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莊玉林兄弟吃得跟小倉鼠似的,兩頰鼓鼓的,莊民國本來是想說上一句,“自己剝”的,一看兒子這吃相,到底嘆了一口,認命坐在旁邊給他們剝殼子。 兩個人剝,兄弟兩個面前還有余糧,莊民國去拿了碗來裝了大半碗,叫大兒去端給老兩口吃,他們就繼續剝瓜子殼。 “砰”的一聲翠響從隔壁響起來。 陳夏花立馬跑了過去,莊民國晚一點,沖到大房那邊,只見莊玉林跌坐在地上,手上端的碗也摔在地上碎開了,陳夏花把人扶起來擋在身后,老實得不善言辭的臉上滿是憤怒的瞪著莊二妞:“你怎么這么壞啊,你弟弟哪里惹你了你推他?!?/br> 陳夏花跑得快,莊二妞原本是打算把問題推到莊玉林身上的,就跟上輩子一樣,跟她們姐妹平常推脫一樣,什么“都是莊玉林他們自己不懂事、不聽話”。 還沒推,陳夏花先看到了。 這輩子陳夏花也聽了好幾回,男孩子皮實,她原本也想著是姐弟之間的嬉鬧,哪里想到,是莊二妞這個看似“老實人”在撒謊! 莊二妞模樣像她爸莊民安,是個老實巴交的模樣,平常又不愛說話,莊大妞性子厲害,像她媽,莊二妞像她爸,都說她跟她爸一樣是個老實的。 老實個屁! 莊二妞想跟平常一樣往莊玉林身上推,但現在先被陳夏花這個當二嬸的看到了,這話就說不出來了,噘著嘴不吭聲。 她是覺得二叔他們奈她不得。 莊民國他們確實奈不何她,但是也沒姑息她,轉出門把莊二妞拉到村子里,把她做的事給講了,莊二妞眾目睽睽下,淚花在眼里打轉,莊二妞今年都十一了,欺負堂弟一個五歲的,莊民國沒心軟。 他大嫂劉春枝這會出面了,也是個不講理的,“二弟你也是,你家里又不是沒吃的,她們不也是你侄女嗎,你這個當叔叔的一點吃的不給,她們都以為你不喜歡她們了,這不才推了玉林一把,都是小娃,沒用多大的力?!?/br> 在劉春枝眼里,莊二妞為什么推莊玉林那小崽子呢,就是莊民國太偏心了。 “那你這個當伯娘的怎么沒給玉林她們東西?別說沒錢的話,家家戶戶這年月都窮,我家也是過年分rou才吃了一口,燉rou的時候還給爹娘端了碗,至于他們是全吃了還是你們也一起吃了,這大家心里都有數,你們可是一個湯都沒回的,這半碗瓜子是孝敬爹娘的,親孫女還搶老人的吃?” 兩個老的跟著大房住,但凡他們要孝敬,那就免不了要吃虧,要被占點便宜。 正值中午吃了飯沒多久,村里人多著呢,劉三嬸撇了撇嘴兒,“連半碗瓜子都要搶?” 她這個有工人的家庭,是不會為了一把瓜子干這種蠢事的,劉三嬸天然帶著優越,語重心長的跟劉春枝說:“不是我這個當嬸子的說哦,我家里可沒人敢搶我兒子孝敬給我的,你們當爸媽的也別太摳了,棉花糖才五分錢一團,果丹皮也才一毛一根,你們家孩子沒吃過,花個一毛幾分的買來給她們嘗嘗怎么了?” “只有吃過了,才不會饞一把瓜子兒,姑娘家,饞嘴的名聲可不好聽?!?/br> 劉三嬸這個工人家庭說的話比別人都有信服力。 上輩子,他們光明村除了莊民國兩個是大隊下出了名兒的享福的老頭老太太外,在他們之前的最享福的就是劉三嬸了。 人愛碎嘴,又喜歡說人壞話,但架不住她有個孝順的好兒子。 他們家的“工人”大壯在八十年代買斷了工齡,去了私營廠里打工,買斷補貼的錢拿來給劉三嬸買了社保,買了沒兩年劉三嬸就是關工資的人了。 劉春枝被這話給躁的,臉都紅了,她得罪不起劉三嬸,就惡狠狠的瞪著莊二妞:“跟我回家去,吃吃吃,家里是少了你吃還是少了你喝,眼皮子這么淺的?!?/br> 劉春枝帶著莊二妞一走,莊民國也帶著人走了。 大嫂劉春枝要早出來,他也犯不著去外邊說,大嫂劉春枝怎么想的莊民國猜得到,就是覺得他們奈何莊二妞不得,他們躲著不出面,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熊孩子之所以是熊孩子,那就是背后沒有一對有擔當的父母。 回去的路上,是陳夏花把大兒莊玉林抱著走的。 莊玉林一直沒說話,小腦袋一直埋在陳夏花懷里。 陳夏花都回來這么久了,他還是頭回要她抱的。 