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雖然延遲了一天,但山簡的計劃仍然順利地展開了,接下來只要燒掉北狄軍的糧草,敵人不戰自敗。 與此同時,距離戰場數百里外的官道上,謝永正駕著馬車日夜兼程地趕路。 持盈頭一晚就已經醒了,但手腳都被粗繩捆住,什么也做不了,小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有沒有事。 謝玉嬋就坐在她對面,一整天了,持盈滴水未進,倒是看著她打開一包糕點,嫌東嫌西半天,矜持地吃了幾塊,剩下顛碎了的就一股腦兒扔出了窗外。 持盈倚著車壁,嘴里塞了一團布沒法說話,但肚子卻咕嚕嚕叫個沒完。 謝玉嬋嫌棄地瞪了她一眼,持盈心平氣和地與她對望。 “看著我干什么!下賤的東西?!敝x玉嬋厭惡地罵道。 持盈對她這千篇一律的罵辭已經沒了感覺,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揣測他們把自己綁架走的用意。 即使是在這樣匆忙奔逃的時候,謝玉嬋也沒忘記身為大家閨秀的驕傲,臉上仍是那么傲慢,還有幾分欣喜和迫不及待。由于不能出馬車,持盈并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往哪里走,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什么好地方。 謝永既然是詐降,最大的可能就是帶著meimei回京城去尋求崔頡的庇護,要說他做內jian功勞也算不小了,崔頡意思意思也要給他幾年榮華富貴享受一下。不過如果是這樣,謝玉嬋應該不會高興才對,這女人對家國大事你爭我斗從來沒有興趣,眼里只有崔繹,滿嘴的應融哥哥呱啦呱啦,把她從崔繹身邊帶走,比要她的命還可怕。 謝永承諾了她什么?讓她回到京城以后,可以和崔繹在一起?不太可能,崔頡與崔繹水火不容,謝玉嬋再笨也不會相信這個;讓她和崔繹一起遠走高飛?那自己呢?被謝永押回京城,交給崔頡處置?有可能!不,應該說,這是最有可能的說辭,雖然以持盈對崔頡的了解,他多半會當面答應這一茬,回頭就找人把私奔路上的崔繹和謝玉嬋給殺了,永絕后患。 但這種話,蒙騙謝玉嬋還是綽綽有余了。 如果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馬車現在應該正往甘州方向走,畢竟宣州是謝家的底盤,謝永不敢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希望能和往回走的崔繹桑朵他們遇上,否則自己一旦被帶回京城,必定難逃一死。 上天仿佛聽見了她的祈禱,在當天傍晚時分,謝玉嬋哭著鬧著要下車,要吃熱飯菜,謝永被她折騰得沒辦法了,只得將馬車停在官道旁的驛站附近。 “出門在外你就不能將就一下嗎,我給你準備的糕點呢?” “那些也叫糕點?都爛得不成樣子了,味道又差,我全扔了?!?/br> “你——!” 車廂外傳來這對兄妹倆的對話,持盈餓得渾身冒虛汗,勉力掙扎著坐起來,到處找尖銳的東西,想割斷捆手的繩子。 忽地謝永撩開了車簾:“你想做什么?” 持盈像條大蟲子一樣艱難蠕動,口中嗚嗚嗚,想說什么,謝永將堵她嘴的布團扯掉,持盈馬上問:“小秋呢?你們把她怎么了?” 謝永滿不在乎地一笑:“自己都要死了,還在乎一個丫頭?我把她扔在城外的一戶農家門口了,至于是死是活,就看她的命了?!?/br> 持盈倒吸一口涼氣,聽他這口氣,小秋八成還受了傷,說不定是被謝玉嬋報復性地毒打了一頓,這個蛇蝎毒婦! “這個時候也不低頭求饒嗎?”謝永見她眼里燃燒著憤怒的火苗,十分不以為然,嘲笑道。 持盈毫不示弱,用更加鄙夷的神情嘲笑回去:“低頭求饒?向你?你以為你弄點蒙汗藥把我綁走,帶回京城交給皇上,皇上就會兌現他當初給你的種種承諾?