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于是在女人的埋怨聲中,左保六第二天一早,便扛著鋤頭去了桑園。 走在村里的便道上,他這一路看到的全是凄涼。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送葬隊伍此刻正慢吞吞走向村外的墳崗。 在幾天前那場械斗中,當場被狼煙熏死的就有四五個人,還有幾個是被自己人踩死的。左家村的鄉民一天之內就重傷了幾十個,歿了十好幾口人。 這之后官差便闖進大屋,給里長左鴻物辦了一個“抗稅襲官”的罪名后,就把他押進了縣衙大牢。 接下來就是末日般的情景了:糧差和白役在村里過了一遍篩子,將所有的隱田全部找了出來。 幾百畝隱田毫無意外地被官府沒收了。左保六不知道的是,等到丈量登記造冊完畢后,這些田畝將會由縣衙重新出具地契,然后統統以劣田的價格賣給熊道這邊。 縣衙在這上面已經賺翻了:賣地是一筆飛來橫財,這之后既然登記了,那每年就還會有一筆糧稅能收上來。 在封建社會,事實上地方官的唯一任務就是完糧納稅——這是排在第一位,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其余什么教化民眾,修橋鋪路那都是捎帶的,朝廷的底線是別造反。 所以在征地這件事上,嘉定縣衙之所以默許余本德借著官皮胡來,那不光是因為熊道找人打了招呼,最重要的一點是,熊道事前就有過承諾:所有扒拉出來的隱田都會上契,所有追繳出來的積欠,都會和縣衙分潤…… 有了這個承諾后,對于考績無比上心的來大縣令,自然會默默支持一把熊道。反正又不用自家出頭,左右是商民之間的些許齟齬,何妨一試? 這些背后的默契,才是余本德能肆無忌憚,在春播季節強力“饒命”,調動大批官差和白役來反季節收稅的根本原因。 而到了左保六上工的今天,左家村已然因為那場械斗變了天——所有的隱田都被查了出來。 找到了隱田,那么隱戶自然也就冒了出來。當然了,對于某個把勞動力看得格外重要的勢力來說,這些隱戶就不必去登記了:統統運去海外才是正解,悄悄地走,不帶走一片云彩,反正大明朝一直以來也沒給這幫人上過戶口。 所以當左保六上工時,他不但看到了送葬隊伍,還看到了田里唉聲嘆氣,正在翻地的隱戶們。 “老天,這是要造什么孽?”左保六現在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了:沿途路過的田地里,所有人都在翻地。是的,在已經撒播完種子的田里,再一次翻起了地。 懷著深深的疑惑和對未來的絕望,左保六來到了桑園。沒過多久,昨天那個掌柜的也帶著人來了。 跟在掌柜身后的不止有打手,還有十個同村的隱戶。 “老老實實把樹都挖了,再敢出幺蛾子,把你們一發都送官!”掌柜的威脅兩句后就走人了,留下左保六帶著幾個隱戶開始了挖樹大業。 樹不是那么好挖的:左保六他們要按照要求,先修剪桑樹的枝葉,然后將樹從地里連帶泥土挖出來,最后再用麻繩將半圓形的泥土和樹根捆扎好。 這之后他們還要將打包好的桑樹用板車送到村外的河埠頭——那里已經有船在候著了。 十來個人挖樹兼打包是很慢的,所以左保六他們用了整整一星期的時間,才將桑園里的幾百顆樹全部送走。 接下來他們又接到了新任務:去遠處挑土填坑,然后將桑園和周邊的棉田都連接起來,準備種莊稼。 事實上桑園的周邊已經沒有棉田了。這之前左家村里大部分都是棉田,然而就在這一星期的時間里,凡是被租棧拿到手的土地全部都遭到了重耕,無論是棉田、稻田還是桑田,現在統統變成了處女田,里面什么農作物都沒有。 而就在這一星期里,左家村的鄉民們也終于搞明白了這些外人的路數。 首先是那些隱戶。這些不在冊的人是最好拿捏的,所以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被打發去了江邊的張蘇灘干活。 據說是要建大港,所以這幫人每天都在那里挖沙子挑土。好的一點是,主家有發工錢,還管飯。因為伙食很不賴,所以這幫隱戶現在表示情緒穩定。 至于他們留下的田地,現在已經和其他田地一起連成了大片。這種沒了密集田埂道的大田,已經很久沒有在江南地區出現了,沒想到居然在左家村又復生了。 擺弄這些田地的人手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要知道古代一戶壯年勞力再加上耕牛的話,cao弄五十畝地是完全能做到的,所以很多勞動力就這樣節省了出來。 另外,在整合田畝的同時,左家村的地主階級也在迅速消亡——催繳欠稅行動也開始了。 這一下可就要了地主們的老命。失去了最后的暴力手段后,這些鄉下的土財主其實就和雞一樣沒什么區別。 如狼似虎的官差很輕松就從他們手里勒出了大筆銀子:不交的話,就等著被沒收田產和房宅,然后去縣衙走一遭吧。不拘是站籠還是監禁,總有讓人迅速喪命的方法。 這個時代可不是后世,毯星漏稅交點罰點也就過了……這個時代可是無限責任制,還不上賬可是要拿老婆閨女去抵債的。 所以為了不被破家,地主們只好拿出家財先行交納了欠稅。然而欠稅容易,繳稅可就沒那么容易了。之前多年的積欠,余本德那里全部有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