一到家,她難得主動開口跟莊民國抱怨:“你說她們姐妹怎的就這樣了呢?小時候看著還好好的?!?/br> 要不是她看見了,只怕大兒莊玉林身上又要背個“不懂事”的標簽了。 莊民國難得泡了點茶水來,看兩個兒子在院子里玩,才跟陳夏花說起來,“所以,我們當家長的,要學會相信孩子?!?/br> 一個家里的信任出現了坍塌,是致命的,足足幾十年都平復不了,互相指責,吵鬧不休,都是莊民國親身體會過的。 究其根本,就是“信任”。 “不管是誰說,就是老師說,咱們也要打聽清楚?!?/br> 陳夏花的反應更多數的父母一樣:“老師的話還有錯了?” “只要是人,誰沒錯過?” 老師嘛,有好有壞,有一心為學生的“好老師”,也有害群之馬,不講師德的“壞老師”,家長不能一味只聽老師說,還得學會聽孩子說。 莊民國上輩子看視頻號就看過,有些愚昧的家長一聽老師說孩子哪里不好,都不聽孩子說,就“認定”了是孩子的問題,對孩子動輒打罵,把老師的話當“圣旨”一樣。 這樣的家長是愚昧的,也是悲哀的,更悲哀的,是那些不被他們信任的孩子們。 包括莊民國自己。 年初二,莊民國一家去了六生產隊陳夏花娘家,小舅子陳銀寶已經沒事了,結婚七八年頭一年在丈母娘家見他勤快又來事,不吹自己的豐功偉績了,姐夫長姐夫短的,拉著幾個姐夫喊家里沒錢,借不出錢來。 他這是怕莊民國兩個來借錢的。 丈母娘今年把“批評大會”都給取消了。 第17章 這是頭一回,莊民國這個三個陳家女婿在丈母娘家被當成“客”。 陳婆子的口頭禪除了那句“要靠兒子給她養老”的話外,對幾個女婿也是有口頭禪的,她說的是,“一家人,誰做事都一樣?!?/br> 然后他們陳家一家子就坐著當翹腳老爺,他們這些外姓女婿跟出嫁閨女就成了老爺跟前兒的“保姆傭人”。 今年不一樣,陳婆子一句重話、難聽的話都沒說,出嫁的陳家兩位jiejie陳桂花、陳蘭花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們跟往年一樣都備上了家里最好的來,生怕被挑刺,不過今年不同,陳婆子說了,“今年不收禮!” 陳蘭花嫁的是村干部家,這回還特意帶了一罐麥乳精回來,花了她好幾塊呢,就想出出風頭,陳婆子今年卻不收了。 她是不收,但麥乳精的誘-惑實在太大,陳婆子沒忍住,把麥乳精開了一人給泡了一碗,剩下的推給了陳蘭花,叫她帶回去。 她也是吃過麥乳精的老太太了,果然甜滋滋的,回頭也能在村里當談資了。 陳婆子是想收禮的,過年過節的,女婿給丈母娘家送禮不是正常的嗎?誰家女婿登門不送禮的,要被笑好久的,但陳銀寶認真給她分析過了,“收了厚禮,人家就知道咱們家有錢有糧了,到時候過來借怎么辦?” 窮才有理由不借啊,不窮還不借,他們就占不住腳了。 為了怕幾個姐夫跟他借錢,大過年的,往年都是一身新的陳銀寶特地穿了件破衣裳,這個年頭,老一輩的還是節省慣了,能補的衣裳補成一塊一塊的繼續穿,年輕的不穿補丁衣裳了,陳銀寶還有一身軍綠色的棉衣呢。 不光在幾個姐夫跟前兒哭窮,就是出門陳銀寶都哭窮。 徹底把所有路都堵死了。 中午,陳婆子端了一盆水煮青菜叫他們吃。 太明村這邊沒有果林副業,但不少人家在自留地上都有一顆柿子樹,寒露柿子紅了皮,霜降摘柿子存家里頭,陳家也是有一顆柿子樹的,這樹結得不多,往年也只有半簍子,多數人家安排這些吃的,都是自家吃一些,留一些等過年客人來了裝一盤,一人分一個的。 吃了飯,他們又坐了坐,大兒子玉林帶著小二玉春在院子里玩,到他們提出要走,陳家都沒人拿出半個果子給小孩吃的,給親外孫、親外甥的。 大姐二姐家都沒帶小孩來,說家里有人帶著,出了六生產隊太明村,姐妹幾個就各走各路了。 陳夏花耷拉著腦袋,過了一個生產隊,她突然腳步一頓,低頭看了看牽著的兒子,眼里十分認真跟莊民國說:“穿過三生產隊過去,再走半個小時就到公社了,劉三嬸說這兩天公社有賣水果的,不要票,咱們去買兩個柿子吧?!?