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蕭徹擁著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路途無聊,令嘉靠在蕭徹身上,又尋起了新的話題,“殿下方才說的星雨是什么樣的?” “義如其名,星落如雨,多則數千,少則數百,并而西行,間雜火流,極是瑰麗?!?/br> 蕭徹形容的言語極是簡單,但那副瑰麗盛景卻已露出一二,令嘉目露向往之色,“你說每年七月都有,為什么我從來沒見過?” “星雨多是起自半夜,時長不一,短則須臾輒止,長則數個時辰,但無論長短,你肯定都在睡?!?/br> “……”令嘉郁悶不已。 蕭徹點了點她鼻尖,哄道:“你若想看,明年三月亦有一場星雨,只是這場星雨不比七月的盛大,但勝在火流極多,別有風味。王府后山正有一座高臺,可用作觀星,到了時間,我陪你去賞看就是了——只要你能撐到半夜不睡?!?/br> 最后一句又帶了些親昵的促狹。 令嘉瞟了他一眼,刻意反問道:“殿下現在不會看錯時間了?” 蕭徹含著溫柔的笑意看她,“算錯了也無妨,漫漫長夜,有王妃陪著,即使星雨不至,亦不算白費?!?/br> 在這道目光下,令嘉伶俐的口舌忽地鈍住,面上紅暈漸起。她傻傻地與蕭徹對視一陣,待反應過來,卻是一下環住蕭徹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前,再不肯露臉了。 蕭徹看著這只又縮回殼里的小龜,笑而不語。 令嘉的任性自我和睚眥必報,在兩人成親的第一日,就已暴露無遺。按照理智去選擇,蕭徹理應對她敬而遠之,維持著相敬如賓的夫妻之間應有的界限。 可是—— 傅令嘉太好了,恰到好處的好。 恰到好處了的家世,恰到好處的容貌,恰到好處了的性情,甚至連那點糟糕的脾氣正恰恰踩在了他的底線邊上,叫他發不出半分脾氣來。 較之祖父與祖母坎坷的姻緣線,他的姻緣順利得甚至有些上天欽定的感覺。倘若人一生所擁有的好運是有限的,那么蕭徹愿意相信,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面前讓他心動的傅令嘉,是命運對他這倒霉人生的補償。 但也正因為太順了,以至于段老夫人拿趙王夫婦類比,即使是以蕭徹的自持,也不免為之所驚。 但也只是一驚而已,蕭徹二十多年行來,撇開原生的陰影不說,在其他方面行事真可稱無往而不利。 從未嘗過挫折滋味的他又為何不能去相信,他們會像他的祖父母一樣,無論遭遇什么,都能攜手不離呢? 第97章 宮人孫氏 或許是蕭徹身上的暖意太過熏人,也或許是馬車行路之時那輕微的搖晃太過催眠,亦或許是這二者兼而有之,當馬車駛入王府時,令嘉已成功睡熟過去。 蕭徹試著喚了她幾聲,可他的聲音太過輕柔,睡時的令嘉很是欺軟怕硬,自然是不帶理睬的。 蕭徹只得伸手把她抱下車廂。 誰知抱起來容易,放下難,到了換軟轎時,令嘉閉著眼,兩只手卻是勒著他的脖子不肯放,仿佛就是認準了他的氣息。 周遭的使女面面相覷,尷尬地看向蕭徹。 蕭徹既舍不得弄醒她,又舍不得用力去掰她的手,只得揮揮手,讓醉月給令嘉披外氅,就越過軟轎,給這位嬌貴的王妃充當起座駕來。 馬車停下的二門距離定安殿有著不短的距離,令嘉看著是纖瘦裊娜,但大小也是個成人,抱在手上分量不小,然而蕭徹卻是面不改色地一路將她抱到定安殿內室,連氣息都不曾亂上一分, 醉月聽著蕭徹綿長的氣息,默默將對這位娘子夫婿的武力值評估又提了一檔次。 