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其二,顧岐安其實蠻喜歡小孩。她看得出來。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緣,招小孩親近,自己也樂得哄逗他們。而且她懂,童年與父親有隔閡的人往往更期許為人父,從教養小輩的過程里去補救自己。這是代償機制也是救贖。 “此外的原因,就是我對他還有防備?!?/br> “防備什么?” “誰知道,”梁昭聳聳肩,“你說我冷漠也好,作踐也罷,我甚至心想,倘若這回有驚無險我也要出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偷偷生下孩子一個人養?!?/br> “帶球跑?”濮小姐的腦洞永遠瑪麗蘇。 梁昭鼻孔出氣,“什么帶球跑?他一個jingzi供給者有什么資格?” 說著,二人像是悲極生樂般地齊齊失笑。笑完心里又莫大的空虛感,活像個死人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南面窗戶外,路邊幾棵木繡球開花了。枝頭緊致的花苞骨朵沉寂一個凜冬,終于迎春而綻。 梁昭問濮素,“這樹我們上學的時候有嘛?” “沒有。你忘了?我們畢業快十年了?!?/br> * 月中醫院例行大督查,衛健委下派好些個領導來訪。 是以顧岐安下了夜班也不得歇,科室開會欽點他和另一位主任做好接待工作。上頭三令五申:半點不得馬虎,必須里里外外提高素質!給領導拿出錯來,影響全院形象,人人吃不了兜著走! 這次督查也遠比以往嚴峻。不僅因為是突襲,也因不日院辦就要換屆洗牌了,據說下任院長擬定陳書記,也即陳婳父親。 好說。顧岐安即便與親生父親各種不睦,和院里這些老//江/湖倒是極為熟絡。像忘年交也像“私生父子”。 清早查房完畢,還碰上輪科預備巡檢的陳書記,后者和他閑話幾番,親媽粉般地戴高帽,“你們科室有你坐鎮我放心。好好干,你小子可別辜負我??!” 顧岐安拋煙給他,客套一笑,“今天日子特殊,倒不見跟屁蟲跟著您了?!?/br> 這是句玩笑話而已。因為全院上下皆知的,書記素來有個好黏人的千金,人說女大不中留,偏偏她例外,大學適齡也該戀愛的年紀還戀家得很,成日里不是家里蹲就是來父親單位瞎轉。年前說是要送出國,也給耽擱下來了,雅思遲遲考不過。書記回回談及都哀嘆,這丫頭怕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也是寵壞了。 豈料眼下一語成讖,顧岐安才話完,書記手機響起,一看備注,他忙說你瞧瞧!這不就來了嗎? “看來我不該提,您也不該花轎沒到就放炮?!?/br> 某人戲言完,趁著這個空檔,也走去邊上掏出手機。原想短信知會梁昭他晚點回,轉念還是直接撥電話過去。 誰知嘟聲機械幾個來回,那頭始終沒接。 他只好改短信: 醫院臨時有急差。我大概中午才能回。 發送停當,手機落回白大褂側兜。肩頭陡然被人從后方拍了下,回過身來果真是陳婳。 她笑吟吟的眉眼,“給老婆報備行程?” “跟誰沒大沒小呢?喊嫂子?!庇腥藝烂C教訓貌,無情推開她湊過來的腦袋。 “切,倚老賣老你很得意???” “離我遠點,看見你就煩?!?/br> “為什么?是因為我這張臉?” 幽長走廊里,陳婳這句說罷,前頭的人果然直直停步,再回身看她。那眼神很冷冽乃至陰鷙,配合窗外黑云壓境一秒轉陰的天,嚇得陳婳頭目森森然。 她連連找補,玩笑嘛,那么較真作甚?我不也是聽周琎哥哥說的,說我長得神似你大學女友呀。又沒想怎么樣…… 年少懵懂的時候,她確實傾心過顧岐安。拎不清是喜歡還是什么其他。 總之,見到他會很開心。各種傷春悲秋的少女情懷也全因他而起。彼時從周琎嘴里套出話來,也下作地想過要借這張臉圖謀些什么。 現如今回望只覺得傻氣和不堪。 一味地仰慕不能算感情,同理,偷來的也不算。 陳婳真心同他抱歉,“你不愛聽,我也不高興再說了。你權當我放了個屁罷!至于下黑臉嘛?” 看得出姑娘態度誠懇,也委實成長了不少,尤其心境上。 顧岐安才大人不記小人過般的傲慢嘴臉,走近來,軟下聲線,“你好好讀書比什么都強?!?/br> “你是替我爸來當說客的?” 某人一哂,也好笑不已,“少來。我這人很市儈的,沒錢還倒貼的善舉從來不稀罕?!?/br> 陳婳同他做鬼臉,她還是蠻孩子氣,也硬要做點什么博回面子。于是趁他一個跑神,踮起腳搶走他胸袋里嵌的筆和手電筒。 即刻得逞地跑開了。 顧岐安還能怎么辦?唯有用最最無奈的笑來寬宥一個淺薄小孩的冒失行徑。 * 在濮素的極力勸導下,梁昭最終還是乖乖來到瑞金。 只不過妥協的前提是,得等報告出來,是騾子是馬了,再讓顧岐安知情。 開弓果然沒有回頭箭。事情一步步照著不如她愿的局面下去。 