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福靈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突聽外面傳來篤篤的腳步聲，忙忙翻身向里，屏息凝神裝睡。

    他進來了，帶著清冷的氣息。

    福靈的身子縮了一下。

    “還沒睡著？”他低聲問道。

    “睡著了?！痹捯怀隹?，福靈緊咬了被角。

    “廖恒喝醉了，鬧得厲害，我陪了他一會兒?！彼f道。

    福靈沒說話，依然緊咬著被角。

    “每年這一天，他總是……”他頓住了。

    “總是怎么了？”福靈忍不住問道。

    “沒怎么，睡吧?！彼吐晣@息，手伸過來握住她手。

    她的手指微微痙攣著，大力抽離他的掌心，一瞬都不肯停留。

    他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垂落，翻個身默然睡去。

    福靈扯被子蒙了頭，一絲睡意也無。

    聽著他均勻的鼻息聲，翻身看著燈影中的他，數不清的疑問在心中盤桓來去。

    他突然動了動，均勻的鼻息漸漸紊亂，他的身子不安掙動著，嘴里發出低低的囈語。

    蕓雪，蕓雪……他眉頭緊皺，反復叫著一個名字。

    她伸出手，手指欲要撫上他緊皺的眉間，又忙忙停住。

    蕓雪，是不是那秦氏的名字？

    午夜夢回，大將軍可是對那女子心中有愧？

    他啊得一聲大叫，猛然坐起，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福靈忙緊閉了眼裝睡，他枯坐著出一會兒神，扭頭看她一眼，又躺了回去。

    早起出門的時候，福靈在身后喊一聲等等。

    他的腳步頓住，福靈追出廊下，輕聲問道：“敢問大將軍，可殺過無辜之人嗎？”

    他扭頭看過去，卻不是看福靈，而是看向屋內站在窗邊的書香。

    “殺過?！彼抗獬脸?，冷聲說道。

    啪得一聲，書香手中硯臺掉落在地，碎片四濺。

    福靈兩腿一軟，靠在身旁廊柱上，定定看著他，嘴唇幾次開合，再想問些什么，他已大步向外。

    “嚇死我了?！睍惆字?，喃喃說道。

    福靈緊咬著唇怔怔看她，半晌顫聲道：“書香，我不想查下去了?！?/br>
    書香不置信看著她：“郡主平日最喜歡聽我講我爹探案的故事，就盼著自己也能查案，如今可指揮著奴婢親身一試，怎么又不肯了？”

    福靈低頭道:“我想問，又不敢問，想知道真相，又害怕知道，我很難受，難受得一夜沒有睡著?！?/br>
    墨香正從外面進來，聽到這句話，好笑說道：“郡主也有睡不著的時候？真的假的？”

    “臉色煞白，自然是真的?！迸ama小跑步出了屋門，關切看著福靈。

    福靈鼻子一酸，靠過去哽咽道：“就是睡不著，卯足了勁都睡不著……”

    “怎么了這是？”牛mama嘆著氣攬她在懷中，“讓墨香為郡主煮些安神湯吧?！?/br>
    福靈用力點頭：“煮吧，多放些藥，我要好好睡一覺，睡醒了也就想明白了?！?/br>
    廖恒席地而坐，低頭看著手中的香囊，一動不動。

    門外駱駝喊一聲大將軍來了，他充耳不聞。

    大將軍看向他，怒喝一聲廖恒，兜頭訓斥道 “都什么時辰了？還沒醒酒？”

    他抬頭看了過來，兩眼布滿血絲，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身上衣衫單薄，露著一雙赤腳，一張玉面凍得青紫，狼狽而落拓。

    大將軍壓下怒氣：“你怎么還在鬧？”

    “明庚?！彼e起手中的香囊，抖著聲音說道，“香囊破了?！?/br>
    他看著他，眼巴巴得，像個丟了糖果的孩子。

    大將軍彎腰看著他：“破了補上就是?！?/br>
    “補上就不是原來那個了?！彼麎魢乙话阏f道，“我一直很小心，不敢戴也不敢去碰，只是放在那兒，想念的時候就看上幾眼，可還是破了，給看破了……”

    大將軍伸手拍拍他肩，聲音和緩說道：“都過去十三年了，也該破了?！?/br>
    他渾身一震，掙脫他手咬牙問道：“該破了是什么意思？孫明庚，你沒有心，你從來都不想她，你只知道朝前走，從來不回頭看，我做不到……”

    他低聲嘶喊：“都說時日久了就會淡忘，可過去得越久，她在我心里越清晰……”

    他捶著自己的胸口：“她扎在我心里，扎得越來越深，扎得我生疼……”

    大將軍看著他，輕聲說道：“我昨夜夢見蕓雪了?！?/br>
    他撲向他，兩手揪住他衣領：“你夢見她什么了？”

    “蕓雪說，讓永之忘了我……”在夢中，meimei兩眼流著血淚，猙獰看著他冷笑，他不敢對廖恒說實話。

    “你胡說?！绷魏憷湫χ驍嗨?，“既跟我有關，她為何不來跟我說？她今年沒有給我托夢，她是不是忘了我？她一定是忘了我……”

