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在聊什么呢?”崔繹并沒有聽到她們主仆前面的話,進門來后將手里的鼻煙壺遞給杜仲全,一把抱起了撲過來的女兒,“朕的小寶貝,今天有沒有按時起床???” 持盈朝小秋使了個眼色,小秋自覺不再提剛才的事,轉頭去瓦罐里盛粥。 小崔皞在過去的半年里都沒能好好睡覺,崔繹回來以后,自然就放了這提前上任的小太子一年的假,讓他惡補這半年的懶覺去。于是早飯便只有三個人吃,小崔嫻不但會自己端著碗吃飯,還會殷勤地給父皇母妃夾菜,乖得不得了,被她這么一打岔,崔繹就忘了進門時候的問題。 “這幾日可忙?”持盈一邊被這父女倆布菜,一邊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崔繹稀哩呼嚕喝完一碗粥,接過帕子抹抹嘴:“不太忙,怎么?” 持盈道:“快到端午了,宮里按往年的慣例是要設宴的,問問你的意思?!?/br> 崔繹奇怪地看她一眼:“既然是慣例,就照著做便是,你拿主意,不用事事都問我?!?/br> 持盈接過盛上了粥的碗,遞給他:“宴會鋪張浪費,這些年大楚戰事不斷,國庫開支緊張,開源固然重要,節流也不可放松,或者今年就不辦了?!?/br> 崔繹邊吃邊點頭:“也行,過了端午很快又是嫻兒的生辰,接連擺宴也不恰當,就讓御膳房做些粽子,到端午那日誥命夫人入宮覲見時,你賞她們就是?!?/br> 持盈答應著,遲疑了片刻,又說:“嫻兒的生辰,或者也不做了吧,小孩子不過愛玩愛鬧,過不過生辰都不要緊,省得又張羅半天?!?/br> 小崔嫻聞言抬起頭,聲音嬌滴滴地說:“嫻兒不過生辰了,嫻兒要和父皇一起玩?!?/br> 持盈向來節儉崔繹是知道的,可聽到連女兒都這么說,一時心里既是感動又是自責,自己沒法讓她們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還要委屈她們節衣縮食,連生辰宴這種一年一次的東西也要裁了。 “你們……其實可以不必這么苛待自己,嫻兒是公主,生辰還是應該辦,不用請太多人,把從前那些人叫上,一起吃個飯,熱鬧熱鬧也好?!?/br> 持盈笑著搖搖頭:“談不上苛待,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眼下就先記賬,這幾年該給嫻兒的東西,等她將來出嫁的時候,再添一成利息,一并押到嫁妝里?!?/br> 崔繹:“……” 持盈笑吟吟地問:“不好?” 崔繹都不知道該露出什么表情好了:“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你……唉,隨便你吧,本來也沒窮到這步田地?!?/br> “窮不窮,節儉一點總是沒錯的,”持盈一邊給女兒擦嘴,一邊說,“眼下省一點,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非辦不可的大事?!?/br> “什么大事?”崔繹好奇地問,剛問完,臉色就微微一變,想到了什么。 持盈莞爾:“我哪知道什么大事,早作準備,到時候才不至于手忙腳亂?!?/br> 崔繹表情復雜地看了她幾眼,持盈神態如常,一點兒也不像是知道了什么?!昂冒?,就依你說的辦,端午和嫻兒的生辰都不設宴了,到那日朕早些過來,陪陪你,也陪陪嫻兒皞兒,”崔繹長長嘆了口氣,起身準備去批奏折,“西北戰事剛結束,許多事一時半會兒理不順,陪你們的時間是太少了點,對不住?!?/br> 持盈笑著上前替他整理衣冠:“只要你心在這里,人在不在,又有什么關系?去吧,我叫小廚房燉著鴿子rou,晚些時候再給你送過去,別太累了?!?/br> 崔繹答應著,帶著杜衷全走了,小秋這時才撫著胸口上前來,惴惴道:“可嚇死奴婢了。還是娘娘有手腕,事事替皇上著想,皇上哪還分得出心去喜歡別的女人?!?/br> “本宮替皇上想得多想得少,該來的都會來,”持盈看了她一眼,語重心長地說道,“小秋,你要記住,不要試圖去關住一個男人的心,因為根本關不住,與其白費那功夫,折騰得自己心累,不如做好該做的事,男人但凡有點良心,就不會移情別戀?!?