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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司宮令在線閱讀 - 第31節

第31節

    馮婧一嘆,又道:“我與他多次相聚于集芳園中,其實,因為有我哥哥引領,園中人大多知道我身份。我與太子私會一事逐漸變成了宮中人盡皆知的丑聞,特別是在太子拒絕將我列入太子妃人選之后……我父母積極地為我請媒人說親,可是沒有人想娶我,無人相信我與太子獨處那么多次會沒有肌膚之親?!?/br>
    想不到怎樣才能有效地安慰她,蒖蒖最后去握住了馮婧冰涼的右手,努力把自己手心的溫暖傳遞給她。

    馮婧也轉動手掌,與蒖蒖相握。兩人牽著手看了會兒遠處漸漸被夕曛染紅的樓閣,馮婧又緩緩道:“有一陣子,我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除了昏睡,就是發呆,也什么都不想吃……后來,是我mama親自給我做了我小時候愛吃的點心,我才又開始進食……我喜歡糕點果子溫暖甜蜜的香氣,喜歡它們讓我聯想起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所以,當姨母向我父母建議讓我入宮時,我說,就讓我進尚食局吧……”

    她依然目視前方,望向煙藹中的樓閣,眼中泛起的淚光卻讓面前風景開始在漣漪中晃動:“經歷了這些事,你讓我怎么還能面對算學和與其相關的事物?一見到這些,往日那或甜蜜或痛苦的記憶就排山倒海般襲來……你說,我如何能放下?”

    第二章 廊下麗人

    酈貴妃委婉地向皇帝表達了馮婧的意思。官家見馮婧拒不接受,也就暫且按下聚景園一事不提。

    近日酈貴妃有了些精神,竟開始做女紅,夜間甚至會秉燭做到很晚。蒖蒖見她是在衲一雙男子的鞋墊,手法嫻熟,技藝頗佳,從容不迫地飛針走線,鞋墊上那精巧的吉祥紋樣便漸漸呈現出來。

    初時蒖蒖以為這鞋墊是給官家做的,不想衲完后酈貴妃把她喚來,命她把鞋墊送到二大王居住的清華閣中去。

    見真真一臉訝異,酈貴妃解釋道:“二大王小時候用的鞋墊都是我親手衲的,后來他大了,服飾常用尚服局定制的,我精力不濟,眼神也不大好,便沒做了。前些日子,聽他抱怨如今的鞋墊不如我衲的穿著舒適,我才又隨意衲了一雙……許久未做,手藝生疏了許多,你跟他說,且胡亂用著,下回我再為他衲雙好的?!?/br>
    蒖蒖領命前往清華閣。此時非進膳時間,鳳仙不在閣中,趙皚正在看書,見蒖蒖到來頗欣喜,收下鞋墊后請她坐下稍歇片刻,又命人上茶。茶器布好,他揮手命侍女退去,自己坐在蒖蒖對面,親自為她點茶。

    蒖蒖惦記著馮婧之事,一心想替她打探太子決絕斬情絲的原因,遂問趙皚是否知道此事。趙皚道:“我雖與太子是一母所生,大哥待我十分親厚,但因我自小由酈貴妃撫養,他與我也并非無話不談,更不會論及貴妃家人。他與馮婧之間隱情,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br>
    蒖蒖默然,須臾嘆道:“如今馮婧為流言所累,景況不佳,與太子的舊事成了心結,整日郁郁寡歡……你們這些男子,總是見了漂亮姑娘就想招惹,興起時極力糾纏,沒興致了說走就走,害得姑娘被人譏笑嘲諷,你們又可曾有一點點愧疚?”

    趙皚一壁擊拂茶湯一壁道:“在這事上,他是他,我是我,怎么就把我和他歸為‘們’了?”

    蒖蒖一哂:“若論穩重,你還大不如太子。若論始亂終棄的潛力,恐怕你倒是有過之無不及?!?/br>
    趙皚不禁笑開來:“我這還沒亂呢,你就擔心將來被棄了?”

