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崔頡撤藩,老四崔璟憤然服毒自盡,老五老六也或多或少抗議過,只有崔祥一個人二話不說就交出了王印,這才得以繼續留在京城里,仍然保留一個王爺的頭銜,食邑千戶,從前還需要每天去吏部報道,現在也省了,成了一只貨真價實的米蟲。 算下來崔頡也有好幾個月沒有找他了,崔祥一邊想著這回又是什么事,一邊接過熱帕子擦了擦手,出去見人。 院子里站著一個外形富態的中年男子,一雙小眼睛天生就是彎的,看起來就像個隨時在笑的老好人,但崔祥對他的印象卻好不起來。 “給靜王爺請安,靜王爺安好?”中年男子對他鞠了一躬,無論是動作還是神態都敷衍草率。 崔祥嘴角緊繃,走下臺階去,帶著幾分不快地問:“皇兄找我有事?” 中年男子一手放在肥大的肚皮上,一手比劃了一個請進的手勢:“外面冷,咱們里面說?” 崔祥眉頭皺起:“母妃近來身體不適,我不想她再聽到什么煩惱的事,就在這里說吧?!?/br> 中年男子瞇著眼笑道:“靜王爺的這份孝心定能感動上蒼,和慶太妃的病也一定會好起來的。那咱們就在這兒說?!?/br> 在他開口之前崔祥已經做好種種心理準備,不論是要自己離開京城,還是連米蟲也不讓他做了,只要不危及自己與母妃二人的性命,都是可以忍受的。 對,能忍方能成大事,無論他提什么要求,都答應他。 “和慶太妃與已故的孝憐皇后是表姐妹,孝憐皇后去世后,武王爺便是由太妃一手撫養成人的,這份親情想必也是十分深厚的?!敝心昴凶硬痪o不慢地說著,崔祥心頭一顫,總覺得這次要大事不妙了。 果然中年男子緊接著便說:“而今武王爺遠在燕州,太妃久病不起,不知他是否知情?” 崔祥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要忍氣吞聲,低著頭回答:“母妃讓我不要告訴二王兄,他應該不知情?!?/br> 中年男子咂了咂舌,說:“這人上了年紀,病來就如山倒,一個不留神就沒了?!?/br> 崔祥瞬間光火:“你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呵呵呵擺擺手:“王爺不必動怒,在下只是轉述皇上的原話,皇上想起先帝去世的事,感嘆了幾句,又聽說太妃這次病得不輕,怕太妃有生之年再見不到武王,心有遺憾,有意下詔讓武王回京?!?/br> 召回崔繹?崔祥心里結結實實吃了一驚,召他回來做什么,方便下手,順道把自己和母妃也一鍋端了?想著,手心里便冒了一層汗。 “王爺?” “??!”崔祥驚得回過神來,“何事?” 中年男子一臉有話好商量的笑,說道:“皇上與武王雖說也是親兄弟,關系到底不及王爺和武王親近,皇上擔心請不動武王,下圣旨又怕傷了兄弟和氣,想讓王爺寫封信去燕州,就說太妃病中思念他,望他能回來探視?!?/br> 崔祥未料他們竟然是要借自己的手除掉崔繹,一時呆呆站立在原地,竟不知該如何答復。難道崔頡還是發現了什么?母妃要他隱忍,為的就是等崔繹養精蓄銳,殺回京城,在那之前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命,然而現在崔頡卻要利用他們與崔繹之間的親情,將崔繹騙回京城! 中年男子又含笑道:“而且先帝去世一年有余,武王未曾回來磕頭上香,也不太說得過去,王爺說是吧?” 崔祥后背上一陣陣冒冷汗,半天才掙出一句:“信……中要寫什么?” 聽他這是答應了的意思,中年男子也就安心了,客氣地說:“信的內容在下已經草擬好了,不如由在下口述,王爺手書如何?” “……”崔祥兩手在袖中死死握成拳,最后忍耐著點頭,“既然這樣,就照你說的寫?!?/br> 中年男子笑容親切:“王爺請吧!”崔祥無可奈何,只得同他一起到耳房里,喚來宮女奉筆研墨,鋪開信箋。 中年男子沒有半點尊卑意識,就站在書案旁,崔祥對這種監視的態度十分排斥,但仍然沒說什么,提筆舔了墨,那人說一句,他寫一句。 “……及前年除夕父皇殯天,母妃終日以淚洗面,又思念王兄,每日食不下咽,寢不安枕,形容漸憔。屢染風寒,一病二三月,三餐不濟?!?/br> 崔祥行尸走rou一般,逐字寫下。 