/br> 小秋心服口服地點頭不止,但又忍不住問:“那要是遇上沒良心的呢?” 持盈眉毛抬了抬,翻個白眼道:“那就是你當初瞎了眼,跟錯了人,還能怎么著?” 借小秋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說崔繹是個沒良心的,于是主仆倆一個淡定一個不淡定,都假裝不知道前朝愈演愈烈的“勸納秀女”風波。直到六月的一天,程奉儀入宮來請安,帶來了一個姍姍來遲的壞消息。 “皇上答應今年秋天選秀了?!?/br> 持盈正在習字,聞言手中的毛筆頓了頓,又繼續寫。 程奉儀恨鐵不成鋼地道:“你怎么還這么平靜?皇上從前不是一直堅持不選秀嗎,怎么……你和皇上鬧別扭了?” “沒有,jiejie多心了?!背钟瘜懲暌环叭赵峦x”,筆一擱,繞過書案,“坐吧,小秋,看茶?!?/br> 程奉儀氣得笑出來:“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喝茶?” 持盈淡然一笑:“要不然呢?天要下雨,皇上要選秀,我不吃不喝就攔得住了?這么大的后宮怎么可能只住我一個人,皇上同意大臣們也不同意,大臣們同意,崔家的列祖列宗也不同意,橫豎不是什么高興事,我何不讓自己過得舒坦些,省得新來的看了我,還覺得自己多了不得,能把我氣死了爬到我頭上去?!?/br> 程奉儀唉地嘆了口氣:“本以為皇上能對你專情,誰知竟也不能免俗?!?/br> 持盈笑而不語,招呼她坐下喝茶吃點心,商量著給王氏送點小衣服長命鎖什么的,翻過年去年嬌嬌及笄,緊接著也該與徐誠完婚,新婚賀禮也該提前準備,絮絮叨叨聊了許多,只不再提選秀之事。 從萬晟宮傳回來的消息是,選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五——萬家團圓的佳節,卻要有一大幫女人來和自己搶男人,持盈只覺說不出的好笑,現在都六月初了,崔繹還沒把這話對她攤開來說,難不成打算瞞著她選? 倒也不是不可能,皇帝選妃這種事,要么太后在,要么皇后在,總之沒她這個皇貴妃什么事——而且,指不定這次就選了個皇后呢? 崔繹不說,持盈也就裝聾作啞,看他能瞞到什么時候去,可她能忍,程奉儀卻不能忍,盡管也知道身為帝王,是絕不可能一輩子鐘情于一個女人的,專一對于男人來說本來就是個笑話,對于皇帝來說,專一更是家國江山的不幸。 程奉儀替持盈抱不平,連累得楊瓊每天看著她的臉色都心驚rou跳的,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問崔繹:“皇上為何不把實情告訴娘娘?萬一娘娘想岔了,反而埋怨皇上,豈不是得不償失了?” “不能告訴她,”崔繹立刻駁回了他的話,“公琪,你是她領回王府來的人,她的性子,你應該也很了解,如果她知道我們挖了這樣一個坑,肯定會反對,但是這一次的事絕對不容有失,既然明知她不會同意,那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她知道?!?/br> 楊瓊默了一下,不要命地問:“其實皇上就是擰不過娘娘吧?” 崔繹竟然也厚顏無恥地承認了:“對?!苯又仲v賤地說,“咱們君臣這是同病相憐,心有戚戚啊?!?/br> 楊瓊哭笑不得,崔繹又問:“郭茂那邊有最新的消息沒有?人什么時候來,你一定得盯緊了,不過也別走漏了風聲,這事必須得解決,否則后患無窮?!?/br> “是,臣明白?!?/br>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中秋臨近,各地的秀女也都陸陸續續到了京城,持盈前幾天還坐立不安,到了中秋的前一天,心反而定了下來,該做什么照舊做什么,崔繹處理完朝政后到耀華宮來和她一起用晚膳,席間也全然不談選秀的事。 等飯也吃了,茶也喝了,眼看著天色暗下來,杜衷全進門來問:“皇上,今晚可是就歇在耀華宮了?” 崔繹正在給小崔嫻剝橘子吃,聞言抬了下頭:“什么時候了?” 杜衷全答道:“外邊兒打更,已經亥時了?!?/br> 崔繹眉毛動了動,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懷里的女兒,然后抬腿下榻:“亥時了,朕該回去了?!?