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鹽以來源分,有海鹽、池鹽、井鹽、崖鹽或巖鹽之別;以形狀分,有珍珠、琉璃、珊瑚、水晶、雪花、鐘乳、寶塔之類,以色澤分,有赤、紫、青、黑、白幾種;以產地分,那就更多了……”殷琦微笑著向蒖蒖建議,“不如我們來做一個游戲:我們同時蒙上眼睛,然后品嘗侍女選取的鹽,看誰能正確地說出品類?!?/br> 蒖蒖忙不迭地擺手:“我沒仔細分辨過,可不敢跟你比?!?/br> 殷琦也不勉強,好脾氣地說:“那你蒙上我的眼睛,看看我辨得對不對?!?/br> 蒖蒖依言而行,用絲巾蒙住殷琦眼睛,然后用銀匙自一個琉璃瓶中取出少許色澤紅瑩的鹽粒,遞與殷琦品嘗。 殷琦很快有了結論:“不甚咸,顆粒較粗,細品之下隱約有金戈之味,這是西安州的池鹽?!鳖D了頓,又補充,“是紅色的吧?” 蒖蒖稱是,另取一些潔白晶瑩,晶體呈塔尖狀的鹽粒給他再品。須臾,殷琦點評道:“這是海鹽,口感清澈柔和,還帶有一點花香,這是大食商人帶來的一種拂菻國的鹽?!?/br> 適才取出鹽瓶的侍女已露出贊嘆的微笑。 蒖蒖自取一些細品,雖微覺咸度有異,但什么金戈之味與花香是品不出來的。遂對殷琦敏銳的味覺深表佩服,殷琦摘下蒙眼的絲巾,含笑道:“我很少出門,每日都很閑,所以有空反復做這些很無趣的事……你以后多嘗嘗,也就能品出其中差異了?!?/br> 然后他建議蒖蒖蒙上絲巾:“當你眼睛看不見時,舌頭會更敏感,更容易品出食物的微小差異?!?/br> 蒖蒖試了試,果然覺得再嘗鹽粒,能辨出更豐富的滋味了。 “這個法子很妙,”蒖蒖笑道,“大公子怎么想到的?” 殷琦笑容漸漸隱去,少頃,垂目黯然道:“是劉姑姑教我的?!?/br> 他似乎不愿多提劉姑姑,沒有就此繼續與蒖蒖談下去。不過這個蒙眼辨味的游戲他以后與蒖蒖經常玩,除了鹽,還會分辨各種醬、醢、糖、茶,若是誰猜錯了就會被贏的那方施加一些小小的懲罰,兩人常常玩得不亦樂乎。 某日陳國夫人來看殷琦,剛進到院中就聽殷琦房中笑語不斷。她不待侍女通稟便疾步入內,正好見殷琦笑吟吟地轉頭過來,他皎皎如月的臉上赫然多了兩道以墨畫出的唇髭,而蒖蒖在他對面揚著一支筆笑道:“這一筆沒畫好,重來!” 陳國夫人臉一沉:“這成何體統!” 殷琦與蒖蒖忙收斂笑容,過來施禮。 殷琦向陳國夫人長揖,不忘為蒖蒖開脫:“是我要與吳內人玩猜茶的游戲。我茶飲得少,輸給了她,這懲罰也是我想出來的,愿賭服輸,不是她的錯?!?/br> 陳國夫人上下打量蒖蒖,也未多說什么。須臾,拉起兒子的手,愛憐地為他拭去額上一層薄汗,柔聲道:“你覺得有趣就行。只是稍后這墨跡要及時洗去,別在臉上留下痕跡?!?/br> 羅氏擔心陳國夫人因此不快,隨后又去向陳國夫人解釋,說雖然此類游戲不顧尊卑,有些失當,但大公子近日來心情愉快,面色也比以前好看了。 陳國夫人若有所思,然后對羅氏道:“這吳蒖蒖雖然不甚識禮數,但大哥與她倒頗投緣。我看她模樣也還不錯,不如便讓大哥收在房中吧?!?/br> 羅氏笑道:“夫人考慮周全。難得有個丫頭大公子能看上眼的,早日收房,也好盡快為大公子開枝散葉,讓夫人抱上孫子?!?/br> 陳國夫人略一笑。想到殷琦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拖至今日仍遙遙無期,不免又緊鎖眉頭,暗暗嘆了嘆氣。 羅氏獲陳國夫人授意,向蒖蒖和殷琦傳達此意,蒖蒖嚇了一跳,立即婉拒。羅氏勸她道:“貴戚中若論與天家之親疏,地位之尊貴,誰能與郡王相提并論?你能嫁入郡王宅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何況大公子論人品、模樣,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會委屈了姑娘?!?