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一陣冷風迎面吹來,持盈打了個噴嚏,崔繹問:“冷不冷?”持盈揉了下鼻子,搖搖頭,崔繹改用一只手握韁繩,騰出右手來抱著她。 只是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持盈一路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安寧了下來。 崔繹常年習武,身強體壯,不但不畏寒,體溫也較一般人略高,冬天挨著就像個天然的火爐,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冷,還在京城的那個冬天,持盈每晚都是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入睡。分別了一個冬天,熟悉的溫暖忽然又喚醒了那種依賴的渴望,同時也令她清楚地感覺到了崔繹的心意。 正如百里贊所說,在乎一個人,根本不必去向誰證明,無論博木兒如何質疑,她都不曾懷疑過崔繹對自己的感情有摻假,正是因為崔繹從不說那些無意義的漂亮話,卻又無時無刻不對她關懷備至。 口頭上強調“我會對你好”的博木兒…… 因為怕失去她而寧可不要孩子的崔繹…… “到了,”崔繹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鬢角,“看?!?/br> 持盈從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回神,發現馬兒已經馱著他們來到了山頂,停下的位置視野極好,剛好能俯瞰城外的大片農田,在秋日的艷陽下,金黃色的麥子明亮得耀眼,無數個小黑點在田間晃動,那是燕州軍的士兵們在收割今年的糧食。 崔繹抬臂指著一處:“你看,年初的時候我隨你出城來的時候,那兒還是一片蘆葦蕩,現在已經是大片的稻田了?!?/br> 持盈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極目遠眺,視野所及之處,無處不是豐收的盛景,小麥、水稻、高粱……荒蕪的泥淖變成了綿延的良田,這一年的風調雨順,為他們帶來了足以吃一年的糧食。 “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許多問題,”崔繹安逸地抱著她們母女,邊用和緩的語調說道,“我不像你還有文譽他們,腦子好用,有什么問題一下子就想通了,我不行,許多事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你?!?/br> 持盈摹地驚了一下,情不自禁反問:“對不起我?” 崔繹“嗯”了聲,彎下腰,將頭擱在她肩上:“博木兒問起你我是怎么相識的,我對他說的話,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則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不管事情過去多久,我始終沒有忘記,我是耍了手段才得到你,而你一開始,是并不想嫁給我的?!?/br> 持盈啞然,崔繹說:“我一面慶幸自己擁有了你,一面又覺得愧對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一時貪念,你早該是太子妃,是皇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背井離鄉,整整一年過去,都沒有收到過爹娘的一封信、一句問候?!?/br> 他的聲音低沉而哀傷,聽得持盈鼻腔中涌起一陣酸意,忍不住反手摟過他的后頸,與他耳鬢廝磨,低聲呢喃:“可是我并不后悔?!?/br> “我也不后悔,”崔繹在她頰邊吻了吻,小聲說,“正因為不后悔,我才越發覺得對不起你。因為我,你失去了太多的東西,直到我決心放棄金烏的那一刻,才明白你當初的痛苦?!?/br> 持盈怔怔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無法言喻的心酸占據了整個心房。 原來這一個月里他并不是因為失去金烏而不甘,而是因為體會到了放棄自己既得之物的痛苦,而覺得對不起她! 