中年男子背著手,兩眼盯著他的每一個字:“元宵剛過,又逢高燒不退,接連數日,滴水未進,晝不能起,夜不能寐,昏迷時頻頻呼喚王兄之名……” 崔祥手中筆一抖,怎么也寫不下去了。 “怎么了,王爺?”中年男子將那張滴了墨的紙抽走放在一旁,另外給他鋪了一張,“王爺還是快點寫罷,耽擱得久了,萬一太妃派人來傳,可不好辦啊?!?/br> 崔祥盯著那張空白的紙久久出神,中年男子便將手壓在他肩上,附耳道:“王爺不在京城這幾日,王妃常去宮里探望太后,昨日忽感不適,經御醫診斷,是喜脈啊?!?/br> 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崔祥頓時又是一身冷汗——過了新婚之夜他就再沒碰過妻子榮氏,大半年都過去了,喜脈從何而來?“是嗎?那……那真是太好了?!彼吡刂谱约耗樕系谋砬?,裝出十分喜悅的模樣。 中年男子瞇著眼笑著說:“那是自然的,再過不久太妃就能抱上孫兒,這喜訊想必能令她笑逐顏開,再加上皇上著在下送來的上好藥材,太妃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br> 話中的潛臺詞也就是,你若不乖乖就范,太妃可就沒藥吃了。 已經沒有退路了,崔祥吐納一回,定了定神,開始謄抄先前寫下的內容,中年男子這才滿意地點頭。 信寫好后,中年男子檢閱一遍無誤,便裝進了信封里,又讓他燙了火漆,這才離開。 做完這些以后,崔祥整個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里衣完全濕透了。中年男子走后,他就這么呆呆地坐在書案后面,一直到葉氏派人來傳他過去吃午飯。 葉氏仍然無力起身,宮女在床頭放了一床被子給她靠著,崔祥端著青瓷小碗,用瓷勺小心地喂她吃飯,一旁的宮女則端著葷素三四碟小菜,比起過去在宮里四妃之一的待遇,實在是不能同日而語。 “祥兒?!背粤藥卓诤?,葉氏忽然啟聲。 崔祥忙應了,問:“可是菜不合口味?” 葉氏人雖憔悴,眼神卻不虛弱,她有些吃力地問:“方才有人來找你,所為何事?” 崔祥手一僵,便要岔開話去:“沒什么,一位老朋友,聽說兒臣來看望母妃,便送來些藥材?!?/br> 葉氏冷冷一哼:“你以為我是聾的?” 崔祥低下了頭去,葉氏再次問:“我人雖然病了,心卻清醒得很,玉嬋和子昌沒能回來,我知道,他遲早還要來,找你的麻煩,你老實跟我交代,皇上這次,又要你做什么?” 眼見瞞不過去,崔祥只得囁嚅著回答:“皇兄讓我寫……寫一封信,給二王兄?!?/br> 葉氏手攥緊了被面:“他讓你寫什么?” “寫……就寫……母妃病重,想見他,讓他……回京城——” 他話音未落,葉氏已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甩過來,力道之大,簡直不像一個久病不起的人,崔祥被打得呆若木雞,半邊臉頓時就腫了。 099、回京探病 葉氏那一耳光打出了十二成力道,崔祥當場被打傻了。 “混賬東西!”葉氏氣得渾身亂顫,嘶聲喝罵道,“你照他說的做了????你寫了?你幫著他們把你二哥騙回來?” 崔祥捂著臉,低下頭不敢辯解,葉氏痛心疾首地道:“老天無眼,竟讓我生出你這么個祿蠹!你難道看不出他們這是想要你二哥的命嗎?你就不能告訴他們你寫過信給繹兒,可他不愿意回來嗎?你以為你照著他們說的去做,他們就會放過你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繹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們母子也只有抱在一起死的份,你知不知道!” 葉氏本就久病體弱,吃飯尚且太不起手來,這會兒又是打人又是怒罵,怒極攻心,竟嗝一聲抽了過去,嚇得崔祥和宮女們個個面無人色,手忙腳亂地揉她心口拍她后背,忙活了好半天葉氏才又醒轉來。 崔祥又嚇出一身汗,見母妃醒了,便撲通一聲跪在了床前:“兒子不孝,治不好母妃的病,還讓母妃生氣,我實在是不孝極了!”說著抬手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葉氏淚流滿面地靠在被子上,哀哀地道:“我還不如就這么死了算了,省得將來還要給你們兄弟倆送終??!” 