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太太們被俗世纏身的不少,可也有那些年紀稍大,取了媳婦放權的,夫死守寡,不便理事的,更有享著清福無所事事經驗道理一堆的老太太們,若則愿意細細甄選,必也能找到不少合適的人。退一萬步,將學生分散送入其府邸當中,實地教學,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而這些太太的甄選當中,“教書育人,人品更甚于口碑?!泵魑⑷缡钦f。 言罷她與長公主同行,便就帶了薛宜。 頹唐了兩日,薛宜自昨晚打算出門,今日終于調整了過來。她與明微向算是志同道合之人,又腹有詩書,從自怨自艾中抽身,是極愿意投身于此的,因不過有一會兒便參與綢繆。聽明微如此說,便接了一句:“然口碑也不可落了下乘,且,此人觀念不得與女學初衷相悖?!?/br> 說的自然是不能尋那些只會三從四德的教條主義者,長公主則若有所思,輕輕點頭,“如此這第一人,必得好好甄選?!闭f著便望薛宜,“此事明微不便出面,我盡快打聽,你平日若則交際,也幫我留心?!被仡^又望明微,“你只看胡夫人故交還有無可聯絡者?!?/br> “我省得?!泵魑Ⅻc頭會意。 一時長公主住處先至,明微也未回轉,就同薛宜一起跟著去了。 待趁熱打鐵,初步擇出幾個人選之時,天已經擦黑。 長公主一面擱下筆揉著手腕,一面抬眸笑看二人:“今日可先慶一小功了?!?/br> 明微眼波一橫,既嗔且笑:“如此你倒給個彩頭,犒勞犒勞我二人?!?/br> “得月樓全藕宴,再加一壇三白酒?!遍L公主仿佛早就料到她下這個套,自侍女手中接過茶來,不慌不忙的朝她一笑。話鋒一轉,卻道:“三人共事,沒我一個添彩的道理,你們二人預備添些什么?” 明微一時撫著杯沿兒未語,薛宜興致卻好,沉吟片刻,便笑道:“去歲腌了一壇玫瑰糖,還未開封,膳后解膩,此時吃應是正好?!?/br> 薛宜的手藝,明微是懂行的人,當下便道:“這個難得?!庇殖L公主道:“三白酒敷衍,我添一壇桃花釀?!?/br> 這壇桃花釀取來的卻也不易,底下人小心翼翼的從桃花塢樹底下挖出,將尚帶著新鮮泥土的酒壇子放上餐桌,開壇卻是酒香濃郁,可飄十里。 明微四顧,笑問長公主一句“可有我的住處”,就一醉不起。 別人醉是丑態百出,胡攪蠻纏,她一醉卻煙視媚行,懶洋洋托腮坐著,分外惹人,任誰再勸,也不肯再喝。 這一點上,長公主頗是恨鐵不成鋼,乘她不勝酒力,只點著她的額頭欺負,“你是萬般皆好,唯不能痛飲一樁,不合我意?!?/br> 反觀薛宜,酒量雖也不大,卻還能喝上幾杯,面頰緋紅如云的朝她笑道:“小時與我大言不慚,她比之名士,只差酒量?!?/br> 一言說的長公主哈哈大笑,抬手與她碰盞,“當為此浮一大白?!?/br> 長公主著人送薛宜歸去之時,正是月上柳梢,時辰正好。 從水庭出來是一條窄窄的九曲回廊,兩側水波粼粼,不時有蛙鳴魚躍,清風襲人。她搭著靈兒的手,有些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嘴里卻碎碎念著兩句:“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去!” “皇……皇上!”身后跟著的小太監忽的一驚,撲通跪了下去。 