/br> 持盈一陣好笑,從來只有自己攆他走的,這還是第一次他自己想走。 想歸想,也沒說什么,倒是小崔嫻舍不得死扯著他的衣擺:“父皇別走?!?/br> 崔繹潔了手,布巾扔回盤里,摸摸女兒的小腦袋:“嫻兒乖,明晚父皇再來陪你們?!獙α?,持盈,朕有個事忘了跟你說了?!?/br> “何事?”持盈滿以為他終于要說選秀的事了,卻聽崔繹說:“明天是中秋,你帶著嫻兒還有皞兒,到宮外去走走,朕記得從前你愛吃周記的麻圓,還有綠豆酥,去買點,晚上賞月的時候吃?!?/br> 小秋嘴快,搶白道:“這點事奴婢吩咐人去做就是了,何必娘娘親自跑一趟?!?/br> 持盈卻面帶微笑,不溫不火地答應:“好?!?/br> 崔繹認真地看著她,持盈笑得很淺,那神情直像是洞察了一切,卻又隱而不談。 崔繹忽然覺得有些對不起她,便上前一步,拉起她的手:“持盈,朕向你保證,今晚,還有今后的每個中秋、除夕、元宵、端午……朕都會陪著你過,你要相信朕?!?/br> 持盈莞爾,輕輕點頭:“好?!?/br> 崔繹將她的手捧起來,吻了吻,然后轉身離去。 175、裝模作樣 八月十五這天一大早,持盈就帶著一雙兒女出了皇宮。她特意選擇走常順門,避開了與秀女們打照面。 對此小秋仍然是十分不理解,從頭一晚上開始就義憤填膺,到這會兒嘴還撅得能掛個油瓶,嘟嘟囔囔地道:“娘娘是后宮之主,怎還要避著那群小賤人走路,就該走光明門出去,把她們好好教訓一頓,省得以后人進宮了,沒點眼色,不定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br> 持盈對她真是沒轍,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小秋,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本宮知道你忠心,可是你說話做事怎么總不過腦子,皇上既然不想讓本宮知道,本宮當然要避嫌,真像你說的那樣,本宮跑到光明門前去大吵大鬧一番,這不是當著別人的面抽皇上的耳光嗎?外頭那幫大臣本來就對本宮有諸多不滿,咱們還可這勁兒地往刀口上撞,你是唯恐你家娘娘倒得不夠快嗎?” 小秋被她這么一說,又耷拉下了腦袋,蚊子樣哼哼道:“奴婢就是咽不下這口氣?!?/br> “咽得下咽不下都得咽下,你以后要是再這樣口沒遮攔做事囂張,遲早會害了本宮,本宮只有把你送出宮去,另找人來伺候了?!背钟迤鹉榿韲烂C地道。 小秋嚇一跳,趕忙跪下去:“娘娘息怒!奴婢不敢了,奴婢以后一定不會再這么沖動了?!?/br> 持盈嘆了口氣,撩起車簾向外看去。 天空一碧如洗,想必今晚的月亮也會格外明亮,就不知到時候陪在自己身邊賞月的人,究竟會是誰了。 這邊持盈出了皇宮,那邊秀女們也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入了宮。秀女入宮只能走偏門,但是要到萬晟宮,必須得經過光明門,內務府于是將等候區設在了光明門外,來自五湖四海的上千名妙齡少女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十二三,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一個個春光滿面,小聲交談著,對中選充滿期待。 她們中有中原各州的達官貴人家的女兒、幼妹,也有東閶等國的公主,呼蒙托兒的公主也赫然在列,只不過因為風俗的關系,這位公主輕紗掩面,很難看清真實面貌。 不乏有中原的千金小姐上前去搭訕這位戰敗國的公主,有的抱著交好的意圖,有的則純粹為了羞辱人家,無論哪一種,呼蒙托兒公主一律不搭理,低著頭坐在椅子里,身邊的侍女cao著不太流利的漢語說:“我們公主初來乍到,水土不服,需要安靜休息,請不要來打擾?!?/br> 碰了一鼻子灰的中原小姐們紛紛撇嘴,露出一臉不屑,然后各自走開了。 雖然是盛夏時節,但公主卻包得嚴絲合縫,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有些沒精打采,不時地閉上,似乎真的不太舒服,身旁的侍女很擔心地一直輕輕撫著她的肩。 