重生之后,二人的命運被不可抗拒地推向了一起,厄運接連降臨,都以為是自己連累了對方,都在自責,在懺悔,卻又都沒有那心中的真實感受訴說出來。 持盈忽然覺得有很多很多話想對他說,包括自己一開始的打算,那些關于利用他的種種卑劣之心,自己那不為人知的前世的秘密,都恨不得對他傾吐一番。 但崔繹微微一笑:“今天公琪來找我,聊了許多,我也終于想通了,既然都不后悔,那就無須多想,只要順應自己的心意去做,再不留遺憾,也就足夠了。當初你因為我而放棄的一切,終有一日,我會用更好的來補償你?!?/br> 既然不后悔,就無須多想……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氣,陰霾的心情如秋日晴空一般豁然開朗。 糾結于誰欠了誰的,根本毫無意義,不如盡自己所能,讓對方得到遠比當初更多、更好的一切! “我也是?!彼蕾嗽谀菧嘏煽康膽驯е?,用一生的堅定莊重地承諾。 秋風送來麥子的香氣,卷起枝頭殘掛的紅葉翩翩飛舞,伴隨著黃昏的鐘聲,融化在余暉中。 酉時,翹班的武王攜妻女回到王府,迎接他們的是彎著頭在院子里吃草的金烏。 崔繹呆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待反應過來,立時便化作暴走的猛獸,狂吼道:“這是怎么回事!” 持盈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后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金烏通人性,甩了甩尾巴抬起頭,朝她噫吁吁兩聲,濕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是誰——是誰干的!” 崔繹抓狂地怒吼,百里贊笑著從外面走進來,撫須道:“將計就計,將計就計而已,博木兒當晚出了城,第二天一早桑朵姑娘又回來還馬,我和符之合計了一下,決定先把金烏藏起來,等王爺想開了,再還?!?/br> 崔繹仍然不能釋懷:“你們竟聯合起來欺瞞本王!把本王當猴耍!百里文譽,本王要砍了你!”說著拔出星淵劍就朝他劈過去。 百里贊打著哈哈忙不迭地跑了,持盈真不知該哭該笑,好容易勸住了崔繹,又打發小秋去向百里贊和楊瓊道謝。 經過這好一番折騰,持盈一直耿耿于懷的那個結終于解開了,同時也明白了崔繹心中的真實想法,彼此之間再無隔閡。 十月,催繳貢賦的圣旨從紫章城傳到了燕州府。 百里贊極盡花言巧語生掰硬造之能事,給朝廷回了一封字字血淚的信,信中提到朝廷雖與北狄修好,許諾割地納貢,但北狄人狼子野心,貪婪無度,對合約中的款項并不滿意,遂改巧取為豪奪,揮兵八萬強攻虎奔關,關內兩萬將士浴血奮戰,將敵人打得潰不成軍,一敗千里的同時,也死傷過半,糧食大多毀于戰火,已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實在是無法按朝廷的要求納貢,武王親自帶人踏雪入深山,獵得鹿茸數支,獸皮數張,愿表臣服之心。 “哼!”崔頡收到燕州的回信,只給了一個字的反應。 御書房內除了貼身大太監福德外,再無其他宮人,啟圣帝以精簡宮中用度為名裁掉了大批的宮女太監,實際上卻是為了排除異己,將幾位育有子嗣、不能去皇陵吃齋念佛的太妃們在宮中的眼線徹底拔除。 書桌前數尺遠,站了兩個低頭待命的人,其中一個是頭發花白的國丈長孫泰,另一個卻是看起來年紀不超過四十,外形富態的男子,瞇縫的小眼隨時看都像是在笑著,給人一種十分好脾氣的印象。 “武王拒不納貢是意料之中的事,”長孫泰拱手深鞠一躬,進言道,“燕州彈丸之地,土地貧瘠,大楚建朝以來就從未有一年按量上繳糧食和稅款,更何況呼兒哈納確曾派兵攻打虎奔關,就算將士們的傷亡和糧食的缺損有虛夸,實際情況也應該好不到哪里去,皇上大可不必憂心?!?/br> 旁邊那男子卻笑了:“長孫大人此言差矣,常言道養虎為患,燕州雖貧瘠,但緊鄰東閶,雁歸山中又多飛禽走獸可供捕獵,稍加時日未嘗不能與朝廷一戰?!?/br> 長孫泰重重一哼,斜他一眼,道:“郭大人怎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皇上是九五之尊,大楚的主君,光是宣州一年產出的的糧食就能抵三個燕州,難道還愁還打不過武王?” 