她今日雖未大醉,飲酒也是不少,因反應便遲了半分,微微瞇眼覷了覷前方,適才跪了下去,緩慢見禮,“臣女薛宜,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第68章 止水微瀾 幾乎不能容兩人并行的狹窄回廊, 斜前方不過三五尺處風姿綽約的醉美人,陸滿福跟在自家主子后頭駐足,不覺就輕輕屏了呼吸。 “平身?!迸坌漭p動之間,皇帝已提步往前, 唯自薛宜身邊經過之時,一掃她身邊的小太監,囑了一句“小心照料”。 陸滿福低下頭,匆匆隨他而過。 后頭靈兒一壁扶起自家姑娘, 一壁按住胸口, 心跳如擂。那看似沉著不驚的主子,起身時卻也一個趔趄, 險些摔倒在地。 好在人是醉著的, 薛宜憶及赧顏,這么一想, 才算松了口氣,低頭捧起影青地繪彩蜻蜓的瓷碗,小小押了一口湯羹。 “二jiejie——”竹簾子外頭一聲脆生生的高呼, 薛宜不及回應,那頭薛宓已經打簾,一陣風似的踏進門來。 “可是有日子不見你了?!毖σ嗣α滔峦?, 起身迎她, 近前見她跑得一頭一腦門的汗, 便抽出帕子來, 一面替她擦一面擰眉, “瞧你,是有什么大喜事不成?跑成這個樣子?!?/br> 薛宓一面要茶,一面搖手擺頭,“沒得沒得,我這是嚇得……”她咕咚咕咚灌了兩口茶,方才順出一口氣,繼續道,“方才我與薛守陪著二阿哥投壺,撞見大伯與皇上了……” 薛宜歪頭笑她,“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一早就嚷著想瞧瞧皇上什么樣么?這會兒怎么怕了?” “我……”薛宓語塞,一揮手打發丫頭下去,湊在她身邊悄聲道,“我此前見過皇上和李答應,我還……” 薛宓是心里頭藏不住事的人,自打瞧清皇帝那天起,悶了足有幾日,這會子索性噼里啪啦倒豆子的似的將她上街游玩,撞上皇帝與李答應,還有與他們搶簪子的事情倒了個干凈。 “……就將將遇見,薛守還替我背了黑鍋,挨了大伯好一通訓斥?!彼f及愧疚,轉瞬卻眼睛一亮,“幸而我與他通過氣兒,皇上一提,見他認錯了就沒計較,反而考問了幾句之后,甚是賞識他,還賞了他一套四書,說叫他好好念書,將來考個進士?!?/br> 薛宓日常扮作小公子,常以薛守的名義出門晃蕩,合府除了薛宜,連她爹媽也還不知道,薛宜聽得提了一口氣,直聽她講完才松下來,搖著頭道:“幸而如此,你以后莫要折騰了,若叫人發現了,欺君之罪可是不得了?!?/br> 薛宓吐了吐舌頭,“這一段時日我是不敢了?!?/br> 言下之意,等到皇上走了,她還是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薛宜聽得擔心,像往常一樣,又奈何她不得,只切齒點了點她的腦門,氣道:“你呀!” 薛宓說完一通,總算是心底順暢了,恰好也沒吃飯,便叫人添了一副碗筷,與薛宜一面吃一面聊:“二jiejie你不知,總說皇上盛寵李答應,我親眼瞧見,才算知道李答應有多得寵了?!?/br> 薛宜也不插嘴,只安安靜靜的聽她說,甭管皇帝還是奴才,都如何如何的繞在李氏身邊轉,末了才笑接了一句:“昨兒晚上在聽風齋吃宴,皇上卻還親自去接了一趟?!?/br> 薛宓訝然的張了張嘴巴,一瞬卻回過味來,別有意味的朝她笑道:“二jiejie……你這是也撞見了皇上?快說說,你覺得皇上如何?是不是儀表堂堂,又威嚴、又儒雅?” “哪里得見!”薛宜不著很近的掩了,“不過聽說一句罷了?!?/br> “那可是可惜?!毖﹀祰@息不已,“想jiejie這般性情姿容,倘得見皇上,不定啊,把李答應還能比下去呢!”