醉月原以為蕭徹會在內室陪娘子一會,就像之前他在娘子午睡時過來的那幾次一樣,誰知這次不過片刻,蕭徹就出了內室。 他身上的袍子還帶著幾道被令嘉折騰出來的凌亂褶子,但那種柔和之感卻已褪去,臉上還掛著淺淡的笑容,可那雙鳳目中的溫度卻已冷卻。 當這雙鳳目看過來時,醉月心中不禁一凜。 蕭徹的目光在醉月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收了回去。他不發一言地離開了定安殿。 醉月皺了皺眉,她怎么覺著這位殿下方才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 蕭徹離開定安殿后,沒去前院的承和殿,而是去了后山的高臺。這座高臺坐落于后山山腰,是為觀星象而建的建筑。 蕭徹平日里,無所喜無所厭,勉強稱得上是愛好的大約就是在高處觀察天象。 安石自蕭徹幼時就被英宗派來服侍他,深知這位主君的喜好,故而當年建府時,縱使錢財吃緊,安石還是貼心地抽出一筆銀錢,建好了這座高臺。對此,連住處都不愿修的蕭徹竟也默認了。 不過,當年修建時,確實是差了一些錢。故而這座高臺在用磚石壘堆而成,未做任何修飾,甚至只得十余丈高(33米余),遠遠看去,倒也有幾分古樸,當然反著說,也可稱窮酸。好在,蕭徹從不挑剔衣食住行,即使是在這唯一的愛好上,也是如此。 高臺的樓階建在高臺邊沿,繞著臺周,盤旋而上,大約有三百余階后。拾階而上后,便是一座空曠的平臺,平臺中心擺放著一個丈半高的儀器,方底四角各立一只精銅鑄成的金龍,四只金龍朝著一個中心拱起一個由數個圓環套成的圓球,其內部有一顆圓珠,被一根細管斜穿過去,固定在了圓球中心。 這是許晦為觀星象而創造的渾天儀,與能提前監測到地動的地動儀,齊名為天地二象儀。原本在當年許晦焚毀自己的著作、造具之后,便已失傳。宣德皇后畢生都在尋找著先父的足跡,卻始終不曾成功復原這件器具。而蕭徹卻在她去后,照著著她的遺作,將這兩件器具給復作出來。 宣德皇后曾經也感慨過,蕭徹穎慧絕倫,肖似其先父??上?,許晦能掙脫名利的漩渦,親緣的拘束,去做世外的閑云野鶴,蕭徹卻是注定要與隨權勢沉浮。 就像當年,他完成祖母的遺愿后,便再未碰過那些藏書。就像現在,他毫不在意地越過這樽曾耗費過他諸多心思的渾天儀。 在高臺北側有一排廂房,中間最寬敞的一間是為蕭徹準備的,兩側的數間窄間是為留守高臺看護渾天儀的下仆準備的。此外還有幾個留備不時之需的空房。 而現在,這些空房正派上了用場。 安石引著蕭徹往最西側的那間房走去,房前守著兩三個侍衛,其中一個就是侍衛統領之一的鐘榆。 他上前低頭道:“殿下,人就在這里。她之前在溫家受過審訊,但因其體弱,溫家心存顧忌,不敢上rou刑,故而還算完好?!?/br> “溫家都處理干凈了?” “溫家夜半起火,救火不及,滿府皆亡。依照慣例,留了溫家幼孫,現在在西郊的別院里養著?!?/br> 蕭徹頷首,算是滿意的意思,然后便踏入那間房中。 在他背后的鐘榆恭敬的面孔下,卻是在無聲嘆息,也不知是在為誰。 淑妃出身低微,即使她晉位為妃后,對娘家多有幫襯,溫家也不過是雍京如云的權貴里中下層的一戶人家。但即使這樣,溫家所擁有的富貴已是其原來所不敢想的??上珏澬牟蛔?,妄圖拿捏殿下,結果惹來滅門之災。若非殿下做事留個后手,恐怕連一個活口都留不下來,但即使是現在活下來的那個,以后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成為見不得光的一名暗衛。 高臺空間有限,為蕭徹準備的那間主屋占去了大半的空間后,剩下的幾間越見狹窄。 