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含光院里,張氏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太子妃。 在她旁邊捋著福壽的令嘉猶豫了下,還是沒有提醒她,當年太子娶太子妃時,她還夸過太子至情至性。不過估計提醒了也沒用,在張氏眼里,現在阻礙令嘉風光出嫁的太子夫婦二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娘,你到我院里,就是為了抱怨這事?” 張氏的絮叨戛然而止,她干咳一聲,反問道:“怎么,你的院子我來不得?” 令嘉語含幽怨道:“娘,我明日卯正(早上六點)就要起身梳洗上妝了?!?/br> 雖說昏禮是黃昏才舉行,但前面的的準備卻不少,所以令嘉也不能睡太晚。卯正起身對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都不算難,但對日常不過辰中(早上八點),不睜眼的令嘉來說,那真是莫大的折磨。 張氏看女兒一臉痛苦,愛女之心立時又漲了起來,壓過了那一點羞意。她拿出一本冊子,遞給令嘉,吞吞吐吐道:“這是講陰陽之禮的,你抽空把它看……等等!” 令嘉拿到書立刻就要翻,張氏忙按住她的手,說道:“要你獨處時才能看?!?/br> 令嘉正要說什么,張氏又打斷她道:“你看書時,要碰上什么不懂的,就先放放,明日行禮時,你自會懂的?!?/br> 張氏和令嘉對視一眼,張氏起身,若無其事道:“我這里沒事了,你也入寢吧!莫要誤了明日的婚禮?!?/br> 令嘉看著母親落荒而逃的身影,暗笑一聲,不就就點事么,我知你知,你知我知,何至于羞成這樣嘛? 她翻了翻手上這本冊子,挑了挑眉。 親娘出手,都是精品。 有圖有文,圖里人物形貌勾勒精妙,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名家之作,而文更是難得的才藻艷逸,“屹若孤峰,似嵯峨之撻坎,湛如幽谷,動趑趑之雞臺”、“縱嬰嬰之聲,每聞氣促,舉搖搖之足,時覺香風”一類語句將那事描繪得生動形象,香艷多彩,卻又不落流俗猥瑣。 跟這冊子一比,她從明炤房中順來的那些圖冊都落了下流。 冊子不厚,令嘉沒一會就翻完了。合上冊子,她不禁惋惜,雖然圖文并茂,但記得姿勢都太過中規中矩,少了幾分奇趣,到底還是用作教導之用,太過拘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令嘉睡前才嫌棄過那冊子,夜里就夢到些少兒不宜的東西。 還是那條杏樹小徑,還是那個人,還是那個簪花的動作。 只不過這次有點不同,在她耳邊說完話后,那人并沒有退離,而是低頭,更進一步地含住了她的耳垂。 這個動作太過輕薄了,“貞烈”如令嘉自然要推拒。她剛要動手去推人,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低頭一看,猛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雙手被麻繩給捆住在了背后,掙脫不得。 令嘉大驚失色,莫非這夢是依著她睡前的心思,要給她個不尋常的玩法? 再抬頭去看那人,卻發現人已不見。 令嘉茫然四顧,不知何時,周遭竟只剩她一人。 就在這時,她看到她頭頂粉紅的杏花忽地轉白,恍如春日辰光一瞬而過,接著便是紛紛落花,堆在青石板上,好似冬風忽至,卷來三層雪,鋪成一片雪地。 令嘉被這情況忽變驚得瞠目不已,雖然知道這是夢,但這夢也太不講理了吧! 接著夢就告訴她還有更不講理的,那些杏花鋪成的“雪地”一下又轉作了貨真價實的雪地,森森冷意,入骨三分,北風也應景的呼嘯起來。最不講理的是天地都變了,但令嘉身上輕薄春衫卻還在,她手上的那條麻繩也在…… 令嘉暗罵一聲,蹲下身,瑟瑟發抖起來 好在這夢并沒有真的打算把她凍死,一眨眼的功夫,令嘉周遭就出現了一個山洞,還附贈她一個溫暖的篝火。 