太監一次次地來點名,等候的人越來越少,終于輪到了呼蒙托兒公主,她在侍女的攙扶下邁過光明門的門檻,跟著其他秀女們一起走向萬晟宮。 崔繹身著紫金龍袍,端坐在殿上,秀女們依次站成一排,杜衷全念到一個名字,便有一人上前見禮,崔繹面無表情地聽著看著,不作任何表態。 “呼蒙托兒公主妲娜利亞?!?/br> 崔繹玩著手里的鼻煙壺,嘴角浮起一絲耐人尋味的笑。 妲娜利亞公主上前來,行了一個當地的禮,榮氏瞇著眼遠遠地瞧了瞧,說:“把面紗摘了,給哀家瞧瞧?!?/br> 侍女忙道:“回稟中原的太后,我們呼蒙托兒人的習俗,女人的臉是不可以露出來讓陌生的男子看見的,如果太后想看,公主可以單獨摘了面紗給您看?!?/br> 榮氏點點頭,崔繹欣然道:“那就請母后替朕把把關吧!” 二人去了片刻回來,榮氏滿面笑容地落座后說:“生得實在不錯,也有禮貌。就是看著病怏怏的?!?/br> 侍女連忙又解釋:“回稟中原的太后,公主她水土不服,吃不下,睡不著,所以臉色不太好?!?/br> 榮氏釋然地點點頭,扭頭問崔繹:“哀家瞧著不錯,皇上的意思呢?” “既然母后覺得不錯,那便留下來吧?!?/br> 崔繹慷慨地大手一揮,留下了今天選秀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人。 而此時此刻的持盈,正攜兒帶女在街上閑逛,倆孩子都有大半年沒踏出過宮門了,見了什么都好奇,小崔皞還算好,天性安靜,頂多在持盈懷里扭來扭去東張西望,小崔嫻卻是個腳掌下長釘子的,一刻鐘也不安靜,要不是小秋拉著她的手不放,一準要跑丟到城外去。 程奉儀也帶著小舒錦和他們一起,持盈又要照顧兒子又要看著女兒,沒一會兒就累得夠嗆,看小舒錦乖乖地跟在娘親身邊不跑不鬧,不禁感嘆:“錦兒這才像個姑娘應該有的樣子,哪像嫻兒,就是一小猴兒,整天上躥下跳的?!?/br> 小崔嫻聽到這話,扭過頭來嘴一撅,說:“我要是小猴兒,娘就是母猴兒?!?/br> “哎,你還會頂嘴了,”持盈撲哧笑出來,“人還沒長大翅膀就硬了,這要是長大了可如何是好?!?/br> 程奉儀揶揄道:“虎父無犬女,我看嫻兒將來也會是個女中豪杰,指不定比她爹爹還厲害?!?/br> 小崔嫻一聽有人幫自己,更是來勁了:“程姨說得對,等我長大了,就做個女將軍,騎著金烏去打天下!” 女兒的一番豪言壯語,聽得持盈頓時想起了當初她抓周的時候,先是抓了王印,接著又抓了博木兒那把鑲滿寶石的佩刀,說不定將來女兒真是要成個女將軍、女州牧,也未可知呢。女兒活潑好動,兒子沉穩安靜,倒是也互為彌補,只是若能反過來恐怕還好些。 想到博木兒,自然也就想到桑朵,前往塔烏爾干沙漠找尋迷路的崔繹等人時,博木兒只身一人,一向與他形影不離的meimei桑朵卻是不見蹤影,持盈不禁心想,難道他們兄妹間也發生了矛盾?桑朵又去了何處呢? 數人在街上逛了逛,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又找了間像樣的酒樓坐下來吃午飯,還遇上了休假中的徐誠帶著年嬌嬌來買合和酥,不免又坐著聊了許久。 年嬌嬌說:“剛才我們出來的時候,看見好多像我這么大的姑娘從宮里出來,今天宮里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娘娘怎么會有空跑出來了呢?”徐誠忙碰了碰她,年嬌嬌滿頭問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皇上今天選秀女,你看到的,都是被淘汰下來的人?!背钟瘏s是淡定,也不避諱,對她直言相告。 年嬌嬌叼著半塊合和酥,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半天才幾大口把糕點嚼嚼咽下,一邊捶胸口一邊問:“皇上選秀女?真的假的?皇上不是說只喜歡娘娘一個,這輩子都不要再娶別的女人了嗎?” 程奉儀推了推她的胳膊:“你就別再娘娘傷口上撒鹽了,皇上把選秀的事一直瞞著娘娘,今日還特意把娘娘趕出來,娘娘心里已經很不舒坦了,你還這么口沒遮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