巴掌大的房間統共就塞下了一張床榻,和一套桌椅,和兩個架子,便再無其他,床榻上坐著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嫗,因缺少保養,容顏已是凋零,但眉目間依稀可見其年輕時候的秀美,氣質溫婉干凈,身上的衣著雖簡樸卻也干凈,坐姿端莊優雅。 見到蕭徹時,她起身跪在地上朝蕭徹行了個極標準的宮禮,說道:“奴婢見過燕王殿下?!?/br> 蕭徹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道:“孫氏,青州人士,天德十二年受選入宮,年僅十歲,三年后因考績優秀,被選入宣室殿服侍祖母,卻在天德三十二年被祖母放出宮?!?/br> 蕭徹步步向前,走到孫氏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你,為什么會被放出宮?” 宮中素有宮女年滿二十二即可出宮的規定,但這規定卻是不適用于貴人的貼身宮女。因為越是貼身,知道的事就越多,為防宮闈貴人的私密之事外漏,為險惡之人利用,為了皇室安危著想,這些宮奴生死都只能在宮里,甚至于大部分都是要殉主的。在帝后兩宮服侍的宮女內侍,這個規定要更加嚴格。 孫氏卻是憑什么成為這個規矩的例外? 聞言,孫氏卻是抬起頭來,目光直直地看向蕭徹。從宮規來說,這可以說是大不敬的行為了,然而這個一直表現得恪守禮節的老嫗卻似意識不到一般,反而用目光細細地掃視著蕭徹的臉,自眉到眼,寸寸下去,分毫不錯、 這一種恨不得剝去他的外皮,稱稱他的骨血的眼神,蕭徹見過太多次了,就在他母后身上。無論人前,她對他表現的是如何關懷愛重,但只要他轉過身去,就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他。 對于這種眼神,蕭徹一開始是極厭惡地,厭惡恨不得如她所愿地將這一身骨血拆出送到她面前,任由她稱量??闪晳T的力量總是強大的,被看得多了,他已然學會漠然以對。 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冷靜地想,孫氏既然會用這種眼神看他,可見她確實知道些什么。 不過叫蕭徹覺得可笑的是,孫氏端詳完他這張臉后,目光就柔和了下來,而他的母后——她那雙鳳目中的猜疑、抗拒卻是始終如一,從不曾變過分毫。 孫氏不知蕭徹心中所想,只凝望著那雙曾被她在心底描摹過無數次的鳳目。她恍惚地看了蕭徹好一會,方才從這種情緒中冷靜下里。 她說道:“殿下想問的應該是奴婢被放出宮是否與太子的事有關?!?/br> 蕭徹品味了下這個稱呼,淡淡道:“你只需回答本王的問題即可?!?/br> 孫氏看了他一眼,說道:“奴婢被放出宮是因為奴婢在無意間聽到了不該聽的。就在天德三十二年,太子惹怒官家,被官家禁足在東宮一月。聞訊后,圣人心憂太子,便匆匆前去東宮探望,奴婢隨行。正遇上太子醉酒,圣人心疼太子,便親自去煮醒酒湯,留了奴婢和另一個姑姑照看太子。姑姑為太子去準備熱水時,留奴婢一人……” 說到這,她忽然停了停,臉上表情似喜似悲,可轉瞬又平靜下去,繼續說道:“這時,太子忽然清醒過來,拉著奴婢的袖子,喚了聲‘蘊娘’,這場景正叫那位姑姑撞見。之后,沒過多久,圣人就將奴婢放出宮了?!?/br> 蘊,天底下以此音為名的女子數不勝數,但從明烈太子口中叫出的,應就只有一人——明烈太子的弟婦,當年的魏王妃,現在的皇后,公孫蘊。 蕭徹神情依舊半分未變,只是毫無感情地想著:祖母還是太心軟了。 