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說著掃了眼棋盤,笑看向皇帝,“你今晚上要是不輸,明兒我把從閩南帶來的那副暖玉棋子給你?!?/br> 皇帝敲子落棋,但道:“換一換,把你從太皇太后手里討來的《江南百景圖》給我?!?/br> 長公主挑眉,“獅子大開口?” 皇帝但笑,揚眉看她:“長姊信不過自個兒的眼睛了?” “成?!遍L公主一點頭,順手一搭明微的肩膀,笑道:“我可是信你不會放水給他的?!贝c頭答應,方一陣風似的裹走了。 明微瞧著她的背影輕笑,回眸落子,卻叫他擋了手,道:“今日休戰?!?/br> 她匪夷所思的瞧了眼他,默一默就笑了:“您這樣不好?!?/br> “她自己說得不輸不是?!彼麪苛怂饋?,帶她往樓梯上走,說話間就回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何況,我們還有要事要做,本也不該下下去了?!?/br> 一語道出,只讓她停在臺階上,再也邁不開腳了。 他笑了下,俯身把人抱了起來。 從初一那日,算一算已經有八天了,到今兒也是時候了,不過,萬歲爺你可拿捏著點兒,別鬧得人又是幾天不回房。陸滿福跟在后面,一面咧著嘴笑一面在心里頭碎碎念。 明微第二日醒得有些晚,睜開眼睛天色已經大亮,甫一動就發現還被他抱在懷里,當下身子就有點僵。 “醒了?”他低頭一看她,略略支起身來,下一瞬就見她抬手遮臉。 但聽他在身后笑,“甭遮了,我已經看了一早上了,還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br> 他聲音清雅,顯然已經醒了許久,她頗有些起床氣,心里不得勁兒,又知不能為這個和他生氣,只默默起身下床。這床是支在中心靠右的地方,左右都不靠墻,因都走得通。 他由著她折騰,瞧在眼里只覺可樂,到見她自個兒去盛水洗臉的時候,方出聲阻了她:“不準碰冷水?!?/br> 揚聲換人進來伺候,自個兒倒起身走了出去,臨走卻還抱著她在頰邊親了一口,驚得朝云一進門就退了出去。 他也沒料到這么巧,略有些訕訕的撫了撫她的頭發,轉眼卻腳步輕快的踏出門去,看守在門口的朝云即是一頓,干咳了一聲交代:“勸勸小主?!?/br> 他忘了朝云不會說話,要勸她恐怕就勸得幾日回不了房,陸滿福一面跟他走一面朝朝云使眼色搖頭。 也是愁人,這回回遇到這樁事兒,主子爺這里心情就格外的好,好得沒輕沒重,做奴才的就得替他cao著心,那小主的脾氣就格外的大,丁點兒小事就能哭個半宿。 好在昨兒晚上還太平,就冷一冷,想來用了早膳就好了。 果然所料不差,兩個安安寧寧的用完早膳,萬歲爺去拉她的手,她也就溫溫和和的隨他去了。 第57章 心意初透 前朝文人王茂京曾作西湖十景圖,至本朝太|祖,觀之而建圓明園。又康平朝時,敕令如意館于蘇州、揚州、嘉興、蕪湖等江南九地各取十景,添作江南百景圖。 康平爺愛丹青,其時如意館人才濟濟,合百人之力制成的九卷圖,更收錄了王茂京的真跡,也就使得這套百景圖彌足珍貴。不過僅這些也就罷了,要緊的是長公主素來推崇王茂京,稱他是有宋以后山水畫界第一人。雖則他后期所作的十景圖不算她頂喜歡的畫風,可在畫案上看見題了“江南百景圖”五個字的窄長匣子時,李明微還是有些訝異的。 皇帝低頭看她,嘴角就含了三分笑意,只把人半擁在懷里,越過她打開了木匣,但見整整齊齊摞了兩層十個薄壁雕芙蓉花的畫軸卷筒,隨即便聽他道:“甭奇怪,她可沒有這樣大方,拿來同你看看,一會子就還回去?!?/br> 她略略低眉,摩挲了下交疊纏繞的芙蓉花葉,輕輕勾唇,“百景圖一系重技法而輕意境,您不是說是可藏不可賞么?” 也是頭些日子偶然說到同長公主看畫,他給的一句考語,她此時想及,自然而然就說出了口。 他笑了下,但道:“賞畫是不必,賞景倒尚可。就看一看,日后可去哪里走一走?!?/br> 明微一笑,略略回眸看他,及至他開卷看畫,要她指點,不多時就選定了幾處地方,且定下了時候。眼見他并非戲言,明微眉峰微蹙,抬眼望他道:“這幾處走下來,當不下兩個月了?!?