令嘉往篝火走了兩步,忽地想起了什么,一個轉頭。 一個面容模糊的青衣少年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后,無聲地注視著她,清湛如醇酒的琥珀色眼眸里,情緒晦澀陰冷。 …… 令嘉自夢中驚醒,在依舊靜謐的黑夜里,她出了好一會神。 怎么突然又夢到那片雪地和那個少年? 隔了這許多年月,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痛苦被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安好歲月溫柔地模糊,連同那個少年。令嘉分明是不記得那個少年的面容的,但奇異的是,在夢里,他那雙眼睛竟是清晰如昨日。 昨日啊…… 令嘉心中忽地起了些許悵惘。 第18章 倚妝鏡前 因著要大婚,令嘉起來連早膳都沒吃,就被送去沐浴。 從頭到腳每一處,都叫香胰細細擦過。她用的香胰里混了檀香、排香草、零陵香等等名貴香料,在香味宜人之余,還有種種養膚益體的好處。而她泡的水里也加一整瓶的以滴比金的花露,就是為了讓她的身體達到最完美的狀態。 花了小半個時辰,使女給添了七八次的熱水,這次沐浴才算完畢。 令嘉自浴桶起身時,她從服侍她洗浴的兩個使女的眼中看到了驚艷。 這是理所當然的,在對美的追求上,無論男女都是一樣。 而這令嘉的這具身體便是美的極致。許是天地所鐘,她的一肌一容,皆是臻美極妍。若說哪里稍嫌不足,大約就是她的神情太過冷淡,以至于顯得高不可攀,不近人情??蛇@會清水出芙蓉,白玉般的體膚上沾著浴后的暈紅,整個人一下鮮活起來?;钌愕谝涣?,那點微不足道的缺點自也就消弭了。 令嘉瞥見侍女的眼神,這種眼神本是她早已習慣的,可一瞬間她突然想到那條小徑里,兩人面面相對,近得連呼吸都交纏到一起時,對方冷靜自持的眼神。 令嘉低頭,浴桶上鋪滿花瓣,但隨她起身的動靜,這些花瓣被推到一邊,空出一小塊水面,映照出一張麗質玉容。 這樣的美色,能令多少男兒折腰,可惜,最后嫁得的人卻是位不為美色所動的。 所謂明珠暗投,暴殄天物,媚眼拋給瞎子看,大抵如是。 沐浴過后,令嘉回到房間,坐到了榻上,醉月坐在她身后,拿著一塊錦布輕輕擦拭著她的黑發。醉花在她前面,拿紅雪膏給她抹臉,定要叫她原就晶瑩清潤、吹彈可破的面頰更顯粉嫩。她院子的管事丹姑在一邊指揮著使女進進出出,備著令嘉等會要穿戴的衣裙佩飾等等。 一直安坐在窗邊的福壽從看到令嘉,起身一跳,令嘉伸手去接。眼看人貓就要抱到一起,半途穿出一只手,精準地攔住了福壽。 丹姑拎著福壽的后頸上的那層皮rou,一臉嚴肅地和令嘉說:“福壽的毛發沾到娘子衣裙上,就難打理了,所以娘子今日萬不可讓它近身?!?/br> 丹姑是自梳不嫁,服侍了張氏多年的人,便是令嘉也要給她幾分面子。 于是令嘉只能給福壽遞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就眼睜睜地看著丹姑把福壽交給一個侍女,叮囑她看好福壽,別讓它再近娘子的身。 等到令嘉頭上濕意漸消,進到屏風后面,開始穿她那套繁瑣的嫁衣。 殷朝五品以上的官員之女出嫁,依其父品級,著相應的鈿釵禮衣。信國公是正一品的公爵,令嘉要穿的便是九等翟衣,再加雙佩,發髻上也要以九鈿花釵為飾。禮衣隆重講究故而而繁瑣,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素紗中單、蔽膝、大帶、革帶、青襪、舄,佩,綬,層層疊加,穿起來十分耗時。 盡管有四個使女幫忙,她還是費了好些功夫才穿上這套禮衣。但這功夫也不是白花的。當她自屏風后走出,室內響起一陣低呼聲。 禮衣雖然繁瑣,但上面繡著褕翟紋,上呈九色,以青色為質,飾以余八色,華美奪目。