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說話的是一個白衣女子,身形快如閃電,手中也綻放出了一道閃電,空中輕靈轉折,劍勢如風。只看得一眼,殷夜來便驚呆了——問天何壽! 是的,那個女子使出來的,居然是劍圣門下最高深的九問! 而且這一招出得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論造詣、甚至還在自己之上! “???”北越雪主被這樣猝不及防的襲擊震住了,還沒有明白過來出了什么事,便本能地往后退——他的速度也已經很快,居然能在這一擊下全身退出。然而,不幸背后卻是那一堵墻壁,只退了一步便無路可走。 在絕路之下,他爆發出了極大的力量,手里的劍鋒上指,居然硬生生接下了一劍! 一劍未中,白衣女子在黑暗的墓室內折身起舞,凌空而起,轉手又是一劍當頭斬下。那一劍在虛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迅捷曼妙,如同羚羊掛角。 “天啊……蒼生何辜?!”殷夜來也忍不住失聲驚呼——這一招的精妙,更是匪夷所思,即便是她的師父蘭纈劍圣,也到不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 北越雪主已經無法再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閃電縱橫而下,然而眼里卻全是狂喜,忍不住伸出了雙手,仿佛是要膜拜和迎接某種夢幻般的場景——是的,他終于看到了!這樣舉世無雙的劍術,幾乎只存在于上古傳說之中,而如今,他卻親眼目睹! “喀嚓”一聲輕響,閃電交頸而下,一閃即滅。 背靠著石壁的北越雪主一動不動,睜著雙眼看著面前,似乎不想錯過片刻——然而,他的咽喉上已經有細細的血滲出,一線殷紅。 “你是……”北越雪主捂著咽喉,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眼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古墓的主人……空桑劍圣……慕湮?” 那個從黑暗中走出的白衣女子微微頷首,如同霧氣一樣,竟是半透明的。 “真的是劍圣慕湮……真的是!天啊……”北越雪主狂喜地低呼起來,眼里的光芒亮如閃電,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個憑空消失的劍圣之劍,然而剛一踏出,他的頭顱忽然就從脖子上滾落了下去! 一代梟雄頹然倒下,身首分離,然而眼睛卻依舊大大睜開,凝視著虛空,充滿了狂喜、興奮和滿足,似乎一輩子的夢想都得到了實現。 “能死于九問之下,武道之狂者,你也該瞑目?!?/br> 那一道閃電消失于白衣女子的手指之間,她俯視著腳下的尸體,淡淡地開口。北越雪主的血在地上蜿蜒,漫過了她的腳背,然而卻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你若一心向道,轉世而未滅,來生必然能入我門下?!?/br> 一劍出,那個白衣女子的幻影漸漸消失,如同霧氣。 古墓重新歸于黑暗,只有殷夜來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恍惚如夢。方才剎那間發生的一切仿佛就像是做夢,一瞬間出現,又一瞬間消失,她要用力握緊自己的手,才清楚剛才看到的一切不是虛幻??墒恰?/br> 剛才從古墓深處掠出來救了她的那個女子,難道真的是劍圣慕湮? 這個已經去世千年,怎么會忽然出現在這座古墓里?可是,如果不是劍圣慕湮,又有誰能將劍圣一門中的九問發揮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座古墓里,到底藏著什么? 然而,剛想到這里,忽然間有一雙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 殷夜來大驚,下意識地手腕翻轉,扣住了對方的虎口xue,便要將對方的手臂折斷。但黑暗里那個人居然絲毫不畏懼,反而從背后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堇然!”她聽到那個聲音在喊,“是你嗎?堇然!” 什么?這個聲音……這個黑暗里的聲音!是…… 她全身忽然僵硬,只覺得血色瞬間從臉上褪盡,肩膀顫栗得如同風里的葉子。她不敢回過頭去看那個人,只是僵直站在那里,任憑那雙手抱緊她的雙肩,用力得如同要把她單薄的身體弄碎。 這樣的擁抱,感覺似乎來自遙遠的前世。 “我……我是在做夢嗎?”她聽到那個聲音在耳邊低呼,似乎穿過了時空抵達耳畔,“堇然,我聽到了你的聲音!……這是在做夢吧?是你嗎?” 終于,她開口,每一個字都重如山:“是我,少游?!?/br> 那一刻,背后的人身體劇烈發抖起來,本來用力的雙臂忽然間軟了,似乎是筋疲力盡。他松開了手,轉過她的身體,抬起手似乎想要摩挲她的臉。然而手指居然落了空,只是顫抖地落在了她的頭發上。 “你……”她忽然間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失聲,“你的眼睛怎么了?” 慕容雋沒有回答,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她,抬起手摸索著她的臉龐,狂喜地喃喃:“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謝天謝地!