郭姓男子無所謂地笑笑:“我若是百里文譽,來年開春便會對宣州用兵,謝子昌已死,謝玉嬋又不知所蹤,武王等于同謝家翻了臉,宣州這么好的一座糧倉,豈能坐視它落入皇上的手中?” 長孫泰仍然是哼的一聲,充滿排斥和嫉妒。 郭姓男子對著崔頡一鞠:“皇上,武王不反,朝廷出師無名,但不可不防,失去了謝子昌這個眼線,燕州的動向越發難以預測,微臣斗膽,請皇上即日召謝效回京,另派武將前去鎮守宣州,以防有失?!?/br> 崔頡臉色陰沉地坐在龍椅上,吐出一個字:“準?!?/br> 094、閑則生亂 入冬以后,燕州大地被皚皚的白雪所覆蓋,車馬不行,所有人只能待在家里,有錢一點的生個爐子,沒錢的抱在一起抖。 “再墊一點吧,還有多的稻草沒有了?”持盈在雪中撐著傘,在王府隔壁的院子里指揮,“再去搬點稻草來,凍死可就虧了?!?/br> 天寒地凍的時節,王府養的母豬居然在這種時候下崽,哼唧哼唧的慘叫搞得屋里的孩子們都沒法專心學習了,全跑出來看熱鬧。百里贊無可奈何地搓著手走出來:“今天上不成課了,都回去吧?!焙⒆觽冇谑囚[哄哄的全散了。 母豬下了一窩小豬崽,滿身都是屎,一個勁兒地往母豬肚皮下鉆,凍得叫喚,持盈發愁地道:“這大冷的天,小豬崽萬一凍死了可怎么辦,要不搬個爐子到豬棚里去?” “那不行,棚里全是稻草,一個火星子就能燃起來,到時候全烤熟了?!卑倮镔潛u頭。 持盈哀嘆一聲:“養豬怎么比養人還難啊?!?/br> 百里贊表情戲謔地跟著嘆氣:“是啊,怎么就這么難呢?” 而麻煩事還不止養豬這一樁,農田都被雪埋了無法耕作,士兵們上午cao練,下午就閑在軍營里發呆,這人一閑呢就容易出事,有那么一些人閑得憋悶,到城里去逛,免不了和人磕磕碰碰起摩擦,或者糾纏良家婦女什么的,鬧得燕州府里雞犬不寧。 崔繹火得拍桌:“本王忙得焦頭爛額,他們竟然還有空在外面惹是生非!真是豈有此理!仲行去傳我命令,就說抓到滋事擾民的一律罰軍棍,狠狠地罰!” 曹遷帶著命令回到軍營,就見楊瓊也在,面前站著一排人,個個耷拉著腦袋挨訓。 等他走近了,才又聽清楊瓊在說的話,根本不是訓人:“夫人說這次的事就算了,她會去給王爺說不罰你們軍棍,但是接下來你們幾個必須早晚跟著巡城,除非再抓到惹是生非的人,把你們替換下來,聽清楚了嗎?” 士兵們垂頭喪氣,稀稀拉拉地回答是,楊瓊怒喝:“大聲點!”一排人瞬間站直,整齊劃一地回答:“是!” 接著楊瓊讓他們散了,曹遷這才笑著上前來:“還是夫人的法子好,又讓他們吃了苦,又長了教訓,殺一儆百,比軍棍強?!?/br> 楊瓊也笑著說:“這樣一來估計再沒人敢去鬧事了,大冷天的天天去巡城,夠受?!?/br> 曹遷瞇著眼看了看天上烏沉沉的云,按去年的經驗,大雪斷斷續續要到三月份才會停,在那之前:“不過大伙兒天天憋在營里也不是辦法?!銈昧??” “差不多了,大夫也說沒問題了,”楊瓊打趣地道,“可專等著喝你的喜酒呢?!?/br> 曹遷“嗨”地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王爺倒是去說了媒,可人答不答應還是還是兩說,不過你放心,真要成了,喜酒肯定少不了你的份?!?/br>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進軍營,閑聊中曹遷說起自己是怎么認識那姑娘的,說姑娘人長得好心也好如此這般,又說自己粗人一個怕配不上人家,就算被拒絕了也沒什么,楊瓊只不住地說不會怎么會,勸他要有信心。 “哎,話說上次你……”曹遷欲言又止。之前楊瓊去救程奉儀的事,其他人或者知道內情或者猜到內情,都心照不宣地不在他面前提這茬,但曹遷一來沒弄懂狀況,二來也是出于關心,總想問個明白。 楊瓊走到演武場邊,從武器架上拿了兩把木槍,一把拋給他:“好久沒動骨頭都硬了,來來,咱們切磋切磋?!?/br> 曹遷接過木槍,和他一起走下場,路過的士兵看到這一幕,馬上沖回營帳里去報信,不一會兒場外就圍了一大圈觀摩學習的人。 “丟人的事,不如不提?!睏瞽傞L槍一掃,開啟戰局,曹遷馬上騰身躍起,一槍刺過去:“你對程夫人……” 楊瓊旋身避開攻勢,槍尾一挑勾向他面門,曹遷架住他:“你喜歡她?還是僅僅想要報她的再造之恩?” 楊瓊不說話,加快了動作,二人在掃開了積雪的演武場中央轉眼間過了十幾招,濕潤的泥沙被槍尖掃得四散飛濺,沙沙作響。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她過得好,只要她平安,快樂,我就心滿意足了?!