/br> 聲音緩慢,隱帶猶疑。 他手上略頓,隨即漫不經心的拂了拂卷上塵埃,但道:“總是已經出來了,帶你去散散心,中元節前回京即可?!?/br> 說著看她,溫聲問:“想去金陵么?待此間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br> 李氏祖籍金陵,胡夫人喜南地風俗民情,她十歲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在江南渡過的,而其間大半的日子,又都呆在金陵。是以金陵于她,大約是故鄉一般的存在。 故鄉,親人,那是橫亙在她與他之間一道結了痂的疤,傷疤底下,或許已經長好,或許仍舊鮮血淋漓。 她不曾打算過揭開它。 “明微?”他輕輕喚她,她抬眸,看他眼底溫柔似水,心里到底又是一瞬,方抿唇一笑,搖了搖頭,溫溫和和的勸誡:“您來江南,總不會是為著游山玩水。國事為重,您不要總分心在我身上?!?/br> “你放心?!彼州p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半是認真半是玩笑,“我就做了昏君,也不會叫你當了禍水?!?/br> 她斂下眼笑,以手壓著畫卷,只回眸瞥他一眼,低低埋怨了句:“您說什么話……” “情話?!彼そ?,字正腔圓的吐出兩字,又很是恬不知恥的問:“好聽么?” 她為他的涎皮賴臉鬧得無奈,只拿手去推他。 “不鬧啊,還有畫沒看?!彼兆∷氖?,語氣哄孩子似的,面上卻一本正經起來,一手壓著她,一手就另揭了一幅畫卷。 恰就是姑蘇風光。 他目色一瞬,只垂眸望她,“這幅畫,與別卷不盡相同,你可注意到過?” 這一系列山水長卷,極盡模仿王茂京之十景圖,王茂京后期畫作深諳一藏字,旁人借詩借畫抒胸憶,他偏要反其道而行,畫山是山,畫水是水,不以個人好惡為憑,正是重技法而輕意境,景變而意無變,初看是各不相同,細觀卻大同小異,也就應了他說的,賞景尚可,賞畫不必,取巧尚可,而會意不必。 是返璞歸真,還是逆道而行,只可說見仁見智,而單就此畫而言,她從頭看到尾,適才發現同一系用色多有差異,至卷末隱在山林柏木之間更有只單飛孔雀,尾屏處每一根翎羽的色彩都有著極細微的差別。若是一次成畫必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這幅畫,當是經過了許多次才畫完。 而卷末一枚小小的朱色印章,以篆體刻著兩字——參商。 人生不相見,動輒參與商。 通篇藏情,然至最后,畫者還是忍不住表明了心意。大悲大痛,淋漓盡致。只不過一連十幅一無所變的畫,至這最后一筆,幾乎已無人注意。 他目光隨著她落在畫上,抬手撫摩了下那殷紅的兩字,淡淡道了句:“這章子隨了世宗仁皇帝將近二十年?!?/br> 仁皇帝,世宗康平爺,原是出自他手。 江南民間之于這位康平爺的傳言有很多,最廣為人知的是薛老太妃以及傳言中影影綽綽出現的端妃。 康平爺曾為端王時,有庶福晉薛氏,歿于其登基大典之日,詔封端妃。拿自己的王號給了寵妾,這位康平爺是破天荒地的頭一位。 傳言當年寵冠后宮的薛老太妃,正是因為神似端妃方才得以俘獲圣心,有著將近一年的專房獨寵,而姑蘇薛氏,也是因此得以發跡,成了江南一地首屈一指的名門大戶,歷經三朝,猶然炙手可熱。 這些宮闈秘史,先帝曾有意抹平,因在京中只是隱隱晦晦,而在蘇州一帶,天高皇帝遠,卻是茶余飯后說不盡的一點談資。 后世或許無人知端妃,而今日蘇州,知薛氏者,卻無有幾人不知端妃。 她于這樣的紅粉艷事并無半分慨嘆,更兼處在浮花浪蕊之中,與端妃處境又有一兩分相似,更多一番厭棄。 倘百年之后,她李明微的名字,要以某帝某妃某嬪的身份為人評頭論足,再得一個萬千寵愛的名頭,真誅心也。 她心里頭郁塞,卻似乎又透出來一口氣,因這些時日里惶惶不安的一顆心卻安穩下來,她終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著他,不必迷失。然而世事總未盡如人愿,他所要說得并非是她所預見的。 