原本,這等禮衣美則美矣,不免有喧賓奪主之嫌。但穿在令嘉身上,這看人下菜的禮衣卻是一下子就溫順起來,還不需令嘉梳髻飾環,就已乖覺地做她美麗的點綴。 眉如翠羽,肌如冰雪,天姿奇秀,意氣高潔,渾然不似紅塵凡人。 正巧,原在外院監督的張氏抽空過來看了一眼。她看著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不禁伸手在她披散的長發上摸了摸,露出微笑道:“七娘頭發茂密,倒是用不著假髻就能梳兩博鬢了。 兩博鬢是父親有品級的少女出嫁時所梳的發髻,是最方便展示各種釵環的發髻,梳起來端莊華麗,卻極為考驗梳發人的頭發疏密,十之七八的少女都是要用假髻來應付的。 令嘉看了眼梳妝臺上擺著的兩個紅木漆盤,上面都鋪著一層錦緞,一個漆盤上擺著一頂九樹花釵,花釵以赤金打造成樹枝模樣,其中又嵌白玉飾以花葉,另一個則擺著九支寶鈿,上嵌翡翠、珍珠、瑪瑙等珠寶。即便現在還是白日,那這頭飾上的粲然光華已足夠耀目,若到黃昏行禮時,可想而知,是何等光耀。 華耀是華耀了,但令嘉卻忍不住為自己的脖頸默哀片刻。 ——這些頭飾,尤其是那頂花釵,都有著不輸其身價的重量。 好在張氏體諒女兒,沒令她馬上戴上這些,而是先給她上妝。 依著慣例,昏禮妝容多用濃妝,以免新婦姿色一般,在卻扇時嚇到新郎。但張氏自矜女兒容貌,不愿叫脂粉誤了她的天然顏色,眉也不讓畫,唇也不讓點,只令使女給她在臉側淺淺地上層胭脂,增幾分緋色,與昏禮喜氣相得益彰。 明炤過來時,令嘉已經上好妝,戴好頭飾,聽見腳步聲,轉頭看向她們。 這一眼叫明炤看直了眼。 令嘉瞥了她們一眼,問道:“你是來我這發呆的?” 明炤有些發怔地說道:“不是,是祖母讓我來陪你的?!?/br> 隨著日頭西移,昏禮漸近,事宜愈多,即便有兩個兒媳盯著,但事關令嘉大婚,張氏還是放不下心,去了前院親自過眼、 明炤如夢初醒,驚呼道:“小姑姑,你今天好美??!” 令嘉反問:“往日就不美了?” 明炤坐到令嘉身邊,笑嘻嘻道:“往日也美,但今日更美。難怪能讓小姑夫一見傾心?!?/br> 一見傾心? 令嘉暗嗤一聲。 今時今日,京里遍傳著燕王在春日宴上對傅家七娘子一見鐘情的事跡。英雄配美人,皇子配貴女,人人皆道天作之合,又有幾人知曉其中隱情。就像明炤,她還是令嘉親侄女,對這樁婚事的了解也只和外人一樣。 明炤撐著臉,欣賞著自家小姑姑的美貌,只欣賞著欣賞著,她又欣賞出了愁緒。 “小姑姑,你出嫁后,我是不是就很難再見到你了?” “都在雍京城里,信國公府和燕王府,做車一趟來回也不過半時辰,哪里難見了?!?/br> “可是小姑夫要回藩地嘛?” 明炤一張小圓臉上全是憂愁。 令嘉看了又是好笑,又是心軟。 明炤打小離了父母身邊,公孫氏雖也疼愛她,但到底隔了一層,這個小娘子最依賴的還是jiejie一樣的小姑姑。 令嘉不禁說道:“不會這么快回的,最快大約也要等到明年?!?/br> 燕王不及弱冠,就在北疆一待待了六年,任皇帝怎么召他都不肯回。這次能回來,還是皇后在去年年末生了場病,這才讓他乖乖回京。帝后思子久矣,難得把他弄過來,豈會這么輕易就放他回北疆。 明炤眼睛一亮,“真的嗎?” “恩,”令嘉眉目柔和道:“所以你想見我,隨時都可以來燕王府?!?/br> 明炤露出松快的笑顏。 姑侄閑話間,窗外已是殘陽如血,天色漸暗。 黃昏已至。 含光院的前院里點起了十幾盞宮燈,靜候新郎來迎。 不多時,一陣喧嘩聲自含光院院外響起,且漸趨漸近。 明炤起身到床邊,推開一扇隱蔽的小窗,令嘉的房間在二樓,放目看去,正好能看到院子外。 正看到一群人走來,七八個郎君,其中正有一道紅色的身影。 明炤不禁高聲道:“小姑姑,你快過來看看,小姑夫來了?!?/br> 令嘉端坐在座上,不為所動道:“來就來了嘛,有什么好看的?!?/br> “可小姑夫長得很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