/br> 六生產隊太明村有柿子,他們吃了飯休息的時候,隔壁就有小孩捧著個紅彤彤的紅皮柿子在啃,莊玉林兄弟倆個也看到了,莊玉林大些,能忍,小二玉春看見人家吃,也想吃,直勾勾的看了好一會。 陳夏花悄悄找了她娘陳婆子,想請她拿個柿子分給玉林兄弟倆個,她去年在娘家干了幾個月的活計,連那顆果樹缺水都是她澆的水,沒道理連她倆個兒子想吃一個柿子都吃不上吧? 陳婆子說什么呢?陳婆子當時把臉一板,對著從自己肚子里生出來的親閨女,她就沒好臉了,“吃吃吃,沒有,家里窮成這樣,你兄弟都被人打了,你住這么近,不說提兩斤rou來看看,給他補補,還想吃柿子,多大臉?” 可是陳夏花分明已經在屋里看見了被布蓋著的簍子里,露出來的紅皮柿子的模樣了。 還不少,至少有七八個,知道他們出嫁的閨女要回娘家,特意把家里的好東西藏了掩了,生怕他們嘗了一星半點的。 大過年的,陳夏花被訓了一通,也歇了問她娘拿柿子吃的心思了。 但她心頭悶著不說,越想心里越難過,話一說出口,她頓時松了口氣。 娘家不給,她自己的兒子自己疼。 莊民國身上是帶了錢的,他看了兩眼陳夏花現在這沒精打采的模樣,心里也猜到了點,彎腰把兩個兒子都抱起來,“好,去供銷社買柿子?!?/br> 陳夏花這個模樣,上輩子莊民國看多了,她這不是頭一回在丈母娘跟前“受氣”了,陳婆子脾氣不好,他們兩口子都老實,莊民國早前沒少被罵的,何況陳夏花經常在她眼皮子底下了。 再老實的人被罵都有反應,他們老實,不敢反抗,就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陳夏花跟在他們父子幾個身后。 莊民國跟她說:“老人已經老了,以后咱們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該給的孝敬給,最主要的,把咱們自己的小家經營好,把咱們倆兒子送去讀書,給他們掙錢買房,娶媳婦,以后享福?!?/br> 家家都是這樣想的。 陳夏花點頭,眼里還有些疑惑:“可是你以前不說...” 說什么,說... 陳夏花回想,以前他們沒說過什么,兩個都是老實人啊,還沒等他們說什么呢,當長輩的發了話下來,他們又扛著工具去做活去了,就這樣一日復一日的干活,被壓迫,已經很少去思考這樣到底對不對了。 “以前那是不開竅呢,現在開竅了,你看看咱們大兒小二,咱們還有他們要養呢,就是為了他們倆,咱們當爸媽的也不能整天什么都不干,那跟混吃等死的人有什么差別?” 當爹媽的,對自己的子女那就是天然的牽掛,陳夏花都能為了一個柿子,爭這一口氣,去供銷社買都要讓他們吃上的。 半個小時后,他們到了公社。 公社人多,街上到處都飄著香味,供銷社門前排隊的人更是排到了街口,莊民國一路抱著人,二話沒說就去排隊了。 陳夏花緊跟著,突然幽然說了句:“你說得對?!?/br> 莊民國他們是排隊排了好一會兒才知道買水果不用排隊,也不要票,這些排隊的是買棉花,買收音機、縫紉機等大件的。 現在結婚流行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外加個收音機。結婚啊,現在結婚不是他們結婚的時候了。 他們結婚是怎么結的呢,背個包就來了,家里有錢的就請送親的吃頓飯,沒錢的送了人來,坐一坐,喝碗水也就回去繼續干活去了。 嫁妝就在背的小包里頭,一條毛巾,幾塊錢,平常穿的衣裳。 棉花也是要票的,他們村里每年只發上五六斤的,家里人多的,自家人用都不夠,哪里還有剩余做成棉被給閨女當陪嫁的。 至少在村里頭,沒人會給閨女陪嫁棉被。 公社下邊大隊多,每個大隊種的水果都不一樣,不要票的水果貴,五個柿子就七毛錢,柜臺外邊還有不少穿得體面的婦人家在買什么“百雀羚”,藍黃的鐵盒子裝的,買到的婦人捧著鐵盒子高興得很。 莊民國知道,這是女人家的“護膚品”。 莊民國看了看陳夏花黑梭梭的臉,伸手在兜里掏,只掏到薄薄一層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