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蒖蒖與她同住一室,夜間蒖蒖歸來時見鳳仙背對著她正在就著房中如豆燈光看著什么。蒖蒖悄無生息地走到她身后,發現鳳仙在看的是一頁信箋,一時孩童興起,將那信箋倏地自鳳仙手中抽出,笑道:“誰給jiejie寄書信了?” 鳳仙大窘,跳起來伸手便奪。蒖蒖也沒認真爭搶,任她把信箋搶了回去,見鳳仙紅著臉將書信細細疊好,才又挨過去問她:“看樣子這書信不會是jiejie家人寄的,莫不是什么亂動心思的小黃門……” “別瞎說?!兵P仙當即否認。見蒖蒖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踟躕再三,才低聲告訴她:“寫書信的人,是趙懷玉趙公子?!?/br> 蒖蒖一愣,這才想起今日在婚禮賓客中曾遠遠地見到趙懷玉,他作為同年榜眼,也在受邀賓客之列,只是當時她一心關注鶯歌與傅俊奕舉動,對他沒有多留意。 “你今日與他敘談了?”蒖蒖問鳳仙。 鳳仙微微擺首:“那么多人,眾目睽睽,我們怎么會……只是在賓客散去,我也要回廚房的時候,他匆匆前行,從我身邊經過,似乎不慎撞到我手臂,然后裝作向我躬身致歉時,悄悄把信遞給了我?!?/br> 蒖蒖好奇心大熾,連聲問鳳仙他寫的是什么。鳳仙輕描淡寫地答:“沒什么。只說他即將離京,前往信州赴任?!?/br> “新科進士大多是要外放至各州府做幾年官的,以他的才能,多半過不了些許時日官家就會召他回京任職了?!鄙R蒖沉吟,旋即笑道,“他這是要你多保重,等他回來?!?/br> 鳳仙不語,想起了她隱而不述的,趙懷玉臨別前低聲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蓬山雖遠,吾將溯洄從之?!?/br> “趙公子是個很好的人呀,”蒖蒖笑著分析,“出身高貴,學識過人,前途無量,還會做飯,值得jiejie托付終身?!?/br> “嗯,他是個很好的人?!兵P仙隨之肯定,言罷忽然拈起信箋,遞至燈邊,讓煙火舔舐那頁紙,待燃燒殆盡,手指一松,任火焰縈繞的最后一點白紙飄然墜地,化作黑蝶。 蒖蒖訝異地看著,不解地問:“這書信他好容易才送到jiejie手上,jiejie不留下來做個念想?” 鳳仙決然搖頭,道:“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既做了宮人,便不能與外界男子有所往來。這書信若日后被他人看見,難免成為禍端,給人私相授受之實據?!?/br> 傅俊奕之事果然傳遍京城,很快有臺諫官員出面彈劾,歷數他種種劣跡罪行?;实垭S即下旨,削去傅俊奕功名,遣回明州。而云鶯歌父親也在明州提起訴訟,正式控告意圖謀殺女兒的傅俊奕。前往明州府通報傅俊奕之事的宦官不忘提醒知州,這是驚動了官家的案件,知明州心領神會,表示一定秉公執法。顯然傅俊奕會面臨一場牢獄之災。 皇帝對尚食局眾女那日的行為未表示不悅,還讓裴尚食對鶯歌加以撫慰。雖則如此,宮正還是向裴尚食轉達了太后些微不滿之意:傅俊奕雖然有罪,但當時畢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在大臣宅邸,內人毆打傅俊奕可算是觸犯宮規的行為。