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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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的氣溫很低。 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哪怕得到校工的精心打理,中庭也免不了淪落蕭索。庭院里除開松柏還留存著一些青綠,剩下的就只有光禿禿的枯木和干黃的草坪罷了。所幸是個晴天,午后也沒有刮起寒風。無論建筑還是植物,無論長青的還是枯黃的,無不沐浴在暖融融的冬陽之下。 槭樹的葉子也全都落光了,疏疏落落地,好像有意方便兩岸的過路人望見彼此??吹筋櫸┏霈F在走廊上,她的心似乎展開了一雙翅膀,想飛到離他最近的枝梢上輕聲啼唱,只叫他聽見。他仍是和最初見到的時候一般模樣,美得仿佛能讓時間靜止。很難想象有朝一日,這樣的人也會發生什么改變。然而,她最幸福的時刻翩然降臨了。他接上了她的視線,注視著她,濃密的眼睫有些低垂下來。他并沒有直接在臉上流露出微笑,但,她知道他在笑。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神情,高貴完美的五官在一瞬間消除了疏冷,變得柔和,比直截了當的笑容更加幽深,也更加親密。那是只有他們雙方知曉含義的笑容。他處在他的同類當中,而她也處在她的同類當中,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知道他在對她笑,也只有他知道他在對她笑。 實際上,顧惟并不介意公開他們的關系,不如說他覺得公開更好。假如陳蓉蓉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呼喚他,或是撲進他的懷里,他覺得也沒有任何問題。但那顯然不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情。她甚至沒有迎著他的目光對他微笑。微笑是在她輕輕低下頭以后,極其細微地從嘴唇邊浮漾起來。哪怕旁人窺見,估計也猜不到她是出于什么緣故才忽然心生歡喜。隨后她匆匆混進人群中,像急于尋找藏身之處的小鳥。當然他也明白她怕的是什么,無非還是他的同類,譬如馮振霖。要是這色坯還像上次那樣對她吹口哨,甚至引來圍觀,那她可能會羞得恨不能直接死過去。 不過這個笑容也提醒了他,她周末為什么要問自己來不來上課。顧惟過去從來不曾注意過這一點,原來自己的這節課和圓夢班的課程是相互交迭的。然而,陳蓉蓉想必已經在同一條路上,已經同樣眺望過他許多次。短短一瞬的注視,往她稚嫩的心靈里投下一顆愛戀的種子,逐漸生根發芽,在他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就開出了花朵,如今得到他的授粉,大概可以開始結果了。 放學,她很準時地鉆進他的車廂里。為了躲過旁人的視線,她趁著自習課快要結束的時候就提前溜了出來。顧惟看看時間,還很早,跟蘇凌霄約在了八點半,他們有很多余??梢詻Q定晚餐的選擇。 “中日法意,選一個?!?/br> 直接問她想吃什么,十有八九問不出結果,還不如限定好范圍讓她選來得容易。 她選了中餐,算是意料之中。他又問川魯淮粵想吃哪一種,這回,她倒是猶豫了幾秒。其實她想選川菜,可是又擔心他不喜歡,因為她好像從來沒有跟他吃過口味太重的食物,因此,她最終還是選了清淡的淮陽菜。 目的地是一座幽雅的中式園林,車子從側門開入,沿著大路駛過一段,停在一處翠竹依依,背透假山的月洞門前。顧惟領著她下了車,說他們來得早,可以帶她到園子里逛上一會。 整座園子是在古園林的基礎上擴建而成,占地面積很大,不過真正老的只有中心幾座亭臺和數間平屋,其余的不是翻修就是仿古新建的現代建筑。前幾年一直有人在收購古園林以發展高端的酒店產業,既有國內資本也有海外資本,主要針對上層的奢消市場,最近似乎算是初見成效。這種項目他向來不是太感興趣,因為前期投入太大,資金回流緩慢。燒錢都不算什么,關鍵是既耗工又耗時,單是仿古擴建這一條就能讓設計師傷透腦筋。若要和原本的建筑統一風格,就得延續青瓦白墻的素雅,尤其忌諱雕梁畫棟、彩繪描金這些什么都像錢堆出來似的擺闊??蓡栴}的是,素得人人都志存高遠淡泊名利了,那還談什么生意賺什么錢? 不過,素也有素的好,至少看起來不至于奢華到讓她緊張的地步。他一面走,一面有意無意地談起這些事,好叫她在閑聊中放松下來。她聽得一知半解,卻也總是認真地點頭。他說現在是冬天,又不下雪,要是有機會,開春再帶她來看花。她望著岸邊蕭條的垂柳和池沼中的殘荷,沖他笑。 