謝子昌,你太天真了,像你這樣不足掛齒的小棋子,皇上利用完了,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就會殺了你,你真以為詐降騙過了我們?” “我沒有詐降!”謝永猛地大聲打斷了她,憤怒地吼道,“我是真心投降王爺的!” 持盈學著他剛才的樣子,滿不在乎地笑起來:“真心?你有這種東西?你剛到王府的時候也是真心要效忠王爺,可是一轉眼你就成了太子的jian細,現在你又說你是真心投降王爺,謝子昌啊謝子昌,人不會再一個坑里跌倒兩次,這道理你不是不明白吧?” 謝永氣得臉色烏青,牙關緊咬,攥著車簾的手青筋畢現。 持盈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就算你是真心的,那又如何?你能背叛王爺投靠太子,當然也能背叛皇上投靠王爺,說不定將來風頭一改,你又倒向皇上的懷抱了,這墻頭草啊,是最做不得的,何況你還沒本事,你說一個既沒本事又不忠誠的人,皇上那么多疑的人,會留你嗎?” “住口!”謝永終于忍無可忍了,粗暴地將那團塞口布重新堵回她嘴里,“你再怎么能說會道也沒用了!大不了我們同歸于盡!我是不算什么,可是能把你拖下地獄,我也算是值了!” 持盈翻了個白眼,簡直懶得和他一般見識了。想他謝永在京城時候,謝玉嬋屢次胡攪蠻纏惹崔繹不高興,自己都還從旁為他說好話,即使是自己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燕州,也仍然不計前嫌給了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可他呢?先是背叛崔繹投靠崔頡,又利用葉夫人的歹毒心腸將她逼上絕路,完全以怨報德了不說,現在還一副和她仇比天高比海深的架勢,真是沒救。 謝永呼吸急促,肩膀聳動,顯是怒到極點,張口想說什么,驛館的方向卻傳來了謝玉嬋的尖叫聲:“呀啊——!” 087、做個了斷 哥哥謝永守著馬車,謝玉嬋歡歡喜喜跑進驛館去吃飯,找了張空桌坐下,也不管自己現在是在潛逃,高聲叫小二過來點菜。 小二報了幾個菜名,謝玉嬋嫌棄地直皺眉:“這都是些什么呀,一聽就不是人吃的東西,這個季節不是吃螃蟹的時候嗎?給我來八只鏤金龍鳳蟹,再來個翡翠珍珠湯圓,上湯鮮蘑菜心,砂鍋煨鹿筋,最后再上一個紅豆酥,泡一壺毛尖,暫時就這些吧!” “……姑娘,您這是跟小的開玩笑呢吧?”小二攥著手里的抹布,吃驚地看著她,“咱們這是驛館,不是京城的那些大酒樓,您說的這些高檔菜色,我們這兒的廚師哪會做呀!” 謝玉嬋理所當然地一攤手:“不會就更要學了呀,要不每天做這些豬都不愛吃的東西,你們怎么賺錢???” 小二還沒接茬,掌柜已經不樂意了,放下手里的賬本走了過來:“哎我說這位姑娘,你這是來吃飯的還是來找茬的?別的我就不說了,燕州這塊地上,你見過螃蟹嗎????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矜貴之軀,連這點常識都不懂?!?/br> 謝玉嬋一下就發飆了:“你說什么!好大的狗膽,你知道我是誰嗎?” 掌柜就笑了:“你是誰?你還能是太后不成?” 謝玉嬋啪地雙掌按在桌上跳了起來:“姑奶奶是武王妃!整個燕州都是我夫君的地盤,敢得罪我,你們統統不得好死!” 掌柜和小二對視一眼,同時爆笑起來,謝玉嬋臉上青一陣紫一陣,提了口氣正要說話,身后傳來陰惻惻的聲音:“謝、玉、嬋!” 崔繹怒火沖天:“果然是你!誰放你出來的?” 謝玉嬋嚇得一抖,轉過身去,就見大堂一角坐著一個服裝奇異的姑娘,崔繹正是從她桌邊起身的?!皯诟绺?,我……”謝玉嬋一時忘詞,不知道該怎么向他解釋自己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情急之下靈機一動,將臟水潑向桑朵,“這個女人又是誰?你的新歡?應融哥哥你怎么這樣啊,你已經有我了,怎么還去找別的女人?” 