那幾個內人出自民間,帶有幾分未馴化的野氣,做出此事不足為奇,但裴尚食非但不加約束,還放任她們打人,委實不妥。 裴尚食欠身受教,自請宮正處罰,宮正卻又笑道:“尚食是兩朝宮人,該明白的道理自然都明白。太后也無追責的意思,只是稍作提醒,望尚食日后三思而行?!?/br> 皇帝平日不問慈福宮人事,太后同樣也很少過問大內之事,一向對皇帝身邊人禮待有加,此番竟然請宮正傳話,可見太后這回委實看不順眼,只是礙于官家面子,不好出面懲戒。 裴尚食對宮正諾諾相應,又恢復了低眉順目、寡言少語、鋒芒不露的慣常模樣。 第十一章 浣溪亭 這次擇自民間的六十名尚食局內人入宮已有些時日了,皇帝卻遲遲不許她們入侍禁中貴人,太后幾番婉言催促,皇帝才明示說大內不需要新增這么多尚食內人,且留一半,另分三十名入慈福宮,供太后差遣。 皇帝還請太后先行派人在六十名內人中選擇入侍慈福宮者,太后也未多推辭,很快命程淵前往尚食局挑人。 裴尚食請示程淵,是否需要眾內人各呈技藝以備選,程淵卻說不必,只須讓眾內人列于尚食局庭中,他當面挑選即可。 選拔便依他所言進行。程淵徘徊于眾內人之間,審視的目光從首至足逐一細看,很少開口問她們什么,偶有問題,也不過是何方人氏,芳齡幾何之類,倒是無一問涉及飲食廚藝。 他未過許久便擇出二十九人,這些姑娘出列另立一側,兩廂比較不難發現,他選擇的均是容貌稍遜者,而剩下的那三十一位個個姿容昳麗,氣品不凡,鳳仙、鶯歌與蒖蒖均在其中。 入慈福宮的名額還剩最后一個,蒖蒖見程淵此刻所打量的是另外兩名內人,暗暗擔心失去最后的機會,遂自己出列,朝程淵深施一禮,道:“內人吳蒖蒖愿入慈福宮,侍奉皇太后,望程先生成全?!?/br> 程淵聞聲轉顧她,眸中依然平靜如古井水,無一絲情緒掠起的微波。 定定地凝視她須臾,程淵才問:“你為何想入慈福宮?” 蒖蒖道:“太后懿德高風,臣民一向交口稱贊,蒖蒖以前居于市井,便已聽說太后許多賢德事跡,十分景仰,入宮以來,一直無福侍奉太后,常感遺憾。如今既有此良機,自然不想錯過。望程先生體諒蒖蒖對太后的仰慕之情,允我入慈福宮?!?/br> 她只是苦于沒有接近程淵、打探母親下落的機會,所以才希望入慈福宮,仰慕太后云云只是隨口編造的借口,事實上她對太后事跡所知甚少,若程淵此時要求她說出兩三樁,只怕就露餡了。好在程淵沒有多問,略一沉吟,便答應了她的請求,將她定為最后一名入侍慈福宮的尚食內人。 鳳仙認為蒖蒖此舉太冒險,“師娘是被程淵帶走的,生死未卜。程淵執掌慈福宮大權,要處死一名宮人易如反掌,若他是jian惡之人,你這一去無異于自投羅網。還不如留在禁中,將來有幸侍奉身居高位之人,要查慈福宮之事也不難?!?/br> 蒖蒖擺首:“你我入宮以來,這天家之事,多少也聽說一些。官家是先帝的養子,并非太后親生,即位以來,唯恐旁人說他不孝,所以對太后禮待有加,格外孝順,平日不會過問慈福宮內務。官家尚且如此,我又能指望哪位貴人會幫我深入慈福宮,打聽mama下落呢?現在入慈福宮固然可能有危險,但去了會有得知真相的希望,若不去,要水落石出,就遙遙無期了?!?/br> 蒖蒖迅速整理行裝,隨另外二十九名內人一起轉往慈福宮。慈福宮在宮城北邊,京中人也稱其“北大內”,其中樓閣布局規模與禁中相似,園林建筑倒更顯精美。這北大內的宦官內人數目也與禁中接近,僅伺候太后一人飲食者便不下百人,蒖蒖這批新人甫入宮自然輪不到她們去太后面前侍奉,被程淵交給孫司膳管教。 