兩人穿過最后一段長廊回到飯廳,廚房就開始上菜了。都是最傳統的淮揚名菜,清一色地用粉彩瓷的餐具盛著,精致貴氣又不落于庸俗。正菜有鱖魚、獅子頭和叁套鴨,小菜有大煮干絲、蒲兒菜和清炒蝦仁,羹有文思豆腐,點心有桂花雞頭米和各色花型的松糕、炊糕以及酥糖。桌子很大,他沒有讓她坐在對面,而是直接坐在自己的鄰側,這樣方便同她說話。倘若過去和他挨得這樣近,她大概會緊張到連筷子都拿不穩,但是現在,除開入座的瞬間有些意外,剩下的時間里,倒是能嘗出菜是什么滋味了。 俗話說當局者迷,關系的改變對于當事雙方來說都是潛移默化,若非刻意比較,很難注意到個中的差別。但在許久未見的蘇凌霄眼中,這種變化卻不得不說是不可思議。在她的印象當中,陳蓉蓉對顧惟是既迷戀,又懼怕。上次到醫院來,但凡顧惟在場,陳蓉蓉就滿臉的憂郁消沉,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么放松。當然顧惟待她也明顯比上次體貼許多。打過疫苗需要留院觀察半個小時,在這段時間里,這一對沐浴著愛情恩澤的小戀偶——至少在蘇凌霄的眼中,他們已經成為了這種關系——始終親親密密地排坐在一起。盡管各自做著兩不相干的事情——一個刷著平板,一個寫著作業,卻也融洽得挑不出半點不和諧的地方。偶爾低聲說些只有彼此才能聽到的悄悄話,更是叫她這個無意冒犯的旁觀者都情不自禁地跟著微笑起來。 然而很快,這種融洽就被顧惟手機上的一連串震動給打破了。震動頻率之高,叫他一開始還以為是有電話進來,結果打開一看,全是馮振霖的語音。一條條聽下來,百分之八十都是臟字,剩下百分之二十說了一件極其簡單,卻又叫馮振霖暴跳如雷的事情。 原來,今晚正是他的心頭好——摩托車錦標賽重啟的開幕式。頭前幾天,馮二少到處呼朋引伴,叫他們都得來,尤其叁個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一定得給他撐這個場面。恰好問題就出在這。倘若是旁人,馮二少都親自下場發帖了,那絕不敢駁他的面子。偏偏這幾位爺跟他太熟,又不是第一次坑他,個個都想著只要另外兩位都出席了,那么自己不到也無所謂。結局就是叁個和尚沒水喝,一個都沒到場。 顧惟覺得自己最有理由不去。這幫狐朋狗友聚在一塊鬼混,他缺席都缺成了常態,再少去一次也無所謂。何靖相對比較正常,有事,所以不去。至于徐禮熙,是最清純最不做作的那一位,他心情不好,不想去。 于是馮二少就罵開了,其用語之浩繁,言辭之懇切,堪稱洶涌澎湃,氣貫長虹。中心思想就是老子把你們當兄弟,你們把老子當傻逼?!今天不來以后也別來,老子他媽的跟你們絕交!絕交!絕交! 這回是真的發火了。這下顧惟也沒辦法,跟陳蓉蓉說送她回家的時候,繞道上賽場那頭看一眼。陳蓉蓉也不懂什么是摩托車賽,就當他是有要緊事,點頭應承下來。 臨走前,女醫生照例親切地交待她,有任何不舒服都要立刻聯系自己。沒等陳蓉蓉應聲,顧惟就半開玩笑地打斷了她: “你跟她說有什么用?有不舒服也是我帶她來醫院?!?/br> “行啊?!?/br> 蘇凌霄笑瞇瞇地,對于顧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也不太覺得驚奇了。 “等下一針可以接種了我就通知你們?!?/br> 離開醫院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巧合的是,這座醫院和馮振霖的賽場都地處城北,醫院是近郊,賽場是郊外,直線距離并不算遠,哪怕開車繞上環城高速,二十分鐘就能抵達。 過不多時,車速便由快漸緩,要到地方了。車窗上沿儼然已經鍍上了高桿燈放射出來的白熾光,把車窗玻璃放將下來,賽場上引擎與尖叫的聲響也仿佛穿透了冬夜飄入耳中。這會兒陳蓉蓉的臉倒是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了。這也難怪,她還沒能看見真正的賽道,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陰暗荒涼的野地。他把窗玻璃又升了回去,臨停車前,對她說來了幾個朋友,問她想不想一塊下去見一見。 顧惟所說的朋友,對她而言其實并不算陌生。好幾次對話她都略有耳聞,除開見過真人的馮振霖,還知道他們另有幾位同伴。只不過,她沒想過他會這么問她,當然也壓根兒沒有做好去見他的同伴的準備。 看出她的怯生,他也不過多勉強。本來他就沒打算停留太久。這個破地方無遮無掩的,風又干冷,何況還有一大堆不相干的閑雜人等,用不著非挑在這種時候把她介紹給他們。于是他拍拍她的手背,自己下了車,讓她留在車里等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