我、我還以為你在帝都那一場火里已經……” 欣喜若狂的話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忽然停頓了,手指尖停在她那半邊被焚毀的臉上,劇烈顫抖。她從暗影里抬起了臉,那一剎的猙獰丑陋,令周圍的藍狐都sao動不安。 “你的臉……”他喃喃,說不出話來。 殷夜來從重逢的激動中平靜下來,吸了一口氣,往后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指尖。兩個人就這樣在黑暗的古墓里靜默了片刻,無言相對。 “我沒死?!彼p撫著自己被燒毀的半邊臉,低聲,“其實,還不如死了?!?/br> “別胡說!”慕容雋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么?我從沒想過還能在這個世上再次遇見你。我想著只有到來世相遇了——但你居然活著!這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賜?!?/br> 殷夜來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問:“你的眼睛……怎么了?” “瞎了?!蹦饺蓦h苦笑,摸了摸自己的雙目,低聲,“所以在我心里,你永遠是最初的那個樣子,再也不會改變?!?/br> “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币笠箒響K然一笑,“全都毀掉了,早就已經什么都不一樣了……”她剛要說什么,忽然覺得喉嚨里一甜,彎下腰去嘔出了一口血。 “怎么了?”慕容雋連忙過去扶住她,“受傷了?” “不……不是受傷,是中毒?!彼?,低頭看著掌心嘔出的血,那種血腥氣透出說不出的詭異,“北越雪主給我喂了那種藥……我、我的身體里的血,已經臟了……怎么辦?”說到這里,她眼睛里忽然透出一種恐懼,一把推開了他:“你快走!” “怎么了?”慕容雋愣了一下。 “你……你不能留在這里?!币笠箒硪е?,全身微微發抖,“我中了血毒,已經完了……我成了個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殺人!你不能呆在這里——快走吧!” “要走一起走?!彼挷徽f,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黑暗中握緊,“無論怎樣,我不會第三次再把你一個人留下了?!?/br> 這句話令她安靜下來,忽地笑了一笑:“第三次?” 對的,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他們懵懂的少年時。她遭逢大難,孤立無援,卻倔強地不肯向他求助。而他是如此的聰明洞察,明明對她的困境洞若觀火,卻因為各種顧慮和私心,并未伸出手拉她一把——他們就此在命運的洪流中失散。 第二次,是在帝都的那一場大火里。他親手設的局,至狠至毒。本來是為了除去白墨宸、奪取天下大權。然而,卻陰差陽錯、把她葬在了火場里。那一刻,他掙扎著去救她,她卻頭也不回。 他們的一生,總是在這樣的轉折點上相互背離。 “是的,第三次,”他抓緊她的手,“這一次,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放開手了?!?/br> 她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拔以缇筒皇禽廊涣?,少游,你還不知道么?”殷夜來看著年少時的戀人,眼里的悲傷一層層涌現,“甚至,我都已經不再是殷夜來——我變成了一個廢人,一個怪物!我不想這樣活著?!?/br> 她轉過身,向著墓室的最深處走去,低聲:“就讓我葬身在這里吧?!?/br> 這一代的空桑女劍圣穿行在前代空桑劍圣的古墓里,冷月透過高窗照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半邊焚毀,然而另一邊卻白皙如玉。 然而,在尚存的完好肌膚上,接近額頭的地方,居然出現了一粒殷紅的痣!那顆血一樣的紅痣在月光下以rou眼可見的詭異速度緩緩移動,從眉梢移向額頭。當她經過月光下的時候,忽然間身體微微一震,眼里又露出恍惚的神色來。 “我又聽到那個聲音了……”她停下了腳步,喃喃,“那個聲音,在催促我?!?/br> “什么聲音?”慕容雋側耳細聽,卻除了大漠的風沙什么也聽不見。 然而殷夜來卻站定,仿佛被什么聲音召喚,陡然轉過身,朝著古墓外面走去! “你要去哪里?”慕容雋從身后抓住了她的衣袖。 “不行。我要走了……因為時間已經要到了?!币笠箒淼吐?,身體有微微的顫抖,用奇特的語聲道,“星宿相逢的時刻……已經快到了——啊,我真討厭這種聲音!”說到最后,她忽然捂住了耳朵,全身發抖,掙扎似地低呼。 慕容雋緊緊抱住她,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那一刻,他是真正覺得懷里的女子已經瘋了——眼前的堇然是如此的憔悴衰弱,語無倫次,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忽兒要長眠古墓,一忽兒又要奔赴外地。而他,只能用盡力氣緊緊抓住她,不讓她去任何地方。 