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她知道自己的勸誡,心高氣傲的次子不會聽從,于是便一直盼著他哪天能跌上一跤,然后從疼痛中明白這點??上?,這孩子性子傲歸傲,卻實在有傲的的資本,無往而不利,縱不說一帆風順,但總能心想事成,到叫人無可奈何。 若是這一樁由他親自選定的婚事,能夠教會他這點,那也真算值了。 正當公孫皇后與阮女官閑談之際,一陣急而重的腳步聲自屏風外響起,越來越近。 公孫皇后停下話聲,轉過頭去,就見到皇帝大步走來。 皇帝身形頎長偉岸,面容英俊,蓄著須髯,目光炯然,雖已是中年,但形貌依舊能贊上一句英偉。這位英偉的帝王現在的心情十分好,五官舒展,目含笑意。 他揮退周遭宮人后,笑著對皇后說道:“阿蘊,今日春日宴,五郎可是看上哪家女郎了?” 公孫皇后面露好奇道:“官家怎么知道的?” 皇帝捋著頜須,低笑道:“方才五郎那小子派人去工部司要人去重修燕王府。他回京后,在這王府住了一個多月,都沒挑什么,這會突然要重修王府,還不是因為動了情思……” 皇帝正是欣慰于愛子情竇初開的時候,卻沒注意到公孫皇后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許。 公孫皇后暗嘆,這所謂的“情動之舉”怕是五郎這孩子故意為之的。借這暗示他父皇,未必是覺得她這個做母后的會逆了他的心思,但為了萬無一失,他還是用他父皇來給他的選擇加了層籌碼。 “……之前見五郎一直不肯成婚,朕還擔心他是不是沾上什么惡習,現在看著怕是之前那些女郎都不如他意。對了,他看上的是哪家的女兒?” “是信國公家的七娘?!?/br> “他倒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整個雍京里最漂亮的小娘子?!?/br> “可不是嘛!一見人家簪花掉了,轉頭就從我這挑了株玉樓點春,給她送去,養他這么大,我都沒從他那收過花呢?!惫珜O皇后含笑附和。 皇帝哈哈大笑道:“這個五郎,開竅開得晚,討好小娘子的手段倒是不差?!?/br> “不過這事倒是正好叫雅容撞上,最后哭著出了宮,這般情形,我都不好意思和三妹說話了?!?/br> 皇帝不以為意道:“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孩子心思多變得很,五郎成親后,讓雅容多瞧些俊俏郎君,時日一久自會看開,三妹才不會計較這些事?!?/br> 公孫皇后不緊不慢道:“倒不是我自夸,便是拋開身份才干這些,只五郎那相貌也真是難尋。雅容心慕五郎多年,怕是沒那么容易看開?!?/br> 這話說的實在,皇帝一時竟是無法反駁,嘆道:“阿蘊說的是,若照著五郎給雅容尋一個,那可難了?!?/br> 話里帶著為難,但難掩其中得意, “雅容秉性驕傲,待五郎成親后,她自會收心。雅容雖是情熱,可五郎卻是冷心,落花流水的終是沒趣。屆時給她尋個知冷知熱的郎君,時日一長,自會定心?!?/br> “知冷知熱……阿蘊有人選了?” 公孫皇后含笑道:“我哪有什么人選,官家不若問問三妹,她應是有數的?!?/br> 皇帝若有所思,感慨道:“時間過得還真快??!感覺昨日這些孩子還扎著總角到處亂跑的,這會一個一個都要成親了?!?/br> 公孫皇后嘆道:“我們也都老了?!?/br> 皇帝挑了挑眉,湊到她耳邊,低聲含笑道:“可我覺著阿蘊的模樣一點沒變??!” 公孫皇后生著一雙溫柔如水的鳳眸,這雙鳳眸此時卻含著淡淡的惘然。 “我已變了許多,不過是二哥不覺得罷了?!?/br> 皇帝深深地看著她的眼,又笑了起來,“因為你變得再多,也依舊是阿蘊啊?!?/br> 公孫皇后含笑不語。 這對最尊貴的夫妻細語一陣,皇帝似是忽然記起什么,順口說道:“對了,今日春日宴你看著可有性子溫良,脾氣柔順的女郎?家世也不能差?!?/br> 這話聽在公孫皇后耳里,沉到心里轉了轉。 皇帝后妃納妃納的都是身份低微,模樣絕色的女人,所以這個女郎不會是給他自己問的,既如此那就是給皇子們問的。 