然后,他說道:“你知道他喊的是誰?!?/br> 孫氏迎著他冰冷的視線,平靜地應道:“是?!?/br> 蕭徹看著孫氏,唇角忽然上挑了幾分,他意識到,這個原以為是雞肋的老嫗似乎遠比他想的還要有價值,或許,他能從這個她身上收獲那些他探尋許久卻始終不得的前情,那些所有人都諱莫如深的前情。 “說說你知道的我母后的事?!?/br> “……王妃是天德二十年被圣人接進宮中撫養。王妃與太子年齡差了十歲,交集稀少,兩人關系不遠不近。反倒是魏王與王妃極為親近?!?/br> “他們很親近?” “是,”孫氏解釋道:“王妃因與公主年齡相近,兩人一同上課,新城公主性格驕縱,不喜王妃,常常聯合幾個伴讀一起欺負王妃,王妃隱忍不言,卻被魏王發現,告與圣人。圣人重罰了公主,又將伴讀全都換掉,王妃的日子才好過些。之后,王妃便與魏王親近起來。天德二十七年,王妃及笄,翌日,魏王就向圣人請了賜婚的旨意,隨后兩人成婚,一齊就藩?!?/br> “……那太子呢?” “太子,”孫氏用極輕柔的語氣嘆出這兩字,“他是個極自持的人,甚少表現出喜惡來。但他確實是喜愛王妃的,在圣人賜婚前,就是如此了。只是,王妃從來不曾留心而已?!?/br> “魏王與王妃成婚后,原是恩愛非常,但在天德三十二年,王妃懷著世子時,魏王納了出身低微的宋氏為妾,宋氏有孕后,魏王上表官家為其請封側妃。圣人得知后大怒,駁回表書,并派人到封地斥責魏王。魏王心有不滿,與王妃爭執,王妃受驚早產,遭遇難產,險死還生方才誕下世子?!?/br> “……再往后的事,奴婢已被放出宮,無從知曉后面的事了?!?/br> 蕭徹神色淡得叫人窺不出半點東西來,仿佛孫氏說的這些人都同他沒任何關系一般。 待孫氏說完后,他問道:“那明烈太子妃呢,她就沒有任何作為?” 孫氏愣了愣,然后像是聽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話一樣,忽然大笑起來。 蕭徹冷眼看著這位一直表現得優雅得體的老嫗再這一刻近乎瘋癲的失禮舉動。 笑聲漸息,孫氏拂去眼角被笑出來的淚,又恢復了原來的優雅:“奴婢失禮了。只是殿下的問題也著實荒唐了些,太子妃家世平平,資質平平,膝下亦是空虛,太子不廢了她,她已是感激涕零,又能有什么作為?” 蕭徹看著她若有所思,問:“明烈太子妃是明烈太子選的?” “是啊,”孫氏又笑了,只是這次笑聲很短促,“太子拒絕了官家備好的淑女,由著自己心意,千挑萬選選出這么一位太子妃來?!?/br> 這場糾葛的主角始終只得那三人,其余的都不過是沒有名字的角色。 到了這里,蕭徹想要從孫氏得到的信息已全部得到。 那眼前這個失去了作用,偏偏又知道得太多的老嫗該怎么處理? 蕭徹容貌像他祖母,性情卻不像,甚至不需眨眼,他已然下了決斷。 不料,孫氏卻像提前知曉了他的心思一樣,說道:“殿下,奴婢原就是該死的人,蒙圣人恩德僥幸茍活二十余年,卻也無甚滋味,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生與死相差無多,但心中卻有一陳年心事未了。只求殿下看著奴婢知無不言的份上,允奴婢一事?!?/br> 蕭徹看著這個即使跪在了他面前,但后背卻依舊挺得筆直的老嫗,終是道:“可?!?/br> …… 蕭徹步出這間狹窄的廂房,對著不知何時到來的安石說道:“給她送一杯酒過去?!?/br> “諾?!卑彩瘧?,又道:“殿下,葉蘭芝已帶來,并未驚動王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