/br> 蒖蒖稱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大公子。羅氏又道:“說實話,以姑娘的出身,是不能做大公子的正室,但你好歹是從宮里出來的內人,做公子的妾是綽綽有余的。因大公子尚未成婚,目前暫不宜給姑娘多高的名分,但陳國夫人說了,一待公子娶妻,便會稟明官家,屆時請他賜你個縣君郡君的封號,也不是什么難事?!?/br> 蒖蒖無奈,只得借口說當初出宮時孫司膳說是讓她出來歷練歷練,說不定什么時候慈福宮缺人了,仍會召她回去。羅氏便冷笑了:“姑娘竟把這話當真呢。這宮里賜給臣僚的內人,沒聽說有召回去的。既賜了,本意原也是給臣下做妾侍,哪有再把這些姬妾召回宮中之理?!?/br> 蒖蒖一愣,心想一出宮在宮中人看來難保清白,的確難以回去了,這恐怕就是程淵當初讓自己入郡王宅的本意。心中越發難受,不再分辯,但任羅氏如何勸說只是默不作聲,始終不松口應允。 待羅氏走后,殷琦讓其余人退下,和言問蒖蒖:“你不愿意,是厭惡我么?” 蒖蒖擺首,黯然道:“大公子很好,只是我有我的難處,此時不能嫁人?!?/br> 殷琦問有何難處,蒖蒖遲疑道:“我還要找我mama?!?/br> 她簡單地跟殷琦說了一些母親失蹤之事,殷琦道:“你mama的名字,我也沒聽說過,不過我可以幫你打聽?!比缓笙肓讼?,又微笑道,“但這并不妨礙你嫁人呀。你嫁給我,我請我爹爹mama幫你一起找,那不是更容易么?” 蒖蒖語塞,良久后一聲嘆息,告訴殷琦:“有人曾經和我說,如果我能出宮,希望我中秋時去找他,與他一起賞月?!?/br> 殷琦一怔:“你答應他了?” 蒖蒖道:“沒有立即答應,但是我心里……我心里是……” 殷琦靜靜凝視著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呼吸漸趨急促,眼神也開始渙散。 蒖蒖覺出異狀,喚了一聲“大公子”,殷琦不應,飄忽的目光在蒖蒖臉上游移,她卻不敢確定他是在看她。 “為什么,你們都要出宮,都要離開我?”殷琦喃喃道。 蒖蒖很怕他再次發病,試探著去拉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安慰。 殷琦猛地甩開她伸來的手,忽然站起,胸口起伏,血氣上涌,盯著蒖蒖的眼中有怒火,卻也泛著一層淚光:“為什么要出去?你不知道外面很危險嗎?有很多人要害你,害你……” 他顫抖著,喘著氣,目中滑下一滴淚。 蒖蒖取出自己手巾,靠近他,想為他拭擦。但那棉質手巾剛觸到他的臉,他立即驚叫一聲,大力推開她,眼睛旋即又看向那方手巾,瞳孔不自覺地收縮著,滿含驚懼。 第三章 適安園 殷琦不自覺地戰栗著,緊緊咬著下唇,雙目失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蒖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高聲喚旁人來,唯恐驚動了他。默默地僵立半晌,見殷琦兀自不動,但鬢間有冷汗滲出,遂提起茶幾上的湯瓶倒了杯溫水,用手巾托著杯底嘗試遞給他,欲緩和此間氣氛,不料一聲溫和的“大公子”才出口那杯水便被他揮手擊飛,他旋即捉住她右手腕,把她拉至自己面前,充血的眼眸綻出銳利的光,直刺向她:“你,又想害什么人?” 此刻他這嗓音嘶啞低沉,與之前判若兩人,掐住她的手也逐漸加大力度,蒖蒖的腕骨幾乎快要被他捏碎。 他整個人的狀態陡然轉變,適才帶著幾分怯懦的受驚神情消失無蹤,現下看蒖蒖的眼神異常冷酷,其中跳躍著噴薄欲出的怒火,似將她視為一個即將撕碎的獵物。 而他也確實開始行動,在蒖蒖開口準備呼喊之前便雙手上揚,掐住了她的脖頸。 他不斷著力,在失魂落魄的迷亂中試圖掐斷蒖蒖的生氣,蒖蒖拼命掙扎,想拉開他鎖于自己喉間的手,但那雙手如鋼鐵一般緊箍著她,她費盡全力仍紋絲不動。 