燕王?不可能,皇帝與信國公是打小結下的深厚交情,他對七娘這個人選還是挺滿意的,不會刻意給她添堵。 衛王?也不可能,皇帝之前已經將其婚事完全交予她,斷不會再反口來令她尷尬。 那剩下的…… 不過一瞬間的思緒,公孫皇后已是問道:“你想給大郎納良娣? 皇帝點頭,“大郎年屆而立,膝下無子,莫說我,連朝臣都開始上疏了?!?/br> 公孫皇后默然不語。 皇帝在她后背輕拍。 “阿蘊,朕知你與太子妃感情好,但你待她已經足夠盡心了。大郎這般情形,莫說皇室,便是在尋常百姓人家都說不過去。若不是你阻攔,我前兩年就已經給大郎納了良娣?!?/br> 良久,公孫皇后問道:“不能尋個身份低微點的嗎?” 皇帝搖頭道:“大郎這一子關系天下傳承,血統絕不可出錯?!?/br> 公孫皇后忽然問道:“大郎怎么說?” “大郎再是執拗,也知輕重,自然是應下的?!?/br> 公孫皇后緩緩垂下眸,掩住眸中嘲色。 太子當年在東市對偶然外出的梁氏一見鐘情,梁氏祖上不過尋常商戶,只她父親考中進士的功名,這才轉作官家。這種家世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奈何太子執意要求她娶為正妻,在皇帝所住的神龍殿跪了一天,終是跪到皇帝心疼,允了這樁門戶天差地別的婚事。梁氏嫁入東宮后,太子與她與她恩愛無比,目不見二色,即便是皇帝給他賜美人,也被他給拒絕了。 多么羨煞旁人的感情??!可終究僅至此。 蕭氏皇族自□□起,便有深情之名,為著個情字時有荒唐之舉。 可再深的情誼,與這如畫江山也是比不得。 所謂的真情,不過是一場笑話。 第11章 夫妻爭執 信國公府,忙完公務的傅成章前腳才踏過自家朱門,就有等候許久的內院使女告訴他夫人有請。 看那使女欲言又止的模樣,久經沙場的傅成章心中閃過不祥的預感。 這個預感在他踏入正院,迎面飛來一個花瓶時,得到了驗證。 雖是在雍京了快十年,但以前在沙場搏殺里歷練出來的身手還在,傅成章右手一伸,輕松抓住瓶口,卻不料瓶里還裝了清水,灑出來,潑了一臉。 傅成章拿袖子抹了把臉,看到手中的花瓶,心里不禁慶幸,這個天青鈞窯雙耳觀音瓶算是夫人最喜歡的擺件之一,若真叫它砸了,夫人怕是要火上加火了。 正當他慶幸時,迎面又飛來一樽白玉雙獸銜環耳三足香爐。 傅成章左手截下,這次有了警惕,扣住了爐蓋,沒叫里面的香灰潑實。 傅成章知曉“久守必失”,大步向前,趕在張氏扔出第三樣物件前,按住了她的手。 “儀兒,我最近既沒有收到誰送來的美人,也都是按時按點的回家,也不曾藏什么私房,又是哪里惹著你了?” 外人眼里,淵渟岳峙的信國公現在的模樣可謂十分狼狽,那一把叫人稱羨的烏黑須髯叫水打濕,蔫成幾綹,還在不斷滴水,臉上每一處都寫著凄慘。 張氏審視地看著傅成章,她的目光像刀子般鋒利,一層一層剮開傅成章臉上的表情,只往他心底里剮去。 傅成章臉上八風不動,不露絲毫痕跡。 終于,張氏放下手上的青白玉花鳥紋罐,沉聲說道:“春日宴上,燕王屬意我們七娘?!?/br> 傅成章心底無聲松了一口氣,卻要裝模作樣地抱怨道:“那你沖我發什么火?” 張氏瞪了他一眼,氣惱道:“若不是你左挑右撿,我去年就把七娘婚事定下了,哪里輪得到燕王占這便宜?!?/br> 傅成章暗自翻了個白眼,挑揀得最厲害的人分明是你好吧!不過給人當丈夫,就要有承受妻子無理指責的義務,所以他默默抹了把臉,沒有反駁。 氣惱過后,張氏又問道:“官家那里,你能不能去再拒一次?” 聞言,在妻子面前毫無脾氣可言的傅成章臉色一肅,鄭重地說道:“儀兒,這事你想都別想。燕王在官家心中遠非衛王可比,我拒絕衛王提親,官家不過一笑而過,絕不會以強權相逼。但若輪到燕王,官家絕不會在意我的態度。若我執意拒絕,官家定會不滿,恐怕還會牽連七娘?!?/br> 張氏并非不知朝事的婦人,傅成章說的,她自是心知肚明,只是心中仍抱著一絲奢望。如今被傅成章點破,她失了最后的那點希望,心中不禁生出怨氣。 “燕王坐擁燕云十八州,手下又不缺兵馬,何必非選我們七娘?