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她切齒冷笑,如墮冰窟一般,渾身都抖的厲害,開口卻是很清淡很清淡的,只有一句:“你不如殺了我?!?/br> 第83章 衷腸無訴 二月里天氣轉暖, 宮墻底下的迎春花就坐了骨朵兒,朱紅下頭一叢嬌黃,再加上西稍間兒里時不時傳來的嬰兒啼哭,掃盡了凜冬的肅殺與沉悶。 皇六子出生兩日, 便業已在長春宮呆了兩日。因著明日洗三,不時便有內務府奏報呈上,間或造辦處的送東西過來,長春宮上上下下, 忙得腳不沾地兒。 好在六阿哥那里消停了會兒,乳母喂了奶,此時正叫敏妃搖著他,躺在搖籃里呼呼大睡。 敏妃晃搖籃的手越搖越慢, 瞧他睡得香, 自己不禁也染了困意, 卻念及還要忙活明日他洗三之事,便欲起身醒醒神。 不料才站起來, 門上便稟萬歲爺駕到。 萬歲爺駕到, 這些年已鮮少聽到這幾字了, 她瞧一眼那睡得正香的孩子,略一理衣裳, 便領了人出門接駕。 毋庸多想便知他是來看孩子的,只是來時面色沉沉, 并不十分好。 “六阿哥這兩天就長個兒了, 不哭不鬧的, 比燕燕小時候乖巧許多……”他心心念念著前頭一位,除卻皇后,對誰都視若無睹。別人在尚好,兩人在一處的時候,敏妃早就沒了心思應付他,強打著精神與他說了兩句話,見他不大搭沿,便也不再說話,徑直領他去了嬰兒房,垂手在一旁陪著。 為著暖和起見,房子特意挑了偏小的一間,此時燒著地龍,鋪面便是一股溫熱甜腥的奶香之氣。 皇帝進門便脫了外袍,略暖了一會兒才湊到搖籃前頭。 才出生的小孩兒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兒,上一面時尚且皺巴巴的不辨眉目,此時長開了些,就隱隱瞧出些眉眼的痕跡,眼皮薄而雙,極像明微。 他心里頭嘆息,又涌起無限的憐愛,終不過握了握他蜷在外頭的小拳頭,輕輕蓋進了軟綿綿的被褥里頭。 “這孩子可還乖巧?”皇帝旋身出門,敏妃跟在他后面,聽他發問,便知方才她的話他一句也未聽進去,只將方才所說之話又說了一遍。 至外頭坐下,南窗底下的一張炕,他坐上首,她立而未坐,不禁就叫人想起來,那一次他言語機鋒,引著她試探李明微,仿佛就還在昨日。 她心里頭笑了笑,抬起頭從丫頭手里接了茶遞給他,問道:“萬歲爺過來,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皇帝是有話要說的,不然也不會特特的坐過來,不過一時飲茶不語,吃了會子茶,方擱杯道:“六阿哥抱過來,皇后可有交代過你?” 皇帝與皇后,算是世間最難得一心不過的一對夫妻了,諸事諸行,鮮少有二人不通聲氣的時候。 “娘娘交代過?!泵翦r便回過神來了,“六阿哥雖交于我養,卻不得叫他疏遠生母,不得阻攔李嬪親近孩子,且日后無論何事,皆須有李嬪一言之地,奴才謹記在心?!?/br> 皇帝凝眸看她:“朕問你,如此安排,你心中可有不甘?!?/br> “妾惶恐!”敏妃屈膝叩首,抬眸方道,“且不說主子與娘娘憐惜我膝下無子,將六阿哥交予我教養,以圖其后奴才與三公主不至孤一無靠,乃主子與娘娘于我母女二人莫大的恩德,奴才感恩涕零,豈會有怨!便說奴才奪人所愛,使李嬪母子骨rou分離,心中萬千愧疚難安,又豈能有怨!奴才請萬歲爺放心,我于六阿哥,只圖盡養母之責,付養母之愛,絕不生與李嬪相爭之心,叫她骨rou生分?!?/br> 這一番表明心跡,皇帝輕輕頷首,一瞬卻道:“你懂得,她卻未必想得明白?!?/br> 敏妃方才明白,他這好一番興師動眾是所為何事,只叩首道:“奴才省得,萬事皆由我而起,請皇上放心,我定會前去與李嬪解釋清楚?!?/br> 敏妃的執行力是十分迅速的,皇帝方走,便吩咐人燉了當歸烏雞湯去看明微。丫頭春苓跟著,便有諸多不忿,抱怨道:“叫咱們給她養著孩子,還是欠了她了?” 敏妃由得她說,說夠了才道:“生恩養恩,原是辨不清楚的。你沒聽懂萬歲爺話里的意思,不過是想叫她安心罷了,如此方得兩全之法?!?