蒖蒖委頓于地,將要失去意識前無力垂下的手忽然碰觸到剛才被殷琦擊落的杯盞,靈機一現,她奮力伸足,踢倒了不遠處那方小小的茶幾,上面的銀質湯瓶和茶盞紛紛跌落,咣咣當當地在地上撞擊出巨大的響聲。 很快地,外間的婢女和羅氏聽到動靜,先后奔來。 羅氏見狀大駭,立即上前,抬手批了殷琦面頰一下,喝道:“小祖宗,可快醒了吧!” 殷琦愣怔,漸漸松開了掐著蒖蒖脖子的手。 婢女們忙七手八腳地將蒖蒖從殷琦身邊拉開。 蒖蒖被掐得頸中全是淤痕,咽喉腫痛,難以發聲,人也昏昏沉沉地,臥床兩天。第三日羅氏來看她,見蒖蒖慘狀頗感憐惜,著意安撫,對蒖蒖道:“這次的事,還望姑娘諒解,別記恨大公子。他是病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蒖蒖默然,須臾,勉力用暗啞的聲音問羅氏:“所以,宮中傳說大公子曾殺死過侍婢,是真的吧?” 羅氏未作答,只是一聲長嘆。 蒖蒖眼圈一紅,想側首朝內不讓羅氏看到自己表情,然而脖子一動又是一陣鉆心的痛,心里更覺得委屈,忍不住落下淚來。 羅氏解釋:“那一次,是那位東宮來的內人不知忌諱,給大公子做了餛飩,大公子抬手打翻,灑了些湯在身上,那內人掏出手巾去給他擦,又勾起了他的心病,所以狂性大發……” “為什么,餛飩和手巾會……”蒖蒖追問。 羅氏四顧,見左右無人,才壓低聲音告訴蒖蒖:“當年劉司膳與人私奔,后來被太師手下的人抓回來過,押回太師宅。那天陳國夫人正好帶著大公子回娘家,大公子看見了劉司膳,就跑過去抱著她,心里明白那些押著劉司膳的人會對她不利,便怎么也不肯松手,哭著堅持要她回自己的屋,誰企圖拉走劉司膳他就像只小獸一樣對他們拳打腳踢加撕咬。那些人只能給大公子和陳國夫人面子,讓他帶走了劉司膳。大公子和劉司膳說了半宿的話,一直留她在身邊,想保護她。但到了深夜,大公子又困又餓,打著盹兒迷迷糊糊地說想吃餛飩,劉司膳就去給他做,這一去,便沒回來……” 蒖蒖頓悟:“所以,大公子覺得是他的錯,從此就害怕見到餛飩?!?/br> “唉,還不僅于此……造孽呀……”羅氏重重嘆息,“大公子睡了一會兒醒來,不見劉司膳,就悄悄跑去廚房找她,結果看見……” 她搖頭,蹙眉嗟嘆不已,暫未說下去。 蒖蒖有幾分明白了:“他看見了劉司膳遇害?” 羅氏頷首,少頃補充道:“是被綁在廚房的長凳上,有人用浸濕的棉手巾一張張地貼在她臉上……” 蒖蒖不寒而栗,深鎖眉頭閉上眼睛,雙手暗暗抓緊被褥,似乎感受到了劉司膳當初的痛苦和絕望。 羅氏再對蒖蒖道:“當時大公子才六歲,看見這種事,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大哭大鬧發了幾天熱之后,他就落下了這癔癥的病,受點刺激便發狂,發病時是認不清人的,并非故意傷害姑娘,待清醒了,若知道曾對姑娘這樣,還不知會怎樣傷心自責呢?!?/br> 蒖蒖嘆道:“我明白的,不會怨大公子?!?/br> “我知道姑娘通情達理,不會往心里去?!绷_氏握住蒖蒖的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又囑咐道,“不過這些事,姑娘自己知道即可,千萬別跟大公子或其他人提起,否則,恐生事端?!?/br> 這一晚蒖蒖睡到半夜醒來,就著房中未滅的燭光,赫然發現有一人坐在她床前。 蒖蒖大驚,倏地坐起,而那人見她醒來,瞬間綻開了孩童般純凈的笑顏:“姑姑,你醒了?” 燭光中殷琦的面容溫柔秀美,目光脈脈看著她,完全沒有一絲暴戾的痕跡。 他取出一個油紙包裹的點心,小心翼翼地展開,獻寶一般遞至蒖蒖的面前:“姑姑,你餓不餓,我這兒還有個酥兒印,你嘗嘗?” 他的眼睛看起來仍有些迷茫,像蘊著一層薄霧,然而他向蒖蒖呈出煦暖的微笑,等待著她的回應,那孩子氣的神情近乎討好。 