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矢交墜兮士爭先 （十二）

    時間忽然就被寒風凍僵了，每一分鐘，都過得宛若一個世紀般漫長。

    借著曳光彈在半空中掠過的軌跡和手榴彈爆炸所發出的亮光，李若水隱隱約約看到一個又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倒下，然后又看到一個又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沖進村子，沖進子彈編織成的死亡之網。宛若飛蛾撲火！

    其中一個正在強行穿過火力網的身影有可能就是王希聲，另外一個正在揮舞著手臂招呼弟兄們結伴向前的身影，也有可能就是馮大器。李若水的手，猛然插進了身下的積雪當中，卻感覺不到任何涼意。他的心臟，很快就抽搐成了一團，喉嚨內，隱隱也泛起了一絲血腥。

    他希望自己看錯了，希望馮大器和王希聲兩個，都比自己印象中的他們要冷靜。然而，此時此刻，耳畔有個清晰的聲音卻告訴他，不，那不是幻覺。此時此刻，他的兩個好兄弟，正在直面死神的鐮刀。無悔，亦無懼！

    身先士卒，是二十九軍軍士訓練團和學兵營中一直強調的原則。在缺乏重武器，又拿不出足夠的賞金鼓舞軍心的情況下，“身先士卒”四個字，簡直就是二十九軍的獨家秘笈。雖然這個秘笈，已經被很多身居高位的將領們給忘記了，雖然當初給他們上課的教官，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但是，作為投筆從戎的青年學子，李若水、王希聲、和馮大器等人，卻將其牢牢地“刻”在了各自的骨頭上。

    三百名國民革命軍精銳，對一個中隊的日寇，其實并無任何優勢。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盡快達成戰術目標，王希聲和馮大器兩個親自帶隊沖鋒，就是必然選擇。而日寇在村子里，非但有炮樓和暗堡作為依仗，還有三輛戰車……（注：日軍中隊，一個日軍甲種中隊人數為201人）

    “團長，時間差不多了！” 王云鵬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呼吸聲沉重得宛若風箱，“咱們現在摸……”

    “等著！” 李若水扭頭瞪了他一眼，面如冰霜。

    時間的確差不多了，根據槍聲和爆炸聲的位置推斷，馮大器和王希聲兩個帶著他們身邊的弟兄，應該已經成功抵達了磨坊。但是，直覺卻告訴李若水，最佳進攻時機，還沒有到來。他必須等，等村子里的鬼子和偽軍全部被調動。他必須等，哪怕心里明明知道，自己這邊每多等一秒鐘，兩位好兄弟的腳步，就越來越靠近鬼門關。

    “團長，磨坊，磨坊起火了……”張通瀾匍匐上前，紅著眼睛大聲提醒。一句話還沒等說完，嘴巴卻被李若水用雪給堵了個結結實實。

    “等著！” 后者的話，又冷又硬。仿佛樹枝上垂下來的冰掛。

    左平、張笑書，還有十幾個躍躍欲試的年青人，同時被這兩個字給“凍”在了雪地里，誰也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而來自村內的槍聲和爆炸聲卻越發響亮，震得大伙身下的地面，不停地戰栗。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啪！啪！啪！啪！”

    “轟！轟！轟！轟！”

    ……

    最密集的射擊，肯定出自小鬼子的槍管。最瘋狂的爆炸聲，肯定也出自小鬼子的炮口。雖然一個日軍中隊，滿編只有兩百出頭。卻配備有九門輕機槍，九門擲彈筒（小鋼炮）和兩門重機槍。甚至，甚至還會配備兩到三門步兵炮。而國民革命軍，今晚參戰的部隊已經全是精銳中的精銳，重機槍也只有兩挺，迫擊炮則一門都沒有。

    沒有任何痛苦，比眼睜睜地看著自家袍澤戰死，卻按兵不動更為讓人難受。王云鵬，張統瀾等人的心臟處，都仿佛有無數把小刀子在亂捅。他們每個人的脖頸，也仿佛都被無形的大手扼住，令每一下呼吸，都萬分艱難。

    然而，李若水卻依舊不肯下令，只管匍匐在雪地上，側著耳朵，傾聽那令人窒息的槍炮聲。大雪紛紛揚揚從天空中落下來，落在他的臉上，額頭上，化作一串串帶著冰棱的水珠。他卻既不抬手擦，也不準許別人幫忙，整個人仿佛早已變成了一座冰雕。

    他不發話，弟兄們就只能繼續等待。一個挨一個趴在雪地上，任由槍炮聲繼續折磨自己的心臟，任由身體內的血漿漸漸不再沸騰。

    他是他們的團長，他們的老師。

    他曾經手把手教導他們學會得了射擊，學會了偽裝，學會了根據炮彈撕破空氣的聲音判斷大致落點，學會了挖戰壕，布置陷阱，以及利用大刀和刺刀殺死敵人，保護自己。

    他教會了他們服從命令，教會了他們遵守紀律，教會了他們盡一切可能去完成任務，爭取勝利。教會了他們不要沖動行事，教會了他們如何去做一個真正的軍人，而不是空有滿腔熱血，卻總給自己人扯后腿。

    他口才很好，卻不愛說廢話。他教給他們的一切，他都曾經親自做到過。所以，他們必須無條件地給予他信任，包括今天，他命令他們繼續眼睜睜看著袍澤倒在槍林彈雨里，卻無動于衷。

    “吱吱咯咯咯，咯咯吱吱……” 連綿的槍炮聲背后，忽然傳來了一串低沉的金屬摩擦聲。宛若一只冰冷的手，迅速摸過每個人的尾椎骨。緊跟著，又是兩串令人牙酸的聲音，一樣低沉，一樣又冷又硬。

    “是坦克！”王云鵬的身體猛地弓起，宛若一頭準備撲食的豹子。

    “坦克，小豆坦克和步兵戰車！” 張統瀾、左平、張笑書等人，身體也緊跟著弓起，已經被寒風吹涼的熱血，再次于體內沸騰。

    “動了，鬼子的坦克和步兵戰車動了。他們上當了！” 其余弟兄也紛紛用手臂撐起上半身，雙腿縮卷到腹下，喘息著發出陣陣歡呼。

    他們終于知道，團長為什么要大伙等待了。而這次，李若水也終于沒有讓他們繼續失望。低低的喊了一嗓子，“跟我來！” ，便如貍貓般率先撲了出去，三晃兩晃，就貼近了村子西口的鐵絲網。

    鐵絲網的下側邊緣處，有一個明顯的缺口。兩條人腿爬過痕跡，順著缺口直奔村子深處?！安粠щ?，否則魏華清肯定會留下提醒！” 李若水心中涌過一陣驚喜，放下機槍，順手接過部下遞過來的鐵匠鉗子，沿著破洞的邊緣，干凈利落的將帶刺的鐵絲網從下到上一分為二。

    “我先上！” 王云鵬一個箭步從李若水身邊沖過，三晃兩晃，就撲到了距離鐵絲網最近的一座院子旁。院子內的大部分偽軍都被鬼子調去增援糧倉了，只剩下兩個歪瓜裂棗，警惕地抱著步槍，站在院門口東張西望。被忽然出現在槍炮聲背后的腳步落地聲驚動，他們兩個本能地調轉槍口。還沒等分辨清楚目標到底是敵是我，王云鵬手中湯姆遜已經迎面吐出了火色，“噠噠，噠噠噠噠……”

    晉造湯姆遜，基本沒啥準頭可言。但是，十二三米的距離，卻不需要什么準頭。九發十一點二毫米子彈打出一個扇面，將兩名偽軍打得直接倒栽回了院子中，血流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