    蒖蒖蹙眉瞪他:“別扯我,我跟你又沒……”

    “我懂,我懂,”趙皚勾勒著水丹青,道,“你見馮婧遭遇,所以來探我口風。大哥的心思我不知道,只能向你承諾,我不會像他待馮婧那樣待你……”忽而又是一笑,“不知怎的,見你如此擔憂,我竟覺心里有些甜呢?!?/br>
    蒖蒖無語望天,心想世間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趙皚完成水丹青,將茶盞奉與蒖蒖。蒖蒖見茶湯面上呈現的是峽谷邊的兩岸青山。

    “愿你我此生一如這對岸青山,相看兩不厭?!彼Φ?。

    蒖蒖正在猶豫要不要飲這盞茶,忽聞閣門外有人傳報,說太子駕到。話音剛落,此刻他們所處堂外的小黃門又高聲傳報一次,看來是太子已經走到庭中了。

    趙皚和蒖蒖同時起立,默默對視一眼,對太子突然的造訪,心里都有點莫名的不安。何況內人與親王對坐飲茶,說起來也是不合規矩的事。

    趙皚一顧一側的屏風,示意蒖蒖躲到后面去。蒖蒖依此而行,退至屏風后。

    太子還未入內,趙皚即出外迎接,兩廂見禮。趙皙微笑著告訴趙皚,自己適才自福寧殿出來,想起許久未與弟弟敘談,所以特意來訪。趙皚道謝,引兄長來到堂中。

    趙皙見桌上杯盞,便問:“二哥這里有客?”

    趙皚道:“沒有。適才我獨坐著練水丹青,所以擺了些茶器?!?/br>
    言罷命人換新茶盞,自己再與兄長點茶。趙皙待侍女退去,與趙皚寒暄兩句,然后斂去笑容,問趙皚:“我聽說,二哥最近與內人吳蒖蒖過從甚密,常去來鳳閣看她,中秋那晚,還自延桂排檔中出去,帶她上鳳凰山賞月?!?/br>
    趙皚愕然,旋即一笑:“大哥如何得知?”

    趙皙不答,但道:“你雖未出閣建府,但畢竟不小了,與內人往來,總須避嫌。若頻頻私會,無論于你于她,都是有損聲譽的事。你會或被言者說‘不矜細行,舉止輕佻’,而她……會被人質疑節cao。一個未嫁的姑娘,遭此流言,很可能半生命運就此被毀?!?/br>
    趙皚起身至門邊,屏退門外黃門,再回來坐下,沉吟片刻,淺笑對趙皙道:“原來大哥知道這點?!?/br>
    趙皙的臉隱隱泛紅,心下明白弟弟意指馮婧。他也不否認,沉默良久后對趙皚鄭重道:“你不要犯我當初的錯誤?!?/br>
    趙皚道:“大哥無須多慮,若她因我名譽受損,我自會負責,給她名分?!?/br>
    “如此甚好,”趙皙淡淡道,“想必酈貴妃樂見其成?!?/br>
    “所以,大哥當初是為了拂貴妃之意,才那樣對待馮婧?!?/br>
    趙皙全沒想到弟弟會如此直接提馮婧,不懌道:“你在胡說些什么?”

    “我沒胡說?!壁w皚停下點茶的動作,直視兄長,“大哥與馮婧相會多次,以大哥的心思秉性,怎能不查明她的來歷就與她親密往來。宮中傳聞,你得知馮婧是貴妃外甥女后才決定拋棄她,是不可能的?!?/br>
    趙皙避開他的視線,沒有反駁。