陸斐和那康寧郡主不是更合適,他們家可都是政事堂的,不正好讓燕王……” 傅成章厲聲阻道:“儀兒,慎言!” 張氏不甘地看著他。 傅成章嘆了口氣,說道:“沒影的事不要提?!?/br> 張氏反問道:“你覺得燕王沒那心思?” 傅成章心平氣和地說道:“官家覺得他沒心思,那就是沒心思。而且燕王選了七娘,不就更證明他沒那心思,不是嗎?” 張氏臉色一僵。 北疆是傅家自開國起就經營的地盤。尤其是德宗一朝,六王相爭,最終趙王引北狄入關。是傅家全家戰死到只剩一個年幼傅成章,才把北狄鐵騎趕出關外。經此一役,傅家在北疆的聲望已是如日中天,以至于先帝也不得不在傅成章長大后,將他放回北疆。而傅成章也不負身上的傅家血脈,以赫赫戰功,獲得北疆大軍的認可,統領整個北疆。即便他被召回雍京已過十年,但他的三子依舊在燕州經營,傅家對北疆的影響力絲毫不曾減弱。 在皇帝應下燕王,將他的封地遷作北疆的燕云十八州時,就注定了他要想實現自己手上的權利,他必須和傅成章對上。而以他這七年在北疆的所作所為,也確實是有這個意思。在這關頭,他與令嘉結親,反正能讓他更名正言順地攫取北疆的掌控權。 此舉正好叫許多人放心——他若是有意那個位置,何須斤斤計較于北疆那塊地上。 張氏未必不明白這事,但她卻是不信道:“他難道真的安于藩王之位?” 張氏娘家是傳承數朝遺留的名門世家,見過好些次改朝換代。但說實話,遍數前朝,張氏再沒見過有比本朝的蕭氏更愛內斗的皇室了。 真的很難相信蕭家還能出安分的皇子。 蕭家的血脈里,每一滴都浸染著野心,每個有機會的蕭家皇子都會為那個位置所迷,如飛蛾撲火、夸父追日,不計生死,不顧一切。 □□九個兒子爭得頭破血流,惹怒了太.祖,立了性情最懦弱安分的幼子德宗,只求能全諸子性命。德宗一朝,諸子相爭,大半個朝廷都被拖進去站隊,最后先帝技高一籌,成功上位。先帝吸取父親和爺爺的教訓,決定讓自己的孩子皆出自一母,以避免兄弟相爭。但就這樣,他的長子明烈太子依舊死得不明不白,最后皇位落到現在的皇帝手上。 有這樣血淋淋的前車之鑒,滿朝上下誰敢對燕王這個手掌兵權的皇子放心。 若非北狄那邊出了個了不得的耶律昌,逼得大殷河套的防線節節敗退,整個大殷都只燕王能穩壓此人一籌,朝中重臣如何會輕允燕王將封地替換到燕州。即使如此,重臣們尚要擔心燕王會重復□□當年留下的藩王之患,硬是給他套了個總督的頭銜,力求能減輕后患。 如此警惕,也足見重臣們對蕭氏內斗的心有余悸。 傅成章搖頭說道:“他安不安分,還不知道,但他想要整個北疆,這是肯定的。北疆于他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根基?!?/br> 所以,他是絕不會放過令嘉這條捷徑的。 張氏默然不語,她身上那股由怒氣強撐出來的氣勢漸漸軟化,眼見就要崩散,她卻猛地咬緊牙關,說道:“我懷令嘉那會,北狄犯邊,你說河間安全要送我去河間,結果路遇截殺,我狼狽出逃,在路野早產,若非有村婦好心搭救,我與七娘就是一尸兩命的結果。受此橫劫,七娘生來氣血兩虧,難離藥湯。在七歲上下,她身體才有起色,又因你被人擄走,被丟到冰天雪地里,過了一日才被找回。人人都道七娘好命,生在我們家,被我們和她幾個兄嫂捧在手上,又哪里知道她因著姓傅,吃過多少苦?!?/br> 字字控訴,滿浸著慈母痛怨。 傅成章默然不語。 “傅成章,看在你虧欠七娘的份上,你告訴我,燕王欲娶七娘的事,是不是你刻意放縱的?” 傅成章表情一下子凝固在那。 張氏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緩聲說道:“你做事慣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當年明烈太子正是煊赫之時,你都能為大郎定下公孫氏。你既然能猜出燕王心思,別告訴我,你會沒猜到他求娶七娘的可能。燕王在燕州待了足足五年,你從來沒催過我讓七娘訂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