她們是從各地被精心挑選出的年輕廚娘,個個技藝不凡,但太后似乎對感受她們的手藝并無興趣,不曾傳令讓她們做菜,孫司膳人看起來和善健談,和藹可親,不似裴尚食和秦司膳那樣常對人冷面相待,可對這些新內人,她似乎也沒認真教導的計劃,讓她們日常做的不過是一些洗菜切菜之類打下手的活兒。 蒖蒖一到慈福宮便想盡辦法向此地宮人詢問秋娘的訊息,結果仍是一無所獲,看來能解答這個疑問的人只有程淵了。自入慈福宮后蒖蒖未再見到程淵,程淵在這里堪稱位高權重,蒖蒖不過是一名無品階的小內人,要見他自然很不容易。在備受煎熬地等待多日后,蒖蒖終于捕捉到了一個與他對話的時機。 那日午后,太后于寢閣小寐,孫司膳在閣外伺候。時值盛夏,天氣炎熱,孫司膳屬下女官王掌膳備了一些消暑甜品,讓幾位內人各持一盞送往太后寢閣。幾位內人出發后,王掌膳又取出一盞冰鎮的水晶皂兒,命蒖蒖送給孫司膳。 蒖蒖托著水晶皂兒步入慈福宮宮苑,那時幾位先前出發的內人已走遠,蒖蒖并不清楚太后寢閣所在,只得向遇見的宮人詢問,一路尋去。奈何這宮苑是以南方園林風格修筑,處處曲徑通幽,花木交映,山石林立,千峰萬壑,蒖蒖未走多遠便已迷失方向。繞過了幾處假山,面前忽然出現一片廣闊的海棠林,林間有溪水潺湲流過,而園圃中間立著一方亭榭,高約數丈,像是一個賞花的高臺,亭榭檐下懸著一面匾額,上書“浣溪”二字。 一名穿長衫、戴幞頭,身形清瘦的男子正于亭中欄桿內揮毫,似在題字或作畫。 蒖蒖定睛一看,認出那人正是程淵。這意外的相遇令她瞬間心生一念,端著水晶皂兒立即向立侍于亭榭下的小黃門走去,對小黃門道:“孫司膳命我送水晶皂兒給程先生消暑,煩請小哥代為通報?!?/br> 那小黃門狐疑地看她一眼,道:“程先生從來不吃水晶皂兒?!?/br> 水晶皂兒由皂角米浸泡熬制而成。皂角米是皂莢果仁,浸泡后膨脹,呈半透明膠質狀,又稱雪蓮子。京中婦人常用糖水浸食以為甜品,據說可養心通脈,悅澤肌膚,但程淵素不喜食此物。 蒖蒖一愣,迅速找到了應對的話:“孫司膳說,食無定味,適口者珍。以前程先生不喜歡水晶皂兒,可能是做法不合他口味。如今這盞,我們調味與之前不同,或能愜先生意?!?/br> 小黃門無奈,伸手要接托盤,口中道:“給我吧,我給程先生送去?!?/br> 蒖蒖旋即略略退后,避開小黃門,道:“孫司膳要我親自將水晶皂兒呈給程先生,以便聆聽他意見?!?/br> 小黃門遂讓蒖蒖稍等,自己上樓請示程淵,少頃回來,示意蒖蒖上去。 程淵正在揮毫作草書,聽聞蒖蒖入內,也未抬頭看她,一壁寫字一壁含笑道:“這水晶皂兒不是孫司膳備的吧?” 程淵不食雪蓮子,孫司膳自然是知道的,絕無奉此物給他之理。再聽“食無定味,適口者珍”一語,程淵便已猜到前來見他的是蒖蒖,對其來意更是心知肚明。 蒖蒖亦不多話,擱下水晶皂兒,匆匆朝程淵施禮后即直言:“當初程先生去浦江,帶走了我母親。蒖蒖斗膽請問先生,我母親如今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程淵不答,但指著適才寫的字,微笑著示意她來看:“內人看看,我這字寫得如何?!?/br> 蒖蒖靠近書案,略一端詳程淵的字,見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br> 詩中之意蒖蒖不大明白,只覺這字寫得好看,至于到底好在哪里,自己也說不上來,一時也想不出典麗辭藻來夸贊,在程淵再次詢問她意見時,她只好泛泛贊道:“先生的字龍飛鳳舞地,寫得真好?!?