那坐診大夫見慣了眾生相,偏見識人,也當梁昭是個作風不檢點的,拿到報告單不甚耐煩,只冰冷宣判,宮腔粘連。 梁昭和邊上陪同的濮素俱是一怔。 大夫司空見慣,“這詞是比較陌生,近幾年才正式納入的病名。簡言之就是zigong內膜受損,而這種受損是不可逆的。很難修復。誘因可以是流產也可以是感染。你這孩子肯定不能要了,要了也是斷斷續續流掉的下場。 我建議你藥流終止妊娠。后續修復得評估你zigong各項的指標情況?!?/br> 梁昭兩眼一抹黑,思緒錯雜地呆滯著。濮素見狀替她問詢,“那醫生,她這樣還能懷嘛?” 涉及預后效果,醫生只能保守回答,“難說。從檢查結果上看粘連程度不輕,如果想懷,也得看宮腔形態修復的成功率。我就這么說罷,這病一旦得了,受罪。怎么著都受罪?!?/br> 說罷望向電腦著手給她開藥了。 梁昭面上木然,魂丟了,也停止了思考。最后是被濮素推一推,才醒回神來,無比冷靜地答復醫生,“那我藥流罷?!?/br> 從診室里出來,兩個人都有點魂不守舍。外面天灰色等雨,遠處隱隱還滾著雷聲。 濮素脫下外衣披在梁昭身上,當事人還沒說什么,她先拳頭攥緊,憤憤不平道,“你現在就去找姓顧的!叫他陪你再看一遍。孩子沒了不要緊,以后不生也罷,關鍵你得把病治好!去找他,讓他聯系醫院最精良的專家……” 其實即便她不說,二人下意識也是朝神外方向去的。 一路走,梁昭才像感官復蘇般地有了痛覺,那種鉆心的劇痛,從宮腔直達心口。仿佛她被車裂了,直到……在走廊盡頭看見顧岐安和陳婳…… 那一秒,她徹底五內俱焚魂飛魄散。 * 顧岐安中午回到家的時候,外面瓢潑大雨近乎淹城。他沒帶傘,渾身濕透了,進門瞬間就微微直覺出異樣來。 外面陰,屋里更陰。 “怎么不開燈?”他說完就抬手撳開光源。 再看到梁昭枯坐在沙發上,頭發濕漉漉披散著,也不理睬他。 “你出過門了?今天不是沒班嗎?”說話人先去盥洗室撈下毛巾,來到沙發邊,坐下并扽她到腿上,幫她揩頭發,“淋濕了也不曉得擦干。不怕感冒?” 幾番找話不得回饋,顧岐安注意起她的神情來,問她,“怎么了?不開心還是身體不舒服?”只這溫款款寒暄般的口吻,就輕易叫梁昭破防,那無神的雙眼悄默聲流下一滴淚。 顧岐安趕忙抬手去揩,正欲張口說什么, 忽地聽到她說,“我們離婚罷?!?/br> 某人心上一悸,太陽xue本能抽痛,也狐疑聽錯了般追問,“為什么?” 他去撥正她身子,要彼此對視,“為什么突然要離婚?” 梁昭徒然一冷笑,“結婚都不要理由,為什么離婚還要?” 顧岐安聽到她手邊窸窣的動靜,急急去搶,搶到手發現是一張婦科報告單。來不及細看,手機被濮素撥響,接通之際對面就磨刀霍霍地發難,“顧岐安你還是人嘛?” 罵腔千篇一律。而他從里面篩出來的關鍵詞是: 梁昭之前離家出走就做過一次孕檢,懷疑有孕但虛驚一場。這回當真懷了,卻保不住了。身體也壞了。 梁昭不肯聽,一言一語都像鹽密密撒上她傷口。她直接從他腿上掙下來,無意識地打轉,再強濟鎮定,“我就是想離婚。你給不了我想要的,同樣我也給不了你。與其相互折磨不如就到這里?!?/br> 她說著就在心里啐自己,真沒出息啊,怎么還是哭了呢?那眼淚簌簌地滾下來,止也止不住,像雨,也更像血。 “我沒有什么好解釋的,顧岐安,總而言之謝謝你這一年半來的陪伴。恩義總是有的,別人不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那我們得乘以多少倍呀?” 梁昭故意說得很詼諧??上×?,瞧吧,她這人就是骨子里無趣,一點幽默天賦也無。 那端,仔仔細細一字不漏看完報告單的人才抬起頭來,回望她的眼神好復雜。有悲痛有不甘大抵也有所謂的求而不得。 梁昭只當是自己過分解讀出來的,不多想,她就拿起已然收拾好的箱子,快步到門口。 顧岐安追上來,搶在她前面鎖門,也抱著她離開玄關處。 恍惚間,梁昭聽到他低低訴說著什么,細聽才分明,他在說對不起。 太晚了。她去推他也打他,無果之下只得一個耳光狠抽自己。 顧岐安這才脫力般松開她,陣陣微喘下,看她眼神空洞,只不停重復,“你放過我好不好?” “我不想放過你?!?/br> “所以折磨我是你的樂趣嘛?!” 梁昭步步退到門邊,再聽到他出聲,“昭昭,我真心喜歡……” 不過末尾還是“夭折”了,顧岐安見她去意已決,也只好改口,“對不起,我總把意愿強加給你,讓你不快樂……以后不會了……” “嗯。確實以后不會了?!?/br> 話完,梁昭了無牽掛地開門而去。 第45章 -45- 求仁得仁(增補) 梁昭挑在一個平常的調休日去醫院做藥流。不肯任何人知情或陪同, 她還是在意外人的眼光,尤其公司同事。 全過程比她想象得松快,沒有疼痛文學里描寫的血淋淋痛不欲生。只是把塊rou從體腔里剝離出去, 不成形的rou,這事她到底有經驗。 三天時間, 三片藥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