/br> 這個孩子交給她,無論如何,也算是他們念著舊日情分了。是親娘還是養母,她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只要這孩子將來記上她幾分恩情,于燕燕有幾分照拂,她便知足了。至于旁的,她著實不是不能容人的,也著實不是心黑手辣之流。 到前頭的時候隱隱有孩子的哭聲,走進方見到乳母在門口哄孩子。襁褓里的小嬰兒撲騰著小手哇哇大哭,憋得小臉通紅,而床頭靠著的人卻仿若不見,面色平靜的注視著窗外。 明微打從曉得了孩子被抱走以后就沒進過食,因不過一日,人倒還無礙,不過底下人卻早已戰戰兢兢。 “孩子給我?!焙⒆右恢笨迋€不停,敏妃一進門便把她抱了過來。 門上有動靜,明微卻連眼皮也沒有眨一下,只扭頭發著呆。 “我知道你此時不待見我?!泵翦鷰椭逅撕⒆?,交給乳母,才轉頭與她說話,“我來,是想與你說幾句話。有些個兒話,萬歲爺不好說得太明白?!?/br> “六阿哥雖抱在我宮里,說白了……”她頓了頓,方道,“也不過是圖個名頭?!?/br> “宮妃易子而養,乃是祖訓。除了皇后的大阿哥與三阿哥,二阿哥是太皇太后養大的,貴妃的四阿哥是衛嬪在伺候,祥嬪的五阿哥也是養在太妃膝下。幸是老祖宗仁慈,沒有不準咱們見孩子的面,不過是守個規矩罷了?!?/br> “我是做過母親的,知曉你的心情。六阿哥養在長春宮,與你未有一墻之隔,等你出了月子,愿意過去瞧他還是愿意過去照看他,都由得你做主,我絕沒有二話?;噬匣屎笠矅诟肋^我,將來六阿哥諸事,皆有你一言之地。合惠,他還是你的兒子?!?/br> 言盡于此,敏妃自覺已經說得明白,告辭之際,瞥見她嘴角微微動了動。 ************* 丈高的宮墻圈出偌大的一方天地,珍兒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踏足這個地方。 她攙扶著母親隨在宮人后頭進門,所見是一個溫婉和靜的婦人,搭手在寶座上道:“李嬪思念親眷,如今添了孩子更甚,也虧得這個機會才得將你們請來,請二位務必好好寬慰于她?!?/br> 明微得見她們,不過是敏妃過來的半日后。 彼時已是掌燈時分,她與皇帝鬧過別扭以后,發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呆,直到那時候方吩咐了朝云一句把燈都滅了,只留了床頭一盞。 一燈如豆,屋子里是十分昏暗的,宮人將二人領至,顧嬤嬤猶可自抑,珍兒早已不忍,撲通跪在了腳踏上,緊緊攀住了她的衣裳,喚道:“姑娘,我的姑娘——” 明微應聲回頭,瞧見她們,本已麻木的心臟就像是又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又酸又痛。她深深吸氣,總算將這酸楚抑住,輕輕拍著她的背,語調平靜,“好珍兒,不要哭,你放心,我沒事……” 她常常已經忘了自己是活了兩輩子的人了,直到他告訴她合惠被抱走的那一剎那,才叫她恍然想起前事,想起她將將回來的那段日子。 彼時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幸也是不幸,她已然有孕在身。 為著那孩子,她想了種種結果,倘若可得襄王所助,尋個僻靜處生下孩子,好好養大,則是她畢生之大幸;倘若造化弄人,還如上輩子一般,那孩子終究被蒙立所奪,則她定不能如同前世一般,放任自己萎墮。 而那孩子終為她所累,煙云四散。時過境遷,她心里有愧,也一日日淡卻??擅\何其可笑,兜兜轉轉,她終究逃不開同樣的魔障。 “你沒事,你就這樣作踐你自個兒,你……”顧嬤嬤瞧著她又氣又痛,話一出口就拿帕子抹眼淚,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mama,我真的沒事?!