/br> 其實程淵寫的是行草,灑脫秀逸,但運筆冷靜克制,并未達到“龍飛鳳舞”的程度。聽了蒖蒖這不著調的贊揚,程淵倒也不以為意,轉而問她:“這首詩,內人可曾聽說過?” 蒖蒖惘然擺首。 程淵解釋道:“是東坡居士所作?!?/br> “原來是東坡居士,我曉得的……”蒖蒖恍然大悟,有聽見提到熟人的感覺,旋即一嘆,“不過我知道他的菜,比他的詩詞多?!?/br> 程淵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蒖蒖待他笑聲稍歇,繼續追問:“我mama在哪里,還望先生明示?!?/br> 程淵仍不答,另提一事:“前日陳國夫人來向太后請安,說起她宅中做點心的廚娘不太稱心,太后便決定從慈福宮尚食內人中擇一個給她。我聽說你做的點心挺好,不如便請你去延平郡王宅吧?!?/br> 蒖蒖怔道:“我還沒見到我mama,現在不能離開慈福宮?!?/br> 程淵一哂:“我并不是在征求你意見?!?/br> 蒖蒖默然,少頃又問:“所以,先生是不會告訴我母親下落了?” “你沒有向我提問的資格?!背虦Y狀甚和藹地看著她,說出的話卻毫不帶暖意,“你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內人,而我提舉慈福宮,在這宮里除了太后,誰都要看我臉色行事。平日只有我問別人,別人除了噓寒問暖,再不敢問我什么,若問了,我也不答。你無須再嘗試,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如今你能做的,只有乖乖收拾行李,去延平郡王宅做廚娘,若不愿,或多言,我只好按宮規處分了?!?/br> 蒖蒖覺察到他目中的冷漠與決絕,明白多說無益,此事無可挽回,也不再爭取,但仍問了程淵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有一天,我重新出現在宮里,不再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內人,那么先生會否告訴我母親的去向?” 程淵目光柔和,唇角含笑,近乎親切地應道:“你可以試試看?!?/br> 第十二章 殷琦 孫司膳旋即按照程淵授意,處理好將蒖蒖調往延平郡王宅的一切事宜,并讓蒖蒖翌日便啟程。 見行程安排如此迅速,蒖蒖有些詫異,孫司膳以為她對被遣出宮之事感到失落,特意撫慰她:“雖說延平郡王宅屬于臣僚之家,但自與別處不同。延平郡王所享尊榮,在戚里中首屈一指,自太子以下,大王們見了他都要行家禮。宅中氣象不輸任何宗室,就算比這北大內……唉,毋須多說,你進去就明白了?!?/br> 這些事蒖蒖入宮以來是聽說過的。延平郡王殷寧比太后小近十歲,從小秀美可愛,長大后溫潤如玉,太后與先帝格外鐘愛。先帝還做主,讓他娶了當年權傾一時的丞相、太師齊栒的長孫女陳國夫人。 陳國夫人也是一生好命。齊栒之妻王氏悍妒,自己不曾生育,也不許齊栒納妾生子,最后收養了自己妹夫與外室的私生子,改名齊熙,以為齊栒嫡子。