    “因此,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你是借馮婧刻意報復酈貴妃?!币娳w皙沉默不應,趙皚不禁苦笑,“大哥就如此恨貴妃么?她沒有害過母親,就算母親過世前后她獲爹爹恩寵,但那是她能拒絕的么?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候爹爹,悉心撫養我長大,這么多年來始終恭儉謙卑,你難道看不出?她并非狐媚邀寵之人?!?/br>
    趙皙道:“她是怎樣的人,未必寫在臉上?!?/br>
    “她未必寫在臉上,但我可以用心看?!壁w皚道,“母親薨逝時我年紀尚幼,印象模糊,感受到的母愛,大部分是酈貴妃給我的。母親過世后她便把我接到她身邊,添衣喂食,無不親力親為,比我乳保做得都多。每一種飲食,她都要先試過溫熱再給我;每一件新衣,她都會親自檢驗修改至最合身,乃至親手剪掉每一個線頭才給我穿?!彪S即取出適才收下的鞋墊給趙皙看,“還有鞋墊……你見過哪位妃嬪會低眉順目地給別人的孩子衲鞋墊?——貴妃會。我從小到大的鞋墊大多是她做的,就因為我夸了聲好,她現在也仍然會不顧身體的羸弱挑燈為我縫制……我還聽乳娘說,酈貴妃曾經懷過一個孩子,腹中孩兒幾個月大時,她去后苑看我玩?!菚r是冬季,剛下過雪,我在雪地里跑來跑去,忽然腳一滑,踉蹌著將要摔倒,貴妃著急地奔去扶我,結果自己重重地摔了一跤,因此在床上躺了許久安胎,可惜那孩子最終還是沒保住,出生當天便斷了氣,而貴妃以后也沒能再生育?!?/br>
    趙皙張了張口,似想說什么,但趙皚揚手制止,繼續說下去:“但是她把我當親生孩子。大哥還記得我十一歲時患重病,險些死去么?那時貴妃日夜守護在我床前,憂心如焚。我醒時她總是笑著安慰我,想盡辦法勸我進食飲湯藥,我閉上眼睛,她以為我睡著了,才會輕聲啜泣……有一次我半夜醒轉,看見她在窗邊對月祈禱,說請神靈不要把我帶走,她愿意把余生所有的壽命加給我。從那以后,我便完全視她如母親了……而大哥比我大兩歲,當年拒絕娘子們的撫育,在乳保和近侍照料下長大,也就沒見過貴妃這份真情。貴妃這些年來,代掌六宮事務,或有些得罪人之處。若有人挑撥,大哥恐怕易對貴妃心生成見,不喜貴妃,我亦能理解。只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借無辜的馮婧來發泄對貴妃的怨氣。大哥請恕愚弟直言:世人都稱太子仁德,而大哥如今對馮婧這一弱女子所為,委實對不起這二字?!?/br>
    “事實并非如你臆測的那樣,”聽了這一席話,趙皙舉目直面弟弟的審視,一字字清楚地說,“而真正的酈貴妃,也未必和你十多年來認識的一樣?!?/br>
    趙皚應道:“那好,真相如何,貴妃怎樣,還望殿下明示?!?/br>
    趙皙斟酌再三,終于徐徐頷首:“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訴你……”

    他轉首望向庭中樹下旋轉著飄落的一片黃葉,面上那抹因弟弟犀利言辭激起的怒氣開始消失,目光漸趨柔軟:“如你所說,我與馮婧往來于集芳園時,我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其實,我早就見過她了……第一次見她,是在前年,如現在這樣,滿地黃葉堆積的秋季?!?/br>
    趙皚有些驚訝,但很快想通了:“貴妃常邀馮婧入宮玩耍,我自小便經常見她,大哥若非必要不見酈貴妃,才不認識馮婧,但她常在宮中走動,你們難免有相遇的時候?!?/br>
    趙皙默認,須臾再道:“錦胭廊連接后苑與東宮。前年中秋節后某一日,我欲往福寧殿見爹爹,剛從東宮步入錦胭廊,便見一位穿著紅色衣裙的少女從前方沿著長廊緩緩走來……她左手托著圖冊和繩尺,右手執一支鉛槧,不時停下查看測量廊內細節,然后記錄在圖冊上……”

    他想起她那時的眼睛,清亮而澄澈,穿過長格木窗投在面上的道道光影,執著地探尋著她要尋找的細節和數據。她生得秀美,然而那刻令他心有一動的與其說是她容顏,不如說是她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他從未想到,一個女子專注于這種看起來似乎枯燥而無趣的事時,會如此動人。

    “我便停在廊中,等她一步步走近。而她潛心于測量記錄,完全沒意識到我的存在,直到繪完一個圖樣,轉側間撞到我身上,才吃了一驚,迅速向我施禮道歉?!壁w皙回憶當時情形,不自覺地露出輕淺笑意,“我說不妨事,問她有沒有需要我幫手處,她說已經走到盡頭,不用了。又施一禮,然后帶著她記錄的滿冊成果,開開心心地轉身離去……她滿心沉浸在錦胭廊測繪帶給她的喜悅中,只匆匆瞥過我一眼,我想她根本不關心我是誰,也沒記住我長什么樣……后來這個推測在我與她于集芳園相遇時被證實了,她那時看我的神情,完全像看陌生人?!?/br>
    趙皚聽得入神,此時含笑問:“所以大哥錦胭廊初見后就打聽到她來歷了?”