泵魑⒑蹨I去扯她的衣裳,叫她一巴掌狠狠揉在懷里,泣不成聲,“打從去年一別,你就毫無音信,說什么有苦衷,說什么守正直,到了你卻來了這見不得人的地方,還要自絕其路!” “明微,我的孩子啊……”她仰著臉哭的滿臉是淚,捶胸頓足,“你要這樣,你先告訴嬤嬤一聲,嬤嬤先去黃泉路上等著你!” “mama——”明微終于忍不住哭了,撲在她懷里抽搭,嗚嗚咽咽的哭訴, “是我又錯了,我不該去襄王府,不該進宮,更不該信他,我恨不得一刀殺了自己……” 顧嬤嬤情緒尚且不平,一聽她說恨不得殺了自己,便又哭道:“你殺了自己,你不如先一刀殺了我……” 說著就要去找利器匕首。 “mama!”明微慌忙攀住了她的手臂,心急辯道:“我沒有……我省得保重自個兒,我也沒想過犯傻,我只是……只是……”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顧嬤嬤緩過來,輕輕去拍她的脊背,緩緩拂去她滾不盡的眼淚。 聽她訴道: “我只是暫且做不到,我得好好的控制著自個兒,不發瘋,不失控,我得把這一切都想清楚??晌易霾坏?,我那樣信他,可他于我卻只有隱瞞,只有欺騙!我的孩子,我從未看過一眼,他便要親手送到別人手里,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她幾乎痛徹心扉,字字錐心,皇帝就在門簾子外頭傾聽著她的控訴,箭袖下頭的手緊緊攥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想進去看她,也該得進去看她,只是他不敢,怕看她一眼,便功虧一簣。 他不能忘了自己還是這天下的帝王,新生的六阿哥,牽系的不僅是后宮的安定,也是前朝的安定。 只要她能挺過來,這番磨難終究是會過去,他必然會好好的補償她,與她一生一世之愛。 明微沒走進死胡同,發泄過一通以后也便漸漸好了,有顧嬤嬤與珍兒侍奉,安安穩穩的出了月子。不過是不肯瞧孩子,乳母把小格格抱到枕邊,任是哭是笑,她也不肯瞧上一眼。 皇帝早惦記了幾日要來看她,回回走到門前就又打了退堂鼓,直到她出月子一日才掀了門簾子。 旁人坐月子胖,她這月子坐下來反倒清減了不少,把孕時長得一點子rou全都耗了下去。顧嬤嬤去了櫥上,屋里只有朝云和珍兒兩個丫頭,正陪著她說話。 “上回不知道,沒想到小格格和小阿哥長得這么快,才做好的肚兜就小了,這次的總該合適了?!闭鋬豪C活好,左右伴她無事,便取了來給孩子們繡小衣裳小鞋子,時不時也牽著話頭勸她去看孩子。她入宮不足一月,眼見得皇帝待啟祥宮這邊也算上心,便是后頭抱了孩子的敏妃宮里,也時不時派人過來,或是送些吃食,或是說說六阿哥的近況。 明微月子里不能出門,顧嬤嬤帶著她,卻業已去瞧過幾次六阿哥。知曉這孩子并不是說完完全全給了敏妃,皇帝不叫她見孩子,除了怕將來難分舍,還有出于怕她月子里頭忍不住,左右走動落了病根兒考慮。 事已至此,沒人不盼著他們能好,因珍兒與顧嬤嬤兩個是沒少勸著的。 只是明微倔強,心里頭梗著的不僅是孩子,還有皇帝,任她們怎么旁敲側擊都不為所動。 眼見得事兒主來了,二個便紛紛起身行禮告退。 明微本來靠在榻上看書,聞聲瞥來一眼,見她們告退,自己也合書起身,視若無物一般從他身側走了出去。 “明微——”皇帝喚她閨名,轉身一把拽住了她 第84章 為君之道 “哪里有坐月子越坐越瘦的, 得好好補補?!鳖檵邒甙玖藴?,一邊端進門一邊念叨,正要往里走就叫人攔住了。 “老人家,您歇一歇……”陸滿福手指放在嘴邊一搭止了她, 一面從她手里接過熱湯交給底下人,一面朝里頭揚揚下頜,“萬歲爺來了,這湯先熱會兒, 一會子再奉吧?!?/br> 屋里頭一片風平浪靜,顧嬤嬤打望一眼,由他扶到兀子上坐了下來。 袖子被他扯住,明微沒怒也沒掙, 不過停下腳步, 頭也不回的與他僵持。 “明微——”皇帝不大敢碰她, 猶豫了一會兒才去捉她的手,試探著問:“去瞧瞧孩子如何?” “不必了?!痹捯粑绰涿魑⒕突亟^了他, 抽手往外頭走, 叫他一把抱住, 貼在她耳邊喃喃低語:“我保證這是只有這一次,你原諒我可行, 明微……” 明微嘴角一勾推開了他,“陛下說笑了, 這天底下, 誰有資格與您談原諒二字?!?