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她穿著件開司米薄衫,帆布鞋沒洗好,雙腳就單薄地趿在拖鞋里。 顧岐安不假思索走過去,半蹲,拎起她的腳搭到腿上,拿西裝裹住。也不由梁昭縮走,“你再瞎動彈,掉井里有的你哭!” 手指探觸到的腳很涼,近乎寒氣逼人。某人垂首又抬眸,“對不起?!边@一句為他們有緣無分的孩子,也為她因此而捱的苦。 “昭昭,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都要說的,沒有你我這輩子或許就渾噩過去了?!?/br> 事實是當初看來最荒唐的一紙婚書如今再看最妙旨不過, 假作真時,就真的成了真。 至于離婚后這幾個月,他如她所奚落的,想過開啟新生活,留條后手好將來應付家里人。 結果是他每每面對許小姐,逢場作戲下,心里一息息的鼓動卻全是為了梁昭。想她近況如何,工作是否順遂,餐食是否按時無虞, 更叫他耿耿于懷且醍醐灌頂的, 是她身邊有無新的良人…… 這樣腦補式的假想敵更能直接警醒他,有多不甘心,多如鯁在喉, 多想她非你不可。 腳連著心緩緩被焐熱。眼下梁昭再瞧顧岐安,醉意至少去了七成,目光虔誠乃至熱烈。 她要說點什么的,卻被他搶了先, “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怎么相信你不是一時腦熱?” 當然不是。他鼻尖夠到她眼底,蹭一蹭,乞憐那般。熱燙酒氣里來嘗她圓翹的唇珠,“是假的話,老爺子頭一個掀開棺材板不答應?!?/br> 第61章 -61- 三搬一火 徽州這些時, 梁昭都歇在秋媽家。而顧家人夜里會回鎮上酒店。 丁教授為此勸說過,到底你現在算客,住得這么寒磣像什么話。不如和我一間房, 只要你不嫌棄。 梁昭回絕了,也說正因為是客, 一無由頭二無名分,留在這里本就不像話。 也只有同情況類似的秋媽一起,“花”才插對了,插在適宜的瓶子里。 但是夜過去,顧岐安正式邀請她一道回酒店。他不用守靈了, 今晚輪到遙遙, 臨走時, 某人還乖覺地恫嚇幺妹, “守靈最忌諱打瞌睡,你把眼睛睜大大地,實在困了,就頭懸梁錐刺股?!?/br> 遙遙:“那要是我瞌睡了呢?” “醒來就能看見老爺子?!?/br> 遙遙駭得面如土色。顧岐安得逞地大笑出門去,梁昭怪他,有病呀, 多大了, 還這么惡趣味。 說著,在上車前反口了,“我才不去酒店。好容易睡慣了這里的床,去了又得失眠?!?/br> 認床是她永遠克化不了的毛病。 “……你再說一遍?”才上車的人又探出門來,又驚又氣,他去扽她手腕,借酒潑皮的嘴臉, 喊昭昭,“誰給你慣得,前腳大太陽后腳就下雨!我不管,你今晚必須去,不去我倆就耗在這,誰也別想睡了?!?/br> 前排小錢翻白眼,這里還有個人??! 梁昭為難極了,她早該知道這人的,不沾酒是祖宗,沾了就是祖宗的祖宗,“我真不想去?!?/br> 顧岐安收手報臂,傲慢冷哼,“認床是借口,你一年有三個季節都在出差的人還能和酒店過不去?” 隨即又哄她,所以,說到底是不想面對我父母,對不對? 梁昭默認。 “可你早晚要面對,”他略一使勁就拽她上車,拎雞仔般地,按她坐在身邊。 傾身闔上門后,二人面對面在光影里。顧岐安說醉話,“你總埋怨我把意愿施加給你,讓你不情愿也不自由,可是我要怎么辦呢?你總是不主動,不戳不動,一戳才蹦跶……” 梁昭還嘴,“那是蛤/??!” “你就是?!?/br> “你罵我!”他挨得過分近,睫毛根根分明,她沒好氣地躲開臉。 偏偏黏人精又追上來,貼著她頸側說,是罵嗎?我怎么敢罵你?今時今日的梁昭不簡單呀,我把她供到菩薩頭上都來不及…… 無比委屈的口吻,倒讓梁昭破功一笑,又拿起喬,“嗯,誰知道你對幾個女人說過這種話!” “只有你?!碧斓亓夹?!顧岐安抬起頭坐直身子,一手撐在門邊圍困她,嚴肅聲明,這么rou麻的話,他從前才不稀得說。 “那現在怎么稀得了呢?” 他看著她眼睛,片刻,不無受挫地嘆氣,“說你傻,你還真不帶腦子?!?/br> 其實不消理由, 有些言語越含蓄、越點到為止,越出真味。 真味是什么? 像六個月以來,頑固附著在記憶里屬于家的紋理; 像眼前的她,從呼吸里淡淡的甜,到發梢間淺淺的木調香,于他都是失而復得之感; 像這個年紀,失去一些人、泯然一些事、翻滾一些紅塵,方才領會到,有個補救的余地該多難得。 