話音未落,桑朵肩上的海東青納央撲沙一聲飛起來就朝她臉上啄去,這就有了謝永和持盈在馬車上聽到的一聲慘叫。 牧民豢鷹多半都是為了打獵,海東青又是鷹中的翹楚,爪子尖,喙子利,撲到嬌滴滴的謝玉嬋臉上,頓時就將她的嘴角撕了老大一個豁口。 “這就是持盈以前常說的謝玉嬋?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啊?!鄙6浯蛄藗€呼哨,納央乖乖飛回到她肩上。 謝玉嬋捂著嘴角的豁口坐在地上,凄聲慘叫,小二和掌柜都不敢笑了,站在原地噤若寒蟬。 崔繹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著謝玉嬋,里面沒有半點憐惜或同情,一個人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背后必然有不得了的變故,謝玉嬋本該被關在王府里,這會兒人卻在距離燕州府百里外的驛館中,算下來她已經逃出來兩天,王府里究竟發生了什么,能讓她從守備嚴密的王府中從容不迫地逃出來? “怎么了玉嬋!發生了什……”謝永匆匆跑進來,與轉頭看來的崔繹一對眼,整個人都僵硬了。 崔繹瞇起眼:“謝子昌?!?/br> 謝永心里大叫不好,掉頭就往外跑,崔繹哪里會放過他,丟下一句“看住她!”就追了出去。 桑朵悠然自得地坐在桌邊吃飯,謝玉嬋大哭著爬起來要朝外跑,桑朵摸出靴筒里的小刀,咚的一聲就將她的右腳掌釘在了地板上,掌柜和小二同時嚇得跳起來,你爭我搶地往柜臺后面躲,生怕糟了池魚之殃。 崔繹追著謝永跑出驛館。謝永本來就被他嚇得腿軟,想跑也跑不遠,崔繹壓根也沒覺得他能逃掉,誰知謝永連滾帶爬沖到馬車邊,伸手進去一拽,就把被五花大綁的持盈給拽了出來。 持盈:“嗚嗚嗚——!” 這下崔繹傻眼了,老婆在別人手里,他就是有翻天的本事也施展不開了。 “別過來!”謝永一手掐著持盈的脖子,一手從懷里掏出暗藏的匕首,哆哆嗦嗦往后退,“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殺了她!” 崔繹勃然大怒:“你敢!” 謝永歪歪倒倒地拽著持盈后退,握著匕首的手指滿是汗,張開又握攏。 崔繹和他隔著六七尺遠,有心沖上去救人,又怕謝永狗急跳墻,拼了逃不掉也決不讓持盈活下來,更加的麻煩,可就這么拖著也不是辦法,謝永眼看著已經是嚇得說不出話來了,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不可能開出條件讓他放了持盈。 局面詭異地僵持住了。 崔繹舔了舔嘴唇,兩眼時刻盯著謝永的左右手,微微躬腰,好像一只伺機捕獵的豹子,腳步橫走,以不易察覺的方式一寸寸逼近。 謝永突然大叫:“別過來!退后!”說著就要用匕首去割持盈的脖子,手卻抖得厲害,刀刃一帶,脖子沒割到,反而把持盈右邊鎖骨上拉出了一道口子,鮮紅的血立刻涌了出來。 崔繹瞬間熱血上頭,怒吼一聲,失去理智地撲了過來。 持盈被卡著咽喉無法低頭,只覺鎖骨上一痛,就見崔繹像一頭發瘋的野獸一樣撲過來,心道壞了,忙把兩眼一閉,腦袋一歪身子一沉,裝死。 一刀割下去,謝永自己也沒空看割到了哪兒,只覺懷里的人突然沉了一倍,低頭一看,持盈半片衣襟上全是血,人也不知死活了,頓時意識到自己沒了護身符,忙撇下持盈就要跑。 而一旦沒了顧忌,崔繹哪還會手下留情,一個箭步沖上去,抓著謝永的腦后的一把頭發,猛地將人往馬車轱轆上一砸,當場頭破血流,一命歸西。 “持盈……持盈!”崔繹揉死了謝永,站在原地喘了半天,才想起持盈還躺在地上沒動,三魂頓時飛了七魄,忙沖回去把人抱起來,“持盈你怎么樣!” 持盈原本雙目緊閉,這會兒偷偷睜開一只,說:“嗚嗚……” 崔繹滿頭大汗:“你說什么?我聽不清??!” 持盈差點一口血噴出來——聽得清才有鬼了,把我嘴里的布拿掉??! 好在崔繹雖然反應慢了半拍,還是馬上發現了問題所在,趕緊把塞口布扯了,持盈呼地吐了一口氣,抻了抻舌頭,說:“我沒事,破了點皮而已,把血止住就行——先把繩子解開,這個姿勢腰疼?!?