殷夜來顫栗了一會兒,忽然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往外奔跑。慕容雋知道不好,疾步追上去想要攔住她,然而眼睛卻看不見,在古墓里跌跌撞撞了幾次,迷失了方向,便再也摸不到她的衣袖。 “堇然……堇然!”他在黑暗中大呼,焦急萬分,摸索著往前走。 隨著他的呼喊,古墓深處忽然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令人悚然一驚。那個聲音是從古墓最深的黑暗里傳來的,似乎是一聲悠遠的咕咚聲,一顆石子被投入了無盡深的古潭之中。 “放心,她哪里都不能去?!焙鋈婚g,一個聲音道,“她只能來我這里?!?/br> “誰?”慕容雋吸了一口氣。 黑暗里,忽然有了淡淡的光亮。那光非常微弱,如同蒙蒙的螢火。然而,在黑暗里看到的景象卻讓人大吃一驚:古墓的最深處是一個石砌的水池,直通大漠地底的泉脈。然而,在古泉里,卻幽幽浮起了三點純白色的光,如同活了一樣,在水面上緩緩飄??! 剛要奔出古墓的殷夜來忽然頓住了腳,似乎被另一種力量吸引。 泉水里,三道白色的光芒聚攏在一起,在水面上慢慢盤旋,如同綻放的花朵,發出各種顏色的光芒,美妙不可方物。 殷夜來怔怔看著,臉上露出懵懂的表情,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那一瞬,那三道純白的光在水面上瞬地聚合,化為一個淡淡的人形!長發白衣,朦朧而溫暖,懸浮在古泉上,對著他們遙遙伸出手來。 “劍圣!”那一刻,殷夜來失聲驚呼出來,“慕湮劍圣!” ——是的,眼前在她面前凝聚成形的,居然是方才看到的空桑劍圣慕湮! “我們終于相遇了?!蹦戒蔚娜暝诠湃现匦履?,對著殷夜來微微而笑,語氣平靜,“歡迎你,我的繼承者。當代的劍圣,殷夜來?!?/br> 殷夜來怔怔地看著這個女子,因為震驚說不出話來。然而,對方只是微微招了招手,她就下意識地往前走去,涉水走到了她的面前。 “我的繼承者,你是我流離在外的六魄之一啊……而且,是如今還具有‘軀體’的魄,也是最適合我暫時棲居的‘容器’?!碧摕o的靈魂在空中微微俯身,探出手,輕輕地點在了她額頭的那一點紅痣上—— “你在這一世,是否也等了我很久?” 虛無的手指點上了她的額頭,微涼。那一刻,殷夜來只覺得身體陡然被抽空,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朝著額頭那一處凝聚,軀殼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整個人忽然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懸浮于對方指尖! “堇然!”慕容雋失聲,“你要對堇然做什么!” “噗”地輕輕一聲響,手指尖端指著的那一處的肌膚忽然裂開,冒出了一滴細細的血。那一滴血從幽靈虛無的指尖透入,仿佛宣紙迅速地吸取著墨水,剎那間暈染開來! 一點白色的光隨著那滴血的涌出,瞬地回到了三魂本體之中,融合無痕。只聽唰地一聲響,虛空中,原本只有薄薄一層的靈體忽然間光芒大盛! 當光芒散去后,慕湮劍圣的手指緩緩放下,指尖已經從虛無變成了半透明。 “這么快就已經開始實體化了么?”她凝視著自己的手指,輕聲嘆息,然后俯下身,擁抱了昏迷的殷夜來——兩個女子在黑暗中緩緩凌空浮起,輾轉著貼近,宛如鏡像內外兩個影子,在古泉之上慢慢重疊。 忽然,慕湮的忽然消失,就如同霧氣一樣溶解在黑夜里!當白色的光消失后,泉水里只剩下了殷夜來一個人。暗夜里,只看到一點殷紅,重新在她的眉心閃閃發亮。 慕容雋看著站在面前的殷夜來,吃驚莫名。 是的,這一瞬,他居然又看得見她了!他……他居然又看得到堇然了!——只是,堇然的臉已經悄然改變,不知道為何顯得有些似像非像。她睜開眼看著他,眉心被慕湮點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點朱紅,似乎是一顆紅寶石。 “你……你……”他訥訥,“到底是誰?” “我不是殷夜來。她只是我暫時的‘容器’,”殷夜來睜開了眼睛,然而,嘴里吐出的卻是慕湮劍圣的聲音,抬起手按在眉心上,“我的三魂還太弱。在六魄沒有聚集之前,必須在夜里出發——而在白日里,我無法承受陽世的灼熱?!?/br> “……”慕容雋看著這張容顏,半晌才道,“你,占了堇然的身體?” “放心,我不會傷害她?!蹦戒蝿κサ恼Z氣溫和,“我只是暫時借用她的身體去往狷之原而已,因為她和我魂魄相通,是最好的容器——等事情結束,我就會把身體還給她?!?/br> “那就好……”慕容雋松了口氣,“我相信您的承諾?!?/br> 慕湮劍圣笑了笑,忽然又皺眉。似乎這個身體令她不大好受。 “我這個繼承者的身體可真是千瘡百孔啊……她還年輕,就已經吃過那么多苦了?”慕湮劍圣停了一停,壓著自己的心口,“而且,她居然還中了這么厲害的血毒?” “求劍圣救救堇然!”慕容雋也知道她的身體極度不好,立刻懇求。 慕湮劍圣輕輕搖頭:“她身體里的各種病痛由來已久,一時也無法根除——但唯有這個血毒,我的古墓里倒是正好有藥可解。只是……”說到這里她苦笑了一下:“只是過了九百年了,那些藥,不知還在否?” 一語落,身后卻傳來嗚咽之聲,有什么東西迅捷地奔去,又緩慢地回來——古墓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某物被從黑暗里曳地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