顧岐安說,有句老話:三搬一火。 搬家三次就相當于一場大火燒盡全部過往云煙。而他有限人生里,工作后搬出老宅、離婚后搬出家,再來一次, 或許就真的無以回頭了。 “無以回頭的意思,就是連你也會從我過去的生命里銷聲匿跡?!?/br> 車一路向北,夜空像匹偌大的孝紗披住憩息的村莊。他說這話的時候,容顏在光影里忽明忽昧,那份真誠,如假包換,“當我預想到這個最壞的結果,并直覺自己不愿它發生,就該醒悟,我得做點什么?!?/br> 比如及時止損于未然。 梁昭任由他拽著手,半真半笑地反問,“那倘若我不提離婚,不邁出這步的話,你豈不是一輩子都醒悟不能?” 人啊,失去方才當惜的賤胚子何時能改改? “不破不立?!?/br> 顧某人說,這四字訣普適世上許多事,“不離婚,終日困在死局里,我們只會不停地閉循環,難見天日; 離了,撥霧見晴,死局才能當活局解?!?/br> 那么梁昭又要問了,“婚姻到了分離才能拯救的地步不可悲嘛?” “寧肯委曲求全、貌合神離,互相猜忌互相綁架彼此的人生,比離了更可悲?!?/br> “那怎么知道,再來一遍,我們不會重蹈覆轍?” 去香港這陣子,梁昭反省這段婚姻,總結出的最大弊端就是,他們皆是不適合被契約型關系捆綁的性格。 尤其她,連敗兩場后,她已經不會怨天尤人了,反倒在自己身上找問題。說白了,軸也好,要強也好,啞炮般內向也罷,無疑都犯了婚姻經營里的大忌,“反之,從這段關系里解除締結之后,我們再面對彼此的時候,要遠比從前輕松也自在得多…… 不是嘛?” 顧岐安虎口撥過她下頜,指腹在她頰邊似有若無地摩挲,“你的意思是,我們不適合結婚?” 梁昭歪歪頭,“嗯,可以這么說罷?!?/br> 才說完,就見某人丟開她下巴,收回手靠上座椅,偏過頭去。 像不耐煩多聽,也像生氣??傊?,rou眼可見的臭臉。 梁昭轉轉眼珠子好笑,干脆由他去。 直到車子快到鎮上,前方豁然有光,那假寐之人終于熬不住般地回過頭來,于黑暗里窺視她,看她劃開車窗濛濛的水汽寫了個“厄”字,末尾一筆帶些力。 豎彎鉤成豎提,就成了“顧”的左偏旁。 娟秀筆畫洇在潮濕里,淺淡得像隨手涂鴉, 拓在他心下,卻重得如同一抹手掌印,一記自在不言中的蹙眉。 “昭昭?!?/br> “嗯?” “我不會放手的,”他拎著她坐到腿上,“短期內你不想復婚也好,或者,這輩子都這樣也罷,都休想再讓我放手?!?/br> 梁昭慧黠地彎彎眉眼,“據我所知,顧先生實在不是個有耐力長性的人?!?/br> 無妨,性子不都是磨出來的。有人胸有成竹道:“你試試?!?/br> * 次日就到頭五,要正式發喪出葬的日子,而梁昭的假期也到頭了。最晚下午,必須回港。 丁教授知情后,忙把剛落腳的她叫去自己房間。 前婆媳之間有什么好聊的,想也知道,老話重提。 丁綺雯一路走來多少重身份,教書先生也好,顧家最最賢德的太太也罷,輪到老二和遙遙的事上,只有一個角色: 母親,再庸俗不過的母親。 子女不幸,罪過也全成她的。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年輕易托付給老顧,到頭來熱血涼成了滑稽; 更不該把一雙兒女生到這樣的家庭。 “這么多年了,老二做什么落到他眼里都是不對。你看老爺子去世,他生意場上來了多少人做人情,又有多少應酬安排老二去?” 全便宜給了老大。顧岐安對此倒無所謂,都是給資本家唱堂會的命,不去也罷。 但丁教授如何甘心,就當她路走窄了眼皮子淺吧,像老二一味和父親作死唱反調的性子,她哪天撒手走了,他日子怕不是更難, “我現在不替他多謀一些,將來怎么辦?” 梁昭卻說,“我相信顧岐安這個年紀與閱歷,許多事情他有自己的選擇。他大可以脫離父親活成一個個體,哪怕這輩子都無法與父親和解?!?/br> 換言之,親緣關系固然重要,但你實在修補不好,難不成就不活了嗎? “我現在最最憂慮你要和他復婚的話,孩子這關怎么過?”丁教授誠然地說,我們這個國家,極罕見能有人徹底地與家庭撇清。 因為根系思想是民族精神的底色。光說老二,他那么憎恨父親,這么多年也沒把事情做絕。她也不希望父子倆真鬧到不可開交那步,當真如此,這個家也離散伙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