/br> 他訕訕蜷起了雙手, 望著她纖瘦的背影,不敢上前,也不忍退后,好一會子才鼓足勇氣往前一步,試探著握住了她的手臂:“我省得你恨。我對不住你的,也不單這一樁……方才是我奢望,我不當求你原諒,只請你,萬勿自苦……” “陛下?!泵魑⑥D身面對著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不恨你,我也沒有自苦?!彼晚搜鬯罩约菏直鄣氖?,沒有再一次拂他面子,“江山社稷,系君一身,在前朝,在后宮,皆牽一發而動全身。是以君王不獨要有蓋世之魄力,亦當有制衡之道?!?/br> “太后不喜,我入宮,有子嗣方才能安穩;然則嫡長在位,寵妃愛子,為禍亂中宮儲位安定之第一大忌,故我在宮中,必不得有親子傍身?!彼ы?,嘴角帶了幾分薄淡的笑意,“合惠也好,容鈺也好,陛下的用意我明白,您的苦衷我也清省。你肯叫合惠認我,我已感恩戴德。我不恨你,你為著我能做的大約也做盡了。要恨也只恨我自己貪心糊涂,逃避到如今才面對?!?/br> 她從來沒有說過這樣多的話,沒有這樣剖白過心跡,卻字字錐心。他為她說的慚愧,說得心驚膽戰,眼眸通紅的抓緊了她的手臂,手心炙熱的發燙,啞聲道:“你都明白,可是你不能原諒我,你是不肯再要我……我和孩子們,你索性誰都不要,是不是?” “我還是陛下的妃子?!彼D眸避開了他的目光,面容近乎云淡風輕,“而你是皇上,天下人的皇上,非是我一人所能獨攬?!?/br> 她想不通的時候,恨不得與他玉石俱焚方才解恨;待得想明白了,才省得不過是因前些日子她太快活,至于逃避的太久。走出景祺閣的那一剎那,她便將一生都賠給了他,她不能恨他,那就選擇不再愛他吧。虧得他給了她一個月,也虧得已經生下了孩子,不似孕時那般多愁多感。 那些沒有說清的話,分辨清楚的情愫,今天終于了斷清楚了。 而在他心里,卻仿佛重重壓下了一塊巨石,陰云密布,不見天日。她是什么意思呢?她什么都肯給你,可是什么都不再需求,她是要與他自此劃清界限,只做他的妃子,不再言情愛。他心里發慌,張皇失措的抱緊了她,貼著她的臉頰低語:“我們不能這樣,朕不準許,朕不準……” 然則事實卻并不是俱能握在他手中,由他所掌握的。 門上陸滿福引了小太監回稟,壽安宮今兒晚上為小格格小阿哥舉辦滿月酒,請皇上與李嬪娘娘收拾收拾,準備過去,明微錯身推開了他。 他收回手,靈臺有了一瞬清明,方才他想指望什么,叫她可憐他么?他輕輕闔了闔眼眸,揚起了下巴。 她要劃清界限,那便暫且如她所愿吧。 太皇太后盛情,明微沒有推辭。這算是她在宮中第一次正式露面,陸滿福親自挑了丫頭來替她梳洗打扮,皇帝也不回避,尋了旁邊一把圈椅坐下,專程看著她。 明微受封嬪位,雖在月子里還未行過冊禮,內務府一應服制卻已送到啟祥宮。宴上不用吉服,宮人捧了三五套常服出來,紫紅黃綠,皇帝掠過去一眼,便擇了綴流蘇如意絳平金繡雙鳳的橘紅緞褙子與件明黃的鳳仙裙。按著他的意思,梳髻的時候用燕尾圓髻,為明微所拒,最后梳了倭墮髻。丫頭悉心的取了一串銅錢大小的點翠花鈿別在發髻周圍,又別了一只嵌紅藍寶石米珠點綴的金累絲鳳釵與一只水頭極好的翡翠鴛鴦步搖。 妝容是不大用修飾的,不過是在那瑩潤的唇上勻了一點口脂。 皇帝瞧著她一點一點的變化,就想起來蘇東坡的那句詩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敝皇撬麖男牡桌锟咕芩┻@樣的衣裳做這樣的打扮,這叫他沒法子再去回避她是他的妃嬪,永遠不會成為妻子;而他心里又是沾沾喜悅的,仿佛只有這樣的時候,他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是他的。 “走吧?!彼鹕碛?,說要硬著心腸,握住那雙柔若無骨的手的時候,也還是心里一軟,脫口道:“先去看看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