崔祥跪在床前,也是泣不成聲,一屋zigong女跟著嗚嗚咽咽,仿佛都看到了不久的將來自己的死期。 事已至此,葉氏再有什么怨言,說出來也是白搭了,以她對崔繹的了解,那聽風就是雨的性子,指不定拿到信第一時間就騎著馬往回趕,后面曹遷或者別的誰收拾好行李,得追幾天才能追上他。 她的猜測大體八九不離十,崔繹確實是看到信就立刻決定要回京,只是多年急躁沖動的脾氣被持盈磨啊磨的,已經越來越冷靜了,還能自己想通信背后的陰謀,葉氏若是知道這一點,或許焦慮之心也會減弱不少。 從燕州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一個月,更別說持盈不會騎馬,又帶著行李,少說要走四十天,崔繹每天都處于忐忑不安中,唯恐自己還沒到京城,噩耗就傳到了跟前。 進入甘州的第三天,信使帶著百里贊的信追了上來,持盈看了看,上面交代了他們走后燕州府的諸事安排,提到弄月時,百里贊認為應放出話去,就說弄月投繯自縊,確實死了,人暫時囚禁起來,等他們回來再決定是殺了還是趕出燕州。 “先生說他讓府里的下人們按照他編好的話,到處去說弄月莫名其妙自殺了的事,但咱們要裝作不知道,這樣一來皇上聽了探子傳回去的話,既能確信弄月得手了,又不會再難為弄月的家人,一箭雙雕?!?/br> 持盈說完,看著心不在焉地坐在床邊的崔繹:“王爺?在想什么呢?” 崔繹捏著鼻梁嘆息不止:“沒什么,想早點到京城,是非黑白一次來個痛快?!?/br> 持盈明白他一定還是對端妃可能也有份騙他的事耿耿于懷,又一再說服自己不會是那樣,反反復復,搞得自己很累,遂安慰道:“是非黑白,你想也是那樣,不想也是那樣,與其在這里胡思亂想,不如養精蓄銳,應對最糟糕的情況,王爺要記得,咱們的敵人是皇上,不是太妃?!?/br> 崔繹還是一臉放不下的表情,但也聽話,點點頭:“睡吧,明日還要趕路?!?/br> 三月初七,武王府的馬車終于進入了京畿,崔繹主張既然回來了應該先進宮請安,以免崔頡說什么目無長兄之類之類的,但持盈堅持直接去醉蝶山行宮,理由是既然信中只字未提皇上怎樣想怎樣說,他們這一趟,應該是“偷偷回來的”,崔頡應該是“不知道的”,貿貿然進宮去反而會被認為是別有居心,到時候蠻不講理地把人一扣,多的麻煩都鬧出來。 兩人在官道旁爭了一陣,最后崔繹決定聽夫人的話,馬車在岔道口轉向了醉蝶山。 崔繹沒有忘記當初自己就是在這里被扣上了造反的帽子,盡管三月的醉蝶山還沒有紅葉,視野極好,他還是忍不住下車騎馬,生怕崔頡又埋伏了人要刺殺他們。 刺客沒有,也不會有,要是在這里把武王給殺了,崔頡的龍椅也就別想坐了,無端殺死回來探病的親兄弟,百姓的唾沫絕對能把皇宮給淹了,所以持盈倒是不擔心。 行宮守備稀松,一群人老珠黃的女人守著不怎么值錢的桌椅板凳,賊都懶得來,曹遷謊稱來的是葉氏娘家的侄兒,又賄賂了守衛每人一個銀元寶,輕輕松松就將馬車帶進了行宮,然后打發人拿著崔繹的親筆信進宮去謁見啟圣帝。 葉氏正在午睡,崔祥在外間撐著腦袋打盹,忽地有太監欣喜若狂地沖進來報:“王爺!武王和王妃來了!”不光崔祥醒了,連葉氏也被驚醒,撐著就要起身:“什么!王爺真的來了?” 才說著,院外一串腳步聲,崔祥馬上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手足無措地看著門外,葉氏伸手:“快扶我起來!”宮女們趕緊將她扶起來,給她背后塞被子枕頭。 崔繹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臺階,撩裾跨過門檻:“懷祐,母妃現怎樣了?” 崔祥還沒來得及回答,葉氏就在里間悲呼一聲:“繹兒!”崔繹馬上拋下弟弟不管,撩開珠簾沖了進去。 持盈沒他步子大,落后了一段,進門來先給崔祥請了安,崔祥忙不迭回禮:“二嫂?!痹偻黄疬M入里間,崔繹已經跪在了床前,葉氏泣不成聲地道:“你真是傻??!怎么能回來,怎么能回來??!萬一你有個好歹,我怎么向皇上交代,怎么向鐘jiejie交代??!” 崔繹沒有哭,但眼眶也是通紅,緊握著葉氏干瘦的手,小聲地安慰她自己不會有事,讓她不要太難過,好好養病云云。 “持盈給太妃娘娘請安,”持盈上前幾步,福了福,“娘娘既是身體不適,還是不宜過度悲傷,須得養好了病,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br> 葉氏看她一眼,滿臉愧疚:“持盈……” 持盈一笑置之:“我們這次從燕州帶來好些補氣益血的好藥材,待會兒我問問御醫,看適合用什么,本來時間充裕的話還能再多買些,只是王爺擔心娘娘,催著上路,便只帶了府里存著的那些,若是不夠,我再寫封信回去,叫人買了送來?!?/br> 葉氏感激地直點頭:“我從前那樣對你,你卻這么有心,我真是……繹兒能娶到你這么好的姑娘,鐘jiejie在天之靈也定然感到十分欣慰?!?/br> 感人的重逢過了,葉氏想起了問題的嚴重性,馬上推起了崔繹:“你們快點走,現在就走!別讓皇上知道你們來過,快走!快!” “母妃,你冷靜點!”崔繹按住她的肩膀,“我已經派人去見皇兄,告訴他我回來的事,你放心,他沒那么容易對我下手,京城里幾萬百姓、文武百官都看著,他不敢輕舉妄動,沒事的!你現在需要休息,千萬不要太激動了?!?/br> 葉氏懊悔不迭:“怎么不敢,他還有什么不敢做的,書耀就是最好的例子,還有清瑜,被他逼得服毒自盡啊,他現在是皇上,不是太子了,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你們實在是不該回來??!都怪我,我沒能阻止祥兒,才讓你們冒這么大危險回來?!?/br> 崔祥今年十八,皇家男兒早行冠禮,但論來他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見母妃哭得那么傷心,心里的自責和歉疚越發強烈,咬著嘴唇在一旁抹起了眼淚。持盈見狀,忙遞過了帕子:“七弟快別哭了,你一哭娘娘心里更難過,你也有你的苦衷,別再自責了,誰都沒有怪你?!?/br> 崔繹轉頭道:“懷祐,你出去,別在母妃跟前哭,持盈你領他出去,叫人給他洗洗臉?!?/br> 論年歲,持盈也就比崔祥大那么幾個月,但到底是活過二十多年的人,又做了母親,此刻看起來簡直像是個長輩,一邊答應著,一邊將崔祥哄到外間去,叫來宮女打水給他洗臉,留崔繹單獨在里間陪葉氏。 崔祥用熱帕子洗了臉,甕聲甕氣地問:“二嫂,咱們這回是不是死定了?” “沒有,哪有那么夸張,”持盈莞爾一笑,在他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你也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有沒有你那封信,王爺都是要回來的?!?/br> 崔祥疑惑地問:“回來做什么?” 持盈笑著答道:“給你們的父皇——先帝磕頭燒香啊,先帝去世的時候他人在甘州,沒能回來守孝,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事,常和我說起要回來一趟,所以你也別把責任都攬自己身上,???” 她的話令崔祥覺得好受了些,崔祥兩眼泛紅,鼻子一抽一抽,持盈便想著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才行,順道也細問問京城里的近況,于是問:“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凡事都要小心,你能給二嫂說說這一年多里,京城里宮里都發生了些什么事嗎?” 崔祥表情有點木,多半是哭過的原因,他茫然問:“發生了些什么事?發生了好多事,都要說嗎?有好些事我也不太清楚?!?/br> “不用,撿著你覺得重要的說,比如和你幾位王兄有關的,或者公主們有出嫁的嫁給了誰,皇上有沒有納哪位大臣的女兒為妃之類?!?/br> 崔祥露出冥思苦想的表情,似乎在猶豫從何處說起,持盈也不著急,讓他慢慢整理思緒。 等了一會兒,崔祥吸了口氣準備開始說,持盈馬上豎起了耳朵。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崔祥說的第一樁事情就讓她徹底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