齊熙長女即陳國夫人,作為齊太師嫡長孫女,小小年紀便常出入宮廷,先帝見她嬌俏伶俐,說起話來又是無心無思,一脈天真,也很喜歡,在她六七歲時即封她做國夫人,因此京中人常稱她“童夫人”。 關于這童夫人,臨安城中還流傳著她一則軼事:童夫人小時候曾養過一只獅貓,有一天這貓兒趁看管的人打盹兒,溜出宅去,不知所蹤。童夫人得知后大哭,一定要找回這只貓。齊太師遂令臨安府派人訪索,為此逮捕了上百名涉嫌捕捉或藏匿獅貓的人。滿城搜索后抓回了一百多只貓,童夫人一一驗視,發現均不是她丟失的那只,不免又哭鬧一番。齊太師便又命畫師根據描述畫出數百幅獅貓肖像,四處張貼于城中茶坊、酒肆,重金懸賞尋找,然而獅貓始終音訊全無,不過童夫人那一滴眼淚可驚動整個臨安府的“能力”京中從此盡人皆知。 齊栒執掌相印多年,勾結黨羽權傾朝野,先帝也頗忌憚。后來齊栒身染重疾,臨終之際還想扶植自己的兒子齊熙繼任丞相,但當時的太子、如今的官家趙瑋及時覺察,將齊氏籌謀之事告知先帝。先帝遂以探訪之名帶親從禁軍若干親往齊宅,監視齊氏父子,同時命大臣擬齊氏父子致仕制書。待齊栒咽氣,便宣布齊氏父子同時致仕,收回齊熙所有實權,只給他一個“少師”的虛銜,做個富貴閑人。 未過幾年齊熙亦郁郁而亡,齊氏黨羽如鳥獸散,先帝也將齊栒在京中豪奢之極的大宅邸收回,修繕擴建為晚年所居的宮苑,即現在的慈福宮。 齊熙死后,齊家日漸式微,但幾乎不曾影響到嫁給延平郡王的童夫人。先帝喜歡她,大概是基于她表現出來的胸無城府、天真爛漫之狀,這與她祖父、父親截然不同。因她從小出入宮廷,如今的官家也是與她熟識的,視她如meimei,待她十分友善。兩代皇帝甚至對她有一些補償之心,施予齊家的恩遇有不少后來給了她。 先帝駕崩,今上即位,尊崇優待太后一族,殷寧繼續得以加官進爵,雖然都是無實權的虛銜,但所得俸祿賞賜格外豐厚,外戚中無人能及。 延平郡王宅的富貴氣象蒖蒖以前只是聽人提起過,直到親自步入其中,才感覺到一切的傳言只是平淡的白描,所有憑空的想象都不及現實來得活色生香。 這宅子很大,但也沒大到可以與慈福宮及禁中相提并論的地步,雖有重樓飛檐、亭臺水榭,可若論華勝之氣象,也不能跟宮苑同日而語。而園中花木頗盛,那藤曼聯絡、花竹映帶的感覺倒與林泓的園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園中亦理水疊石以為景,所用石材瑰麗清奇,形態各異,在池邊疊為一座高逾樓閣的山麓,山中有洞府若隱若現,而山頂一泓清泉飛流而下,注入池中,聲如玉器玎珰相撞,水霧泛起,令路過者頗感清涼。 蒖蒖見那水非常清冽,池中清澈見底,一尾魚都沒有,不禁一聲贊嘆:“這水真清亮?!?/br> 引她入內的侍女聞聲道:“那當然。這水是從鳳凰山引來的山泉水,清澈甘甜,宅中做飯都常用它?!?/br> “鳳凰山?”蒖蒖訝然問,“雖然鳳凰山離此地不遠,但要引水前來也很不容易,可要挖許多溝渠?” 那侍女搖頭:“不是挖溝渠,聽說是用許多大竹子……具體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br> 此時有琴聲悠悠傳來,打斷了蒖蒖思緒。此曲蒖蒖聽林泓談過,辨出是《流水》,舉目望去,四周不見撫琴者,也不知樂音從何處飄來。 蒖蒖見引路的侍女在觀察她聽曲之狀,遂笑道:“在水邊聽到《流水》這一曲可真巧,十分應景?!?