一面說一面捧腹笑,引得薛宜只去撕她的嘴,笑笑鬧鬧打作一團。 這廂鬧著,那廂叫她門在背后編派了許久的皇帝,此時將將回到玲瓏館。 太醫忙著過來換藥診脈,前幾日高燒,皇帝臥床休養又喝了幾服藥后總算退了燒,抓傷也結疤了,不過猶有些斷斷續續的低燒,今日才算好的差不多。 不過燒了幾日,又致嗓子啞的厲害,先還能說話,這日再回來,出聲都有些困難,更有些疼痛。 孫太醫看診過后,匆匆開藥,回來奉藥方時卻多了一嘴:“方薛大人聽得皇上不得勁兒,特送了一罐枇杷膏到臣手里,說是薛氏二姑娘,幼讀醫術,自個兒調配出來的藥方,對治咳嗽喉痛有奇效。臣與諸同僚查驗,方子確然配的極佳,雖不算藥,卻比藥效更好,不知皇上是否愿意一試?” 他低頭恭聽,皇帝手里卻捻著一枚扳指久未應聲,驀地把那扳指往桌上一扔、 “咚”的一聲悶響,孫太醫嚇得兩股一軟,險些跪到。 五月天里,冷汗浹背,一時正要下跪請罪,卻聽皇上粗噶的聲音里透著幾分譏嘲不耐:“你太醫院吏目五六,個個七老八十,竟比不得一個二十歲小姑娘!” 孫太醫御前當差也有數年了,心驚膽戰的細品他話里的意思是諷刺更多一些,倒不見有惱火,因抹了抹額角的汗道:“薛姑娘天資聰靈,老臣等愚昧,確未想到這一點?!?/br> 皇帝便不耐再聽了,揮手叫人下去,孫太醫暗自揣摩,小心翼翼的奉上了枇杷膏。 陸滿福侍奉他吃藥,皇帝明顯心緒不佳,一拿調羹就蹙起了眉。 他早就看薛通不順眼,不由得不忿:“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主意都打到主子跟前兒了……” 叫皇帝冷眼一瞟,才慌忙住了嘴,聽他甩袖威嚇:“答應面前不許多嘴?!?/br> 陸滿福倒是聽話沒有多嘴,不過這藥效用顯著,李答應一回來便甚為欣喜,說他聽起來已經好多了。 皇帝笑而不言。晚間乘她洗漱的功夫,卻褪了一串碧璽十八子的手串下來,叫陸滿福去賞給薛氏,并強調,甭聲張,親自去賞。 “爺……”陸滿福險些咬掉舌頭,那薛氏確也是水靈靈的美人兒一個,聽說也知書識禮,更兼醫術了得,要是過上一年半載的,他老人家起個獵艷的心思不奇怪,可眼下,顯見得李小主的熱乎勁兒也還沒過去??!這要是再來個薛氏,這…… 皇上眼鋒掃過來,他吞吞口水,也不敢多言,低頭應個是退出門去了。 外頭星月正好。四下開闊,夜風從四面八方涌來,兜了滿袖,搖著滿樹的茂密的枝葉,沙沙作響。 陸滿福揣著袖里的手串,只是發愁,又要不聲張,又要親自賞過去,他擺了擺頭,只好從小太監出要來件灰不溜秋的風兜,提了小小的一盞燈籠趁夜出玲瓏館,打著李明微的旗號入了涌月庵。 李答應遣人來訪,薛宜聽到消息本已吃驚,待遣退下人,聽陸滿福說明來意,更是著著實實的嚇了一跳。 “……姑娘好造化?!标憹M福一邊暗覷她臉色,一邊卻假作不知她反應,只笑吟吟的捧著手串繼續道,“這珠子是皇太后從潭柘寺求來,萬歲爺隨身帶了一年多,祈福避禍,最是靈驗不過了。奴才這里就先給姑娘道個喜了,愿您以后得天獨厚,平安順遂……” “陸公公!”陸滿福有意說得不清不楚,話音甫落,就見那薛姑娘“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喲!薛姑娘這是怎么了?”他忙作惶惶態,作勢去扶薛宜,“我可當不起您這一跪,您要謝恩,趕明兒也得去找萬歲爺謝??!” 眼見得薛宜果然害怕,攥著袖子跪在地上話也說不出來,才起了那么兩分憐香惜玉之心,緩了語氣道,“姑娘可別介,萬歲爺不過是叫我來送賞的,您有話好好說,何必跪著呢!” 