    趙皙點點頭:“會做這種事的女zigong中能有幾個?我一問便知。過了些時日,在爹爹那里也見到了她測繪的結果:爹爹讓我看馮婧畫的一幅界畫,是描繪大內景觀,錦胭廊尤其畫得精巧,無論首尾長度還是窗格尺寸,完全按比例畫來,分毫不差。整幅畫筆觸也生動,一物一景皆有靈秀氣韻,并不像宮廷畫師的作品那樣呆板?!?/br>
    趙皚了然:“大哥很欣賞她的才華,但介意她是酈貴妃外甥女,所以直到集芳園相見前都未曾與她聯系?!?/br>
    “是的,”趙皙坦承,“她與酈貴妃的關系令我卻步。但那半年中,幾乎每次路過錦胭廊,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她明亮的眼睛,她在廊下光影里的一顰一笑……后來,又在集芳園偶遇她時,我是用了好大的意志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著平靜表情,沒喜形于色,而那種難以抑制的喜悅也讓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終于,那天臨別時,我向她提出再見的請求,而她,也愉快地答應了?!?/br>
    趙皚追問:“大哥克服了心結約她相見,也就是準備接受她了,那不是很好么,為何后來又……”

    趙皙閉上眼睛,壓抑著如暗流般逐漸翻卷上心頭的種種情緒,緩緩說下去:“最后一次相會時,我吻了她,同時也決定,將與她同度余生……但我回到東宮,將此事告訴王慕澤,讓他幫我想如何向爹爹提出時,他卻突然跪倒在我面前,用異常堅定,不容質疑的語氣說:‘殿下,此事萬萬不可!’”

    趙皚困惑道:“還是因為酈貴妃?”

    趙皙惻然低目,凝視著靴尖,許久才道:“你適才提起,酈貴妃曾經生過一個孩子,剛落地便斷氣了……那你知道那個孩子的生日么?”

    趙皚擺首:“酈貴妃從未與我說起這個孩子,她閣中人大概怕她傷心,平時也都不提?!?/br>
    趙皙置于案上的手漸漸收縮,指節凸顯,聲音也有些顫抖:“這個孩子的生日,與馮婧的,是一天?!?/br>
    第三章 芙蓉閣

    “這是說,那個孩子有可能是馮婧?”趙皚驚訝地推測,然而自己迅速否定了這個說法,“真是無稽之談!”

    趙皙道:“我起初反應也是如你這般,后來,王慕澤詳細地跟我講述了前因后果……酈貴妃當時年紀很輕,骨盆窄,身體也不大好,御醫一直說她如果產子情況會很兇險,但她還是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那時我們母親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很快要生第三個,酈貴妃懷孕了,自然視這個孩子為此生最大的希望,無論如何要生下來。而她的娘家人也經常來看她,就算當著其他人面,也常常毫不掩飾地說她一定要生個兒子……”說到這里趙皙露出一點冷笑,“因為我們母親健康狀況不佳,多次生育后更是每況愈下,酈家認為母親若有不測,酈氏最有可能取而代之,而一個兒子是支持她將來被扶正的最重要條件,她必須趕在其他姬妾之前,先生下一個兒子。當時爹爹雖然只是郡王,但朝野上下都明白,他遲早會成為儲君,乃至皇帝,因此,他的正室之位就顯得尤為重要了?!?/br>
    趙皚有些明白了:“你是說,酈貴妃被娘家人慫恿著偷龍轉鳳?”