他講端妃舊事,與外界傳言之中的百般榮寵卻紅顏薄命并不大相同。 端妃流過孩子,且因此傷身,不能再孕,受此重擊,曾有數年不開口說話,其間與康平帝之間更是幾多矛盾,終至最后香消玉殞。 李府清凈,后宅里的骯臟齷蹉,她未曾接觸過,然而早年隨胡夫人四處行走,卻也見過聽過。 乃至史書雜記之中,亦不乏此類事。 她并不奇怪,大約也能預見自己的結局。 所賴只有他,而其下太后、皇后、明妃、敏妃,至于她未曾見過的一些,他的后宮,她已然領教過。 事有可為不可為,兩年前就已注定,她即便接受了他所給予的妃嬪身份,也沒辦法接受隨之而來的命運。 待魏綰事了,三年,五年,其結果,要么是玉石俱焚,要么是凄涼收場。 她之一生早無所求,所剩唯有兩三分堅持。 世事變幻,悔憾或生,然當是時,總是本心無改。 而這一番話,卻是出自他口中……她心下苦笑,適才知曉他早已張好了一張網等著她,她之一生,早已盡數被他掌握在手中。 他自背后環住了她,她下意識的顫了一下,心里頭弼弼直跳,至他道得一句:“我不會是世宗,你亦不會是端妃?!备莵y得沒了邊際。 于她本身而言,她不怕失心給他,亦不怕帝王之愛,朝秦暮楚,之于命運,更無可懼。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并非是計較長遠的人,且長遠于她已無意義。 可她與他之間,橫了她父親半條命,還橫了坤寧宮中一位,他名正言順的妻。 哪一個都不能不計較。 她處于而今境地,已違本心,卻不想有一日,再多添一層業障。 世人眼中或許并無差別,她卻要記得自己的初心,但求問心無愧。 然而也知并不由己,她跳不出這紅塵俗世,他所給予的,恰是她渴求的,她并不省得自己還能抵擋多久,也只希求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一下掐緊了雙手克制自己,艱難的扯出一抹清淺的笑,一時卻說不出話來。 他打量她的神色,一絲一毫都收進了眼里,心里頭是透亮的,卻俱都收斂起來,只是默然無聲的抱著她,以溫情織就了一張密密的網,令人四面難逃。 直到陸滿福在外頭回話,甚難開口似的的說了二阿哥求見李小主。 明微略訝,他已經放開了她,略離開一些,但是一笑道:“見見吧?!?/br> 容鈺是抱著幾本帖子過來的,要她教寫字。 他與她在一起的時候一向是不喜人擾的,這一會兒卻沒脾氣,但由了容鈺,自己到一旁去看折子了。 接下來適才知容鈺是叫他罰去寫大字了,且因昨日寫得不好,今日加罰了十倍。 每日二十張,她聽得咋舌,小孩子更是可憐巴巴的扯她的衣袖,長吁短嘆,“您幫我去求求情吧,一天寫二十,二十個還成,二十張,我就是把手寫斷了也寫不完啊?!?/br> 第58章 人間煙火 她又覺好笑又可憐他,面上卻并不為所動,只不去答他話,但道了句:“專心點兒?!?/br> 她性情溫柔中帶著寡淡,說出話來容鈺也不敢十分違逆,對手指頭應了聲哦,壓著性子跟她寫了一會兒字,逢她提筆示范的時候又去拽她,哭喪著臉道:“阿瑪說,二十張,少寫一個字兒就打一下板子,一個寫不好就打兩下,我就要被打死了,你真的見死不救?” 還有這一樁,他也是……明微筆下略頓,但看容鈺,甚好奇似的問:“你是為什么被罰的?” 小孩子都是有些自尊心的,尤其是沒長大的小孩子,容鈺扣手指扣了半天,長長的睫毛抬起來又垂下去,才支支吾吾的道:“就五月五那天,我偷偷跟三叔叔跑回來了,沒跟阿瑪說……” 明微長長哦了一聲,輕輕點頭,而后就沒了動靜。 容鈺指望著她是在思考對策,過了一會兒才察覺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兒事兒,才拿手在她眼前擺了擺,小聲喚她:“喂——” “喏,你再寫一個看看?!泵魑⒁膊淮鹧?,只略一回眸,把筆舔好了墨的狼毫筆給他。 容鈺沒接,揪著兩只手擰眉看她,小小一張臉都快擠成了包子。 她便一笑一挑眉,混作不知的問:“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