奔磳⒙冻銎凭`的一刻,楊瓊果斷后掠拉開距離,重新擺好防御的姿勢,微微喘氣。 曹遷長嘆一聲,說:“如果你當時殺了呼兒哈納,也未必能救她回來,兄弟說句不好聽的,她落入北狄人的手中,八成早就被……” 楊瓊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怒哀樂,曹遷又換了個問法:“你救了她以后打算怎么做?” 楊瓊答道:“送她回京城,和丈夫女兒團聚?!?/br> 曹遷說:“如果翟子成不要她了呢?” 楊瓊瞬間兩眼就瞪了起來:“不可能!他若是那樣的人,當初就不會親自去和呼兒哈納較量,被打成重傷,還要托人千里迢迢送信到燕州來,求王爺和夫人,程夫人……她看上的,絕不會是那樣一個人!” “就算他不是,翟家的二老又會怎么想?送出去的人又回來了,皇上又會怎么想?京城里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言官……” 楊瓊怒從心起,提槍就是一輪猛攻,木槍掄得滸滸風聲起,招招不留情,曹遷且戰且退,到最后被打得連話也沒法連貫說了。 場外圍觀的士兵們仿佛也從空氣中嗅到了些不對勁,不再吶喊助威,只默默地看著場上二人拼命一般的搏斗。 幸好還是有人早早瞧出這二人之間的氣氛不正常,跑去通知了崔繹,崔繹趕過來看了一眼,頓時大怒:“都住手!” 曹遷早就不想打了,只是苦于無法全身而退才被他一直死纏爛打,聽到崔繹的聲音,當即收了槍向后退,楊瓊卻還想追擊,被四五名士兵沖上去拖住,繳了槍,才慢慢平靜下來。 “小兵們無事生非出去擾民,你們兩個也吃飽了撐的嗎!”崔繹大步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拍在楊瓊腦袋上,“殺敵的時候怎么不見拿出這氣勢來,欺負自己人倒是橫,楊公琪!自己去領二十軍棍!” 曹遷忙說情:“王爺息怒,末將與楊兄弟只是稍微切磋一下,并非有意惹事!請王爺恕罪!” 楊瓊默默地轉身去了,崔繹又扭頭對曹遷罵道:“還有你!場中跪磨刀石,不到一個時辰不準起身,去!” 曹遷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只得也乖乖去領罰。 士兵們抬來磨刀石,曹遷挽起褲腿跪上去,沒過一會兒就感覺到膝蓋像是被成千上萬的螞蟻齊咬一般,火辣辣地疼起來,風明明寒得刺骨,身上卻不停地出汗。 楊瓊挨了二十軍棍,赤著上身又回到演武場上來,推了推他的肩,曹遷往旁邊艱難地挪了幾寸,楊瓊也跪了下來。 二人并肩跪在烈日寒風中,過了很久,楊瓊才開口:“你剛才說的……都是實話,是我不好,不該發那么大脾氣,連累你也跟著受罰?!?/br> 曹遷倒是豁達,咧嘴一笑,說:“自己兄弟的事,怎能叫連累,是我不會說話,看你每天愁眉苦臉的,就非要問個明白?!?/br> 楊瓊茫然地望著場外的積雪,喃喃道:“那些可能我也想過,但……與其說不相信會變成那樣,不如說……不愿意相信,不愿相信他們會那樣對她?!?/br> 曹遷喟然嘆氣:“程夫人是個好人,救過你,也救過王爺的命,只可惜……唉!” 在他們為程奉儀的悲慘遭遇扼腕嘆息的時候,身在長遙的程奉儀也正處于人生苦難深淵的最深處。 呼兒哈納原本在同朝臣商議來年如何對付大楚,忽地接到宮女的報信,當即掀了桌子沖出門去,直奔程奉儀的寢宮。 殿內擠滿了宮女和御醫,呼兒哈納大步沖進去,撥開人群,只見程奉儀面無血色地躺在床上,神情卻是格外的安詳,余光瞥見他進來,更揚起一抹冷笑。 御醫戰戰兢兢地跪下把事情的經過上報給呼兒哈納,呼兒哈納怒的一腳踹過去:“一群廢物!連孤王的兒子都保不住,孤王養你們何用!拖出去砍了!” 侍衛沖進來,將七八個御醫全都拖了出去,殿內的宮女也是人人自危,生怕王上一怒之下也把她們拖出去砍了。但呼兒哈納顯然沒那個閑心去制裁疏忽的宮女們,他大步來到床邊,一把攥住程奉儀擱在被子上的手,怒不可遏地問道:“你就這么恨孤王?拼了死也不愿意為孤王生兒育女?那也是你的孩子!” 程奉儀冷笑一聲,失了血色的唇泛白,嚅動著吐出一句話:“那不是我的孩子,那只是個野種?!?/br> 呼兒哈納怒極,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將她打得鼻血橫流,宮女們全都被這一幕嚇得哆嗦,大氣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