個人在平城,無親無故,我們還算朋友吧?”我用了一種從未用過的語重心長的口氣,“這世上很多事,一個人是應付不了的,你有困難,告訴我,我可以幫你。你不用有顧慮,明白嗎?” 雅林呆呆地半躺著,木然的眼睛里,毫無光澤。我的話吹到她耳邊就像一陣風,飄一下就沒了。 我放大了些嗓門:“你在聽嗎?” 她似乎被我突然的粗魯嚇了一跳,竟不自覺地渾身一抖,臉上劃出來一道淚痕。她看我的眼神里終于帶了情緒,但那種情緒,居然是恐懼! 她的反應太奇怪了,果真出了什么事吧? “雅林,是不是心心出事了?如果是,你把當時的情況告訴我,越詳細越好,說不定我能救她?!?/br> 她不語。 “我得知道情況才能幫你,你明白嗎?你什么時候都可以跟我撒謊,但今天不能。你好好回憶一下,你們要走的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 “她就是走了……”雅林顫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好像她非常不愿意聽到我再說下去。 她整張臉都變得慘白,白得像紙一樣,轉到一邊去,像是在逃避我?!八テ紴┝?,”她念叨著,“我好了也去?!?/br> 我有些焦慮:“雅林!你只要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到誰了就行!你看到誰了嗎?你說呀……” 我說不下去了,因為雅林竟開始渾身顫抖,眼淚一下子決了堤,嘩嘩直流。 她不僅是流淚,還抽泣起來,一聲一聲地縮著肩膀,抽著氣。 “你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扶她的肩膀,沒想到她竟然“啊——”地尖叫一聲,倏地躲開了我! 就在我發愣的一刻,蕭姐叫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急匆匆推門進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我站起來,還要我站得遠一點。然后她坐過去,用手擦著雅林臉上的淚,輕聲對她說:“沒事兒啊,沒事兒……”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雅林,你到底怎么了…… 蕭姐安慰完雅林,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我跟她出去。我想,我滿心的疑惑正好可以在她那里得到解答。 *** 蕭姐把我帶到她的辦公室,關上了門,屋子里只有我們兩人。 “海冰,你別對她兇,她會害怕的?!边@是蕭姐的第一句話。 我并不承認我那算是兇,但我沒鉆牛角尖:“究竟出什么事了,她怎么會變成這樣?” “你怎么問我,我只是負責看護她,我只看病,不過問私事。我只知道她有些怕人,你別對她兇就是了?!?/br> “怕人?不對,你肯定知道?!蔽业恼Z氣非??隙?。 “為什么?” “你對她很體貼,不像只是護士在義務性地照看病人。你還特別了解她,知道她的心理,她也很信任你。而且剛才,你肯定在門口沒走,在聽我們說話,否則你怎么會那么及時地進來。要不是你站在門口聽,你怎么知道我對她兇?那你現在可以解釋,你為什么要站在門口聽嗎?” 蕭姐被我問得啞口無言,望了我一會兒,無奈地笑了:“呵呵,你還真厲害,瞞不過你。不過真沒想到,你們會認識。蘇也跟我說認識她的時候,我已經很驚訝了。卻沒想到,你居然也認識她?!?/br> “你認識她?” “不,她住院才認識的?!?/br> “那你不用再跟我賣關子了吧?!?/br> 蕭姐看著我,沉思了片刻,問:“你們是朋友?” “對?!?/br> “哪種朋友?” “……” “是你跟蘇也那種嗎?” 其實我不知道在蕭姐的概念里,我跟蘇也是哪種關系,但這可以含糊過去:“就是朋友,什么哪種朋友?” 她瞅了我兩眼,沒再追問:“其實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雅林是被她鄰居家一個姓高的大媽送來的,送來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了。她醒來后,情緒上有些不正常,不愛說話,還常常對人產生恐懼。而且她記憶混亂,自己都記不起自己是怎么病的。據我們分析,她頭上有撞傷,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br> “很嚴重嗎?會好嗎?” “病情還好,早就脫離危險了,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擺脫心理障礙?!笔捊愕哪樕细≈粚討n郁。 “她有沒有提到過一個叫舒心的小女孩?念叨過嗎?” “沒有,她什么人都沒提過,估計不大記得了?!?/br> 不可能,雅林怎么可能連舒心都不記得了,她反復說舒心去了萍灘,難道是為了掩蓋某種不堪回首的記憶? “送來的那天,她就一個人嗎?沒有一個小女孩跟著?” “沒有?!?/br> “后來也從來沒來過?” “沒有?!?/br> 看來八九不離十了。 蕭姐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但她至少告訴了我,出事的地點不是火車站,而是她們住的小院兒。難道我當時真的太過自信,自以為清醒,自以為甩掉了潘宏季,卻不料實則醉意闌珊,親自把豺狼引進了她們家里嗎? 我簡直不敢如此猜想下去…… *** 再次走進雅林的病房,她背對著房門側躺著,聽見我的腳步聲也沒有轉過來。 我坐到她床邊,輕喚了她一聲,她緩緩轉過身來,一雙眼睛還通紅著。 “剛才對不起,我太急了?!蔽疑ひ羧岷?。 她想說什么,但一顆眼淚又落了出來,喉嚨也堵住了。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我還會來看你的?!蔽艺f著,從兜里拿出一疊現金放到床頭,“我知道,你現在最需要的,是這個。這些錢,你拿去把住院費交了,再買點好的補補??赡懿粔?,我會再來的?!?/br> 那錢是我出了蕭姐的辦公室就立刻在醫院的取款機上取的,厚厚的一疊。我沒有告訴雅林那是多少,我怕說了會給她更大的壓力。 雅林沒想到我會給她錢,更沒想到是這么大一疊。我沒有送她一束鮮花,沒有送她一袋水果,只是給了她錢。 她愣愣地望著床頭柜上的錢,眼睛里的淚光凝固了。 她雙臂支撐著坐起來,伸手夠向床頭柜,抓起那疊錢塞回給我,哭著說:“我不要,海冰,你不要給我錢?!?/br> “你拿著?!蔽彝频?。 “你不要給我錢,我不要,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需要,沒關系,你有困難,我幫幫你而已?!?/br> 她使勁搖頭,眼淚又一次決了堤,不住地哽咽:“我不要,真的不要……真的不需要……” 她似乎說不出別的話來,來來回回都是這幾個字。 “不需要你可以把它扔了。反正,我給你了?!?/br> 我的語氣突然堅決,雅林吃了一驚,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淚光閃閃。 “海冰……”她聲音抖得像破損的磁帶,“你別這樣,你這樣我難受……真的……我難受……” 我又緩和起來:“那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拉過她的手,把錢硬是塞回她手中,“就算我借的行嗎?” 她哭著,沒有說話。 我的雙手緊緊地握著她的雙手,中間壓著一大疊錢。隔著錢我也能感覺到,她的手冰涼涼的。 “那,我一定,一定還你?!彼卣f。 “好,等你能還的時候,你再還?!?/br> 她的雙手在顫抖,肩膀也在顫抖,但她依舊重復地念叨著:“我會還你的,一定還你的……” 我握著她的手久久沒有放開,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緊地握著她的手。她的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到我手上,順著手背,慢慢淌下。 我想握得更久些,就一邊握著,一邊持續地和她說話:“心心的事,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會盡全力幫的,你別擔心了。要是沒什么必要,你就別走了,一個人叫人不放心。要是你真想走,需要什么,告訴我。要是,一個人在那邊太困難,或者太孤單的話,就回來吧。要是……” 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雅林把手從我手中抽了出來,而那雙手,向我伸過來,環過了我的腰——她的身子倒了下來,靠到我懷里,頭枕在我胸口…… 我突然變成了一只木雞,全身都僵了。 雅林的身體貼著我,給我一種輕微的重量感。她很瘦弱,但抱著我的雙手很用力。而我的雙手卻成了失靈的器械,連繞到她身后,輕輕扶上她的背,都異常艱難。 剎那間,我難以抑制快速的心跳,不記得腦子里在想著什么,更不記得自己的雙臂后來是怎么恢復了知覺,也開始緊緊擁抱著她的。 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止不住地抽泣,在我懷里放肆地哭。我的衣襟,漸漸被她的眼淚打濕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