容他說了好一會兒薛宜才抬起頭來,面色稍安,猶帶驚惶,只叩頭道:“臣女謝圣上隆恩,只枇杷膏乃臣女送與父親日常飲用,鄙陋之物,未料有益于皇上,實皇上福澤深厚,得天庇佑,與臣女卻無多少關系。臣女不敢欺瞞,今次蒙恩,委實受之有愧,煩請公公稟明……” “這……”陸滿福面露為難,再瞧這跪在腳下幾乎泫然欲泣的姑娘,才呼了一口氣,把手串交到她手上,直起身道:“也罷,咱家便幫你稟明圣上,不過……你也要想清楚,倘惹萬歲爺不高興了,咱家可幫不了你!” “謝公公?!毖σ诉殿^,語聲堅定。 “果然是這么說的?”翌日一早,明微依舊早出,皇帝獨自一人用膳,一邊吃一邊問。 陸滿福點頭不迭,又笑嘻嘻道:“正是這么說的,奴才瞧著,薛姑娘似是給嚇得不輕?!?/br> 皇帝哼笑一聲,擱下了筷子,“是否比你李主子聰明?” 陸滿福忙將玉米湯盅接了蓋奉上,一邊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抄著兩手訕笑,“回主子,這話……奴才聽不大懂?!?/br> 明微不在,皇帝自覺吃飯也無甚味道,只喝兩口便擦了嘴,間隙瞥他一眼道:“比你李主子識時務?!?/br> 陸滿福聽得云里霧里,只得跟在他身后傻笑,問:“主子不吃了?” 皇帝白他一眼,起身道:“明兒早上同她說,再這么急吼吼出去,朕索性禁她兩天足?!?/br> 聽他一言,陸滿福忽就訕訕笑了笑,搓著手道:“主子……” “怎么著?”皇上不知所謂。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陸滿福硬著頭皮,畏畏縮縮:“今兒早上,李主兒走的時候同我說,今日隨長公主去義塾,約莫住個兩三日再回,還交代我,叫我先不要回您,等您問起的時候再說……” “好丫頭!”皇帝磨著后牙槽冷笑,昨日提這個他沒應,今兒就來了個先斬后奏,真是長了本事了。 他心里生氣,又沒法子治她,索性收拾收拾,將容鈺獨個兒送了過去,鬧得明微好個措手不及。 第69章 山雨欲來 如此叫容鈺奉命攪局, 明微也不過堅持了兩日,第二日晚上就給他纏著回來了。 “怎沒多住兩日?”皇上笑吟吟的從奏折里抬起頭來,一派坦然無害。 明微本沒氣的也有氣了,輕飄飄一掃他, 解著帷帽往屋里頭去了。 皇上也不管,自在那里蘸著朱砂批折子,到硯臺里蘸沒了,便支使陸滿福:“喊她來磨墨?!?/br> 明微簡略洗漱, 換了身輕便衣裳才出來, 彼時皇帝最后一本折子都已經拿在了手上,伸手一撈, 將她整個擁在了懷里, “跟我說說這兩天都做了什么?” 明微一推他,頗不給面子:“你問容鈺去!” 皇帝莫名其妙:“我問他做什么?” 明微輕輕一哼, 不溫不火的掃了他一眼,“他等著討賞呢?!?/br> 皇帝訕笑,心里卻恨不得把那個坑爹賣老子的蠢貨拉過來抽上一頓, 百八十年不交代他辦樁事,好容易交代了,還怎么交代的就怎么叫他賣了。 “咳……”他清了清嗓子, 輕描淡寫的抹過了這個話題, “晚膳用了沒有, 等看完折子陪我一道用點東西……” 一面說一面翻開折子, 忽卻一頓, 搭在明微臂上的手微微緊了緊,隨即把那折子往幾上一扔,道:“傳薛通?!?/br> 一旦他理事,高興也好發脾氣也好,明微向來是不問怎么的,此時亦不過起身,說道:“我去瞧瞧備了什么膳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