/br> “這哪是巧,”侍女淡淡說明,“咱們這郡王宅中養了許多樂伎,遵照陳國夫人吩咐,平日散布在園中,但只能隱身于花木、山石之后,見有人來,便彈奏與此情此景相應的樂曲,供游人消遣?!?/br> 蒖蒖隨后暗暗留意,發現果如那侍女所言,每行至一處,絲竹聲隨之更迭,都是與景色交相輝映的曲子,所用的樂器除了琴,簫、笛、笙、箏、阮和琵琶應有盡有,而樂伎完全隱身,沒露出一絲蹤跡。 最令蒖蒖嘆為觀止的是郡王宅關于她職務的安排。 延平郡王宅的廚房所在自有幾進院落,占地甚廣,根據經過屋舍時侍女不停的介紹,蒖蒖大致明白這大廚房分為不同的小廚房,分管酒、rou、蔬食、果子、醯醢等等,格局似乎尚食局相似,然而不盡于此。 蒖蒖最后來到堂中,見到了主管大廚房的廚娘閆十一娘。蒖蒖本以為按程淵的說法,應該是讓她做點心,延平郡王宅做點心的廚娘似乎不甚稱職,而現在她漸漸發現并非如此。 閆十一娘見蒖蒖前來,毫無喜色,倒像見了個沉重的負擔。取出一冊厚如賬簿的名冊翻了許久,才蹙著眉頭道:“各個廚房基本都滿員了,只剩包子廚出了個缺,你便去包子廚吧?!?/br> 蒖蒖答應,試探著問:“那我以后就是主要負責做包子?” “做包子暫時還輪不到你?!遍Z十一娘嗤之以鼻,“你先去鏤鏤蔥絲吧?!?/br> 根據閆十一娘的態度,蒖蒖推測出慈福宮就她調職一事對延平郡王宅并沒有特別的囑咐,所以閆十一娘把她當作了被貶至此的犯錯婢女,也就沒什么好臉色。不過蒖蒖隨遇而安,也不認為在廚房不被重用是多么難以接受的事,反而很享受鏤蔥絲這一職位自帶的清閑。 蒖蒖首次見到”鏤蔥絲“這一說法,是在劉司膳的《玉食批》里,后來被她效仿,讓鳳仙等人做出豪奢的退婚宴震驚浦江。后來知道司膳原本是掌天潢貴胄飲食之人,也就明白了其中涉及的菜肴何以奢侈至此。但入宮后反倒發現,天家飲食雖然精致,但就她目前所見看來,似乎并沒有劉司膳所列的那幾道菜式這么夸張,尚食局也不設專職鏤蔥絲的人,卻不曾想在這郡王宅倒見識到了。 主管包子廚的俞二嫂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為人隨和,待蒖蒖倒是相當友善,還親自教蒖蒖如何把蔥分解得細如發絲,以及教她鏤刻如意云紋、萬字紋、瑞草紋、寶相花紋和纏枝花紋等圖案。蒖蒖忍不住問:“這蔥絲的紋樣又不會影響包子的味道,真有人會看么?” “有呀。當年齊太師大宴賓客時,就會吩咐我們鏤蔥絲。宴席上也不會提醒賓客,等客人自己發現,自然會贊嘆太師宅富貴氣象?!庇岫┑?,“如今延平郡王倒不看重這些,但夫人還堅持讓專人鏤蔥絲。雖說宴請賓客時不再用這個,夫人卻時不時會讓人做做,自己看看?!?/br> 蒖蒖感謝俞二嫂對自己的照料,也自動幫二嫂做事。見她有吃夜宵的習慣,便經常問她想吃什么,自己晚間在廚房做了給她送去。 一日夜間,俞二嫂說想吃酥兒印,蒖蒖便獨自在小廚房炸好。暖烘烘的酥油香味四溢,誘得蒖蒖忍不住自己嘗了兩塊。味道如她設想般甘香,但蒖蒖稍后又覺得夜間吃這個可能會口干舌燥,便又搟了些薄面皮,就著廚房日間做包子剩下的鮮rou包了幾個餛飩,投入加了蝦皮紫菜的湯中,撒上些蔥絲,然后去尋食盒,要盛好給俞二嫂送去,忽聞身后不遠處有些輕微聲響,回頭一看,見一位清秀的男子站在門邊,蒖蒖凝神看去,認出那是在宮中有一面之緣的殷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