蒖蒖想起他與劉司膳的前情,莫名地悲從心起,兩滴淚霎時奪眶而出。 殷琦一愣,垂手放下點心,問蒖蒖:“姑姑,你怎么哭了?” 留意到蒖蒖脖子上的淤痕,他頗顯焦慮,關切地問:“姑姑怎么受傷了?誰打的你?” 見蒖蒖不答,他決然站起,說:“我去找他們?!?/br> 也不知要找誰,他轉身欲走,蒖蒖一把拉住他,溫言道:“沒事沒事,沒人打姑姑,姑姑只是不小心,把畫眉的青黛弄到脖子上了?!?/br> 他重又坐下,呆呆地看蒖蒖脖子良久,然后伸手謹慎地微微觸了觸一塊傷痕,問:“痛不痛?” 蒖蒖搖頭,像擁抱一個孩子那樣輕輕擁住了他。 留在宮里的那三十名新來的尚食局內人這期間也有了去處?;实蹧]召見她們,僅僅看了看名字,便隨便選了四名交給裴尚食管教,日后負責御膳事宜,其余的命尚食局自行分給諸皇子及娘子使喚。 裴尚食見云鶯歌廚藝精湛,平日行事也謹小慎微,便將她派往東宮,而聽說鳳仙藥膳做得好,就有意讓她去服侍體虛乏力的酈貴妃。在向鳳仙宣布這個決定時,裴尚食感覺到了鳳仙有明顯的沉默,并不似其他內人那般立即謝恩,欣然領命。 “你不愿意去么?”裴尚食直接問鳳仙。 鳳仙忙欠身行禮:“服侍任何貴人都是我們莫大的福分,鳳仙自然愿意前往。謝尚食恩典?!?/br> 拜謝畢,她又垂首,輕聲補充道:“這點秦司膳去浦江選內人的時候,就跟我們說過,鳳仙一直謹記秦司膳教誨?!?/br> 聽她刻意提秦司膳,裴尚食側首看看立于一旁的秦司膳,蹙了蹙眉。 待內人們退下后,秦司膳立即上前,欠身對裴尚食道:“凌鳳仙的去向,還望尚食多斟酌。她與二大王,似乎有些淵源……” 翌日鳳仙接到新的任命,她將要服侍的主人變成了趙皚。 柳婕妤閣中也分到了兩名尚食局內人。她收下這二人,然后立即從自己小廚房原來的內人中挑了兩名,讓她們去服侍程淵。 程淵不敢接受,親自前來拜見柳婕妤,婉言謝絕。柳婕妤笑道:“官家給我閣中添了兩名內人,這是天家恩澤,我自然歡喜,只是我廚房狹小,原也不須許多人。近日聽說先生在西湖小新堤曲院旁新買了處園子,想必奴婢未足,便從舊人中挑了兩名精于飲食之道的,想請先生接納。先生不妨收下她們,為新園子添點人氣,順便,也幫我疏解一下人手?!?/br> 程淵道:“娘子美意,臣自然心領。但娘子閣中人亦是天家內人,豈可賞給宦者私用。此事萬萬使不得?!?/br> 柳婕妤道:“那兩名不是內人,是我帶入宮的廚娘,不在宮籍中,先生大可放心?!?/br> 程淵堅辭不受。柳婕妤無奈,只得改口:“看來她們無福,只得繼續在我這小廚房里待下去了。不過先生置產之喜,是必須慶賀的。揚州后土祠有一株天下聞名的瓊花,國朝開國后,曾移栽到東京,但瓊花水土不服,逾年而枯,便又移回了揚州。日前我偶然向官家提起此事,官家誤以為我想看瓊花,便悄悄下令,讓人把花移到我園圃之中。怎奈無論我如何呵護,這花長勢也仍舊不好,眼見著快枯萎了。我想,瓊花是有情之物,若遇到愛花之人,想必便能活過來。聽說程先生一向愛惜花木,自己園中草木蓊郁,遍植名花異卉,不如便把這株瓊花也接了去。有先生悉心養護,此花必能枯木逢春,煥發生機?!?/br> 這一回程淵沒有堅決拒絕,稍作推辭后,他謝過柳婕妤,接納了這株瓊花。 出宮之后,他沒有立即回慈福宮,而是命令駕車的小黃門,馳往小新堤曲院方向,在他新園子“適安園”外停下,然后他獨自步入園中。 這園子占地不算寬廣,但設計精巧,山石秀潤奇峭,移步換景,其中又有朱欄玉澗,翠堤畫橋,蓉柳夾岸數百株,影落水中,如鋪錦繡。 程淵沿著池中小橋,走向彼岸,對面是太湖石疊成的小山,山巔有一座粉墻黛瓦的小樓,朝著黃昏之前青天上那一痕云朵色的月亮挑出了一角飛檐。 想是樓中光線已暗,有人在內點亮了蠟燭,窗紗上影影綽綽地映出了一位女子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