/br> 崔繹轉身去撿謝永的匕首來割繩子,持盈順著那方向一看,只見謝永腦袋上一個大窟窿,腦漿和著血,頓時就想起了山簡那句“白白的腦,淋點糖漿”…… 鎖骨上的割傷不深,用帕子按著過一會兒血就止住了,只是最近扭動脖子抬手臂都會不太方便就是了。持盈看他還是一臉緊張到要休克的表情,實在好笑:“沒事兒,就一道口子,過幾天就長好了?!?/br> 崔繹臉色依然難看,扶著她站起來,持盈揉了揉壓麻了的腿,往驛館里走:“還好遇上了,不然我可真沒命了?!?/br> “你要是……”崔繹話到嘴邊,又覺得說死字不太吉利,于是略過,“我就叫謝家全家陪葬?!苯又胂胨坪醪惶桩?,又小心翼翼地問:“殺了謝永……會不會……” 持盈一臉無奈:“殺都殺了還問會不會。他做的那些事,也合該早死,回去再處理就是了,對了,謝姑娘呢?” 說著驛館里又是一聲尖叫,持盈嚇一大跳,捂著傷口匆匆跑進去。 謝玉嬋之前被納央撕裂了嘴角,又被桑朵一把短刀釘穿了腳背,還坐在地上哭個沒完,腳上的血流的滿地都是,原本大堂里還有幾個人在吃飯,這會兒早都嚇得跑光了。 桑朵正一腳踩在她肩膀上,一副惡霸欺壓良民的架勢,見持盈他們進來,便昂首挺胸地表示:“持盈jiejie!看!我替你報仇了!” 持盈哭笑不得地點點頭,崔繹問:“怎么處理她?聽你的?!?/br> 到了這一刻,謝玉嬋總算是知道自己窮途末路了,引以為傲的美貌也毀了,腳也殘廢了,哥哥一去不復返,估計也是再也回不來了。 “應融哥哥,應融哥哥不要拋棄我!不要拋棄我??!我那么喜歡你,恨不得把一切都給你,不要拋棄我,不要不要??!”謝玉嬋拖著一條傷腿,艱難地在血泊里爬向崔繹,滿是血的手抓著他的靴子,哀哀哭泣。 崔繹從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聲,腳踝一甩將她的手抖開,謝玉嬋又爬向持盈:“長孫姑娘……” 持盈向后避開:“王妃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早就被長孫家拋棄了,現在只是持盈而已?!?/br> 謝玉嬋只好又改口:“持盈姑娘……” 桑朵在背后嗤笑一聲:“姑娘?持盈jiejie嫁了人生了孩子的,你以為跟你似的?!?/br> 這話著實是狠毒,謝玉嬋自打嫁進武王府,半年了還是個處子身,崔繹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一下,說是王妃,卻比擺設還不如。 謝玉嬋渾身一顫,趴在地上半天沒說出話來。 “以前……都是我不好……”謝玉嬋委屈地嗚嗚咽咽。 “你還知道啊,”持盈不由得笑了,“好吧,既然你死到臨頭終于知道錯了,看在你沒做過什么對不起王爺的事的份上,就給你個好死吧!” 謝玉嬋倏然睜大了眼睛,持盈蹲下身去,將她腳背上的短刀拔了出來,謝玉嬋痛得大哭。 “宣州牧謝效之子謝永,私通北狄,出賣大楚,綁架親妹——武王妃謝玉嬋,秘密潛逃出虎奔關,意欲獻給北狄王呼兒哈納,其妹抵死不從,引刀自戕,尸骨于兵荒馬亂中不知所蹤,只得取生前遺物做衣冠冢,葬在燕州,鑒于其生前身子不潔凈……” 持盈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句殘忍的話語,帶血的短刀寒光一現,謝玉嬋嚇得嘴唇都失了血色,連連搖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應融哥哥!應融哥哥救我??!救……” 鮮血噗嘰一聲濺上持盈本就染紅了的前襟,謝玉嬋目光一直,身體向前撲去,持盈松了手中刀柄,一臉平靜地站起來:“……將來亦不予遷入皇陵?!?/br> 088、徐家傲骨 三日后,武王回到燕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