    他惶急著向他求證：“她會不會忘了我？”

    “不會?！彼麚u頭。

    “香囊破了，她忘了我，香囊才會破的……”廖恒緊攥著手中的香囊，兩手捂著臉撲倒在地，發出壓抑低沉的嗚咽。

    大將軍在他身旁坐下，由著他哭。

    他哭了很久，直到哭得昏死過去。

    他扯過毯子為他蓋了，喚一聲駱駝，駱駝縮著脖子進來，小聲說道：“是小的沒伺候好廖先生，昨夜里大將軍走后，廖先生突然醒了，自言自語說道，興許今年得閑，我分外想你，可你怎么不給我托夢？小的就說，都沒睡著怎么托夢？廖先生將小的轟了出去，喝了一夜的酒，都喝傻了，撕扯著香囊胡言亂語，說什么不去京城，不要功名，也不要香囊，我只要你……小的幾次進來，都被他趕了出去?！?/br>
    “不怪你?！贝髮④妴÷曊f道。

    廖恒從昏睡中醒來的時候，大將軍坐在他身旁，笨拙補著香囊，針不停扎在指尖上，看得廖恒心里一陣抽搐，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專注而耐心。

    廖恒不由嘆氣：“你把香囊補得這么丑，我都不忍心說你?！?/br>
    “蕓雪在這世上的親人只剩了我，你就當是她給你補的?！彼^也不抬說道。

    廖恒緊抿了唇，默然良久方道：“我昨夜里又出丑了？”

    “今年不用打仗，你鬧得分外厲害?！彼f道。

    廖恒摸著下巴，嗤得一聲笑了：“蕓雪看到我這幅模樣，該不喜歡我了?！?/br>
    “你若能朝前看，她會更喜歡你?！彼痤^，鄭重看著他。

    “你不用勸我?！彼麛[擺手，“勸也沒用?！?/br>
    “我知道?！彼值拖骂^去，專心對付香囊。

    廖恒回頭看一眼滴漏：“時候不早了，回府去吧，這香囊我自己補，我的針線活比你好些?！?/br>
    他搖頭：“今夜不回去了?！?/br>
    “又不回去了？”廖恒挑眉：“這一陣不是好好的嗎？”

    “前夜里，我拉一下她手，她讓我握了一會兒，才把手拿開，昨夜里應該能多握一會兒，可她突然躲開了?！笔种械尼樅莺荽猎谑稚?，他嘶了一聲，陷入沉默。

    廖恒奇怪道：“不是早就生米煮成熟飯了嗎？”

    “福靈說她怕我，我不想再勉強她?！彼f道。

    “不是有一夜沒睡好嗎？”

    “她睡覺不老實，那一夜我是真的沒睡好?！?/br>
    “原來如此?！绷魏泓c著頭笑，“所以你將她當作是作戰時要攻克的堡壘，步步為營，今日拉一下手，明日拉得久一些，后日整夜拉著不放，大后日試著抱抱，然后抱得久一些，再然后抱一整夜，第七日親上一親，第八日……”

    “閉嘴?！彼暣驍?。

    “這樣下去，第九日你就能得手了?！绷魏銟凡豢芍?。

    他不說話。

    這是又認了？孫明庚果真是這么打算的？廖恒愕然。

    呆愣片刻，突然拍一下額頭問道：“郡主身邊那個叫做書香的丫頭，應該從涼州回來了吧？”

    “你怎么知道？”大將軍皺了眉頭。

    “昨日我心里糊涂，沒想起來跟你說。我派人知會了當年的書吏，書香應該看到了卷宗，知道人是自盡的，跟你無關?！绷魏懵朴普f道，“再說了，即便福靈郡主知道那些往事，又能如何？”

    “她會嫌惡得看著我，就像當年……”他茫然道，“當年我并不在意，如今卻不同?！?/br>
    “既在意，就回府去?！绷魏悴荒蜔┑?“孫明庚可是勇往直前從不退縮的戰神，會對付不了一個小小的福靈郡主？”

    “明日打獵去吧?！彼麑⑾隳疫f了過來。

    廖恒看著面目全非補做一團的香囊，嘆口氣裝入懷中：“上次的凍瘡還沒好，不去?！?/br>
    “我自己去?！彼鹕硐蛲?。

    “隨你?！绷魏銢_著他背影喊。

    正懶懶歪著發呆，駱駝在門外喊一聲報。

    “我這兒用不著你，伺候你的大將軍去?！绷魏銢]好氣，依稀記得這小子昨夜里捂著嘴笑話他，說什么廖先生耍起酒瘋來，比真瘋子還要瘋。

    駱駝隔著門大聲說道：“福靈郡主打發人給廖先生送來了涼州三寶，廖先生接還是不接？”

    “行面，鹵rou，茯茶？”廖恒喜滋滋迎了出去，“那當然得接?！?/br>
    就聽旁邊有人冷聲道:“確定是給他的？”

    歪頭一瞧，大將軍鐵青著臉站在不遠處，惡狠狠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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