    趙皙點點頭:“她懷孕之后一直不大安穩,身子狀況百出,其間又在雪地里摔了跤,每次御醫診斷,都說脈象不佳……后來幾月她基本都是躺在床上過的。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嫁到馮家的meimei也懷孕了,預產期與她差不多……臨近生產,她疼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夜據說她幾度昏迷,十分兇險。那兩日爹爹被翁翁召入宮議國事,一直沒回來,郡王宅中人只見產房內幾位穩婆、侍女進進出出端湯送水,表情都很嚴肅,而酈家也幾次派人來,傳遞酈氏meimei生產的消息。到了下半夜,產房內依稀傳出一點嬰兒啼聲,但很快沒聲音了。一名姓周的御醫出來說酈氏生了一個兒子,酈氏閣中的內臣大喜,立即讓人帶著按例贈宗室戚里的財物‘浴兒包子’往酈家報訊。很快地,酈家派人帶著若干禮品到訪,說酈氏meimei今日生下一個女兒……他們互贈的禮品除了金銀之類,還有許多酒水、吃食、干果和水果。那時已接近三更,王慕澤在郡王宅門附近看見他們運送禮品的景象,便覺有些奇怪,尋常宗室戚里生子,無論送禮還禮都是在白天,哪有三更了還上趕著傳遞禮品的……那些禮品大多用漆盒裝,只有應季水果是用竹編食匱裝,用的是內藏庫提供的統一食匱,高約一尺余。慕澤說,當送往馮家的竹編食匱經過他身邊時,他似乎聽見一聲嬰兒哭聲,但再一聽又沒有了,他只疑是自己聽錯,沒有再問?!?/br>
    “所以他們用竹編食匱把孩子換了,其實酈貴妃生的是女兒,她meimei生的是兒子?”趙皚問,見趙皙頷首,他蹙了蹙眉,“但是那孩子不是沒活下來么?貴妃怎么會用好好的女兒換個死嬰?”

    “放進食匱時是活的,可能是食匱造成窒息,也可能是馮家為了嬰兒中途不哭泣,喂了藥,導致初生嬰兒死亡……這也是慕澤后來詢問御醫后的猜測?!壁w皙道,“總之,次日爹爹回來時,聽到了酈氏新生兒子夭折的消息……酈氏人算不如天算,送走了女兒,卻也沒得到兒子,而且此后不能生育,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br>
    趙皚垂目凝思,然后追問:“那王慕澤又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既然知道,為何不向爹爹道明?”

    趙皙答道:“他說,先是發現當日產房中的穩婆和侍女有些失蹤,有些自請歸家,而且都是離開臨安,去遠方定居。他回想非時贈禮及食匱中嬰兒哭聲,越發起疑,便找那周御醫詢問,周御醫默認了酈氏換嬰兒之事,但提醒他切勿泄露出去,因為當時既未發聲,如今人證物證已很難找,爹爹又專寵酈氏,若證據不足,反而容易被酈氏問個構陷之罪……慕澤說到這里,泣不成聲,說:‘老臣死不足惜,但當時安淑皇后纏綿病榻,殿下兄弟年紀尚幼,老臣擔心若有好歹,殿下身邊就沒了足以信任之人,老臣不敢賭?!?/br>
    趙皚沉吟,須臾道:“這件事,如今只有王慕澤一面之詞,恐怕不能盡信?!?/br>
    “我查過那天郡王宅人物出入的記錄,”趙皙很快應道,“酈氏與馮家,確實是非時互贈禮品,這十幾年來,宗室戚里育兒贈禮選在三更的,僅此一例。你說,這些飲食水果,有什么必要非得在夜深人靜時大費周章地開宅門運送?……當年為酈氏診治的兩名御醫中的一位已經去世,而周御醫我問過,他雖不敢明說,但一聽到此事就瑟瑟發抖地跪下求饒,顯然是默認一切如慕澤所言。而且,你應該也記得,當初馮婧被列入太子妃候選名單時,酈貴妃曾多么強烈地反對過?!?/br>
    趙皚又問:“大哥既然相信此事屬實,為何不向爹爹說明,恢復馮婧公主身份?”

    “晚了,如今所有人都覺得我與馮婧有不才之事……”趙皙抬首看趙皚,一滴淚劃過縈著凄苦笑意的面龐,“我怎能告訴爹爹乃至天下人,與我在集芳園私會過多次的女子,是我的meimei?我可以死謝罪,但不能不顧及馮婧的處境和皇室聲譽。何況,此事若公諸于眾,酈貴妃試圖混淆天家血脈,就算爹爹有心庇護,大臣們也不會容許她活下去。若酈貴妃因此事而亡,馮婧該如何痛苦,會覺得生不如死吧?!?/br>
    趙皚想一想亦覺感同身受,同情地看著趙皙,輕聲問:“那么,大哥為何愿意告訴我此事?”

    “下一個該選夫人的皇子就是你了,”趙皙默默拭去臉上淚痕,道,“希望你,或爹爹,不要把馮婧列為候選人?!?/br>
    趙皙不再多說什么,隨即起身離開。趙皚恭送他出門,然后迅速折回,與自屏風內移步出來的蒖蒖無言相對須臾,低聲道:“不要告訴別人?!?/br>
    “我曉得的?!鄙R蒖自知此事嚴重性,鄭重承諾會守口如瓶,少頃問趙皚,“你信么?”

    “現在最關鍵的不是信不信,”趙皚凝眸看她,肅然道,“是要找證據。此事無論是真是假,都要找證據說明?!?/br>
    蒖蒖回到來鳳閣,注意觀察酈貴妃一舉一動,但覺她始終和藹可親,提起馮婧語氣自然,對趙皚關愛有加,實難看出矯飾痕跡。自己心里不愿相信她會做出那等事,但若要按趙皚所說找證據,卻一頭霧水,確實不知該從何找起。

    過了幾日,宮中傳來喜訊:柳婕妤有孕在身,已滿三月。

    宮中已經十多年無人產子,這對皇帝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喜訊。宮中舊例,嬪御有娠,將及七月時有司排辦產閣,于內藏庫取賜銀絹等物若干。而消息傳出后皇帝不待到七月,當即命人自內藏庫取財物及相關用品、飲食果子,絡繹不絕地送往柳婕妤所居的芙蓉閣。

    宮中諸閣分得知喜訊,也各備禮品贈柳婕妤。酈貴妃自不會怠慢,早早地親自選了金銀果子、瑪瑙纈絹,及脯脩、干果、嘉蔬等,命蒖蒖帶著幾名小黃門送往芙蓉閣。

    那芙蓉閣建在后苑鳳凰山一隅,蒖蒖以前路過時便覺此處樓閣與眾不同,樓高四層,建有寬闊露臺,可觀星月山景,如今步入其中,更覺處處雕欄玉砌,亭臺樓閣設計精妙,足令來鳳閣黯然遜色,可見圣眷之隆。

    柳婕妤的乳娘玉氏人稱玉婆婆,五十上下,五官輪廓精致,看得出年輕時亦是個美人。此刻玉婆婆出來笑臉相迎,告訴蒖蒖柳婕妤今日晏起,尚在后庭溫泉邊梳洗,如不介意,請蒖蒖隨她入內面見婕妤。

    蒖蒖跟著玉婆婆穿過兩重樓閣,來到后庭,但見前方有一圓潤山石堆砌的水池,由上至下分為兩疊,各有出水口,溫泉水汩汩涌出,池面霧氣繚繞,后方林木蔥郁,宛如仙境。

    柳婕妤兀自穿著一身白色寢衣,坐在水氣氤氳的上疊池邊,赤著雙足浸入溫泉水中,露出水面的兩段小腿色如凝脂。長發像是剛沐過,濕濕地披散著,被她繞過左肩攏至身前,以一柄玉梳徐徐梳理。

    她下方的池畔有七八名內人,也在臨水梳妝,旁邊樓閣露臺上坐著兩位樂伎,一位彈箏,一位吹笙,奏著《清平調》,而旁邊另立著一名歌姬,應著曲子唱道:“一枝秾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br>
    柳婕妤朝著拂上雙頰的朝陽閉目,隱隱含笑,繼續著梳發的動作。池畔的內人們聽了曲子皆露笑顏,有人向露臺揚聲道:“香梨兒,這曲子很應景呢,再唱一首?!?/br>
    蒖蒖舉目望去,才發現那歌姬是以前與她講過菊夫人事跡的香梨兒。

    香梨兒愉快地答應,繼續唱:“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br>
    玉婆婆待她唱畢,走到柳婕妤面前,嗔怪著勸道:“娘子如今宜多珍重,可不能像以前那般貪玩了。這水雖溫暖,也不能多浸,快回閣中去吧?!?/br>
    柳婕妤笑道:“我已經兩三月沒來池邊玩水了,好容易盼到滿三月,這才玩了一會兒,你就催著我回去?!?/br>
    她入宮多年,如今應該有二十五六歲了,但聲音軟糯如少女,語氣嬌俏,很是動聽。

    雖表示不滿,她卻還是緩緩起來,黑發如絲緞般披在身后,赤足沿著池畔圓石走向閣中。

    她的雙足形狀纖巧,指甲粉潤如桃花色澤,踏著山石,白羅柔軟的裙裾拂過,石面上露出幾彎濕潤的足跡。這舉動透著幾分誘惑,但她恬靜自若的神情給人的感覺卻又是濯清漣而不妖,看得蒖蒖都覺心中一動,瞬間明白了為何她如今能獲官家專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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