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芳事闌珊,又是一年暮春時節。 漫天的柳絮飄白,一團團,一叢叢,越過高高的宮墻飄過來,滿院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瑜貴妃遇到這樣的天氣就喉嚨發癢,從來只在去永壽宮和慈寧宮請安的時候出堂門,余時便關在翊坤宮里,把門窗都關死了,自己倚在紫檀木單翹頭瑞草卷珠外翻腿的貴妃榻喂魚。 她文墨一道上不甚精通,針鑿女紅上也無興致,頭些年沒孩子,小生靈倒是喜歡,可惜沾不得帶毛的,也就只得養魚。 榻邊雕西番蓮紋的矮架子上擱了一個粉彩侍女圖的金魚缸,是進宮頭一年皇帝送的,里頭鋪了細沙白石,水草飄搖,養得幾頭水泡眼、包金獅頭、黑蘭紅壽、紫白龍睛,都是瑜貴妃的愛寵,從來由她親手照看。外頭缸里還有一些,便交給了丫鬟料理。 此時正在換水,一旁有乳母抱了一個一歲多戴虎頭帽的小兒,那孩子看著撲騰騰的金魚咧著嘴樂,疏忽又填滿了水,魚兒藏進了水草里,嘴巴便一扁,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乳娘忙抱著哄,走來走去不見好,里頭瑜貴妃就問怎么了。 這是個寶貝疙瘩,乳娘哄不好,只好抱進來,她擱了碟子起身,將孩子抱過來,卻也哄不來,皺著眉頭問衛嬪呢。 衛嬪是衛修儀,這瑜貴妃則是先前的明妃,宣政六年冬產下皇子以后,晉作了瑜貴妃。而她產后損了元氣,將養了好些時日,四阿哥便一直是衛修儀帶了乳母伺候,倒服侍得很好。是以四阿哥鬧騰,平日里誰都哄不住的時候,她接過來抱一抱就好。因照顧這孩子有功,四阿哥一歲的時候皇后即施恩將她晉了嬪位。雖然也是一宮主位了,但因著她晉位的由頭,也就還在翊坤宮住著,繼續幫著照看四阿哥。 梨心一面虛手扶著照應,一面道:“娘娘忘了,衛主兒的父親遷了指揮儉使,她母今日親得了恩典進宮看她,您今兒晌午起的時候,還在外頭請了安呢?!?/br> 瑜貴妃蹙了蹙眉,才要開口,就聽外頭傳來一個甚是清脆爽利的聲音:“就走了,來給娘娘辭個行?!?/br> 瑜貴妃一抬下巴,門口的丫鬟有眼色,把那水晶珠簾子一打探了頭出去:“衛主兒快些進來吧?!?/br> 衛嬪穿著件胭脂紅的對襟長褂子站在門口,喜鵲登梅紋的繡樣,拿黑緞子大鑲大滾了,盤扣從領口一路釘到了膝頭。位分晉了,打扮也越來越大氣端莊了。瞧見丫鬟喚,轉頭在后面略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胳膊上按了一把,先就進了門。 乳母忙從瑜貴妃抱了四阿哥送過來,說也怪,那孩子先頭還哭,叫她抱著四處一晃,轉頭就不哭了,舉著一雙rou乎乎的小手拽她的頭發珠花,抱到瑜貴妃跟前兒就拽她身上的珠子玩兒,一面扯一面咯咯笑。 瑜貴妃退了手上的玉鐲子給他,他拿在手里晃得樂,疏忽瞧見一邊淺淺的魚缸,抬手就往里頭砸。 “去!”瑜貴妃抓住他的小手,假意拉了臉,“不準淘氣!” 四阿哥一瞅,另個手就拍了上去,嘴里咿咿呀呀的咕噥著什么,瑜貴妃手一松叫他掙脫了,他便一瞧她,兩只手都舉了起來。 瑜貴妃即抓了他兩只手笑:“快快把他抱走,不要砸了我的魚?!?/br> 衛嬪笑著把他遞給了乳母,回身瞧瑜貴妃仍舊執了小瓷碟子,拈了芝麻粒兒大點兒的往魚缸里頭灑,便垂首道:“奴才娘親過來了,久不見您,惦記著來給您磕個頭?!?/br> 是久不見了,上回還是沒進宮的時候,她奶奶娘到府里來磕頭,瑜貴妃一頓,抬手叫請。 衛嬪的父親是佟啟嶙的部下,兩家是上下屬的關系,一直有些來往,因衛嬪進宮以后才被分到了翊坤宮。 瑜貴妃面上是帶著笑的,衛呂氏磕頭請安,一句瑜主子吉祥大安,卻叫那笑驟然凝了半截。 衛嬪使眼色,“娘,是貴妃娘娘了?!?/br> 衛呂氏一瞧她,雖不知為什么,還是連忙就改了口稱貴妃娘娘,瑜貴妃臉色適才緩了緩,抬手讓她起來,寒暄了兩句,臉上的笑卻不怎么掛得住了。 衛呂氏也有眼色,不知什么地方討了她的嫌,說得兩句就告了辭,“天兒不早,出宮還要趕路,就不多擾娘娘了,奴才這便先行告辭了?!?/br> 瑜貴妃點了下頭,招手叫梨心送。 衛嬪便攜母告退,掌燈時分回轉,回房也不曾,先就去了瑜貴妃面前請罪。 當年從明妃晉貴妃,下面擬了旨意,皇帝就單單將一個“明”字改作了“瑜”。照臨四方曰明,明妃是有照臨四方的姿容,這是當時他親口贊過的,冷不丁卻換了一個“瑜”字。 為著什么,皇帝不說,誰也不知道。后來還是聽到了風聲,冷宮里住著的那位,閨名兒里就嵌了個“明”。自知曉了這一茬,瑜貴妃就沒一日不膈應。外頭沒法子,翊坤宮里卻下了禁,上上下下,誰也不要提一個“瑜”字。 衛嬪謙卑的躬了腰,“我娘不懂事,還請娘娘不要和她計較?!?/br> 瑜貴妃拿帕子拂了拂手背,瞧她一笑:“倒難為你們還記著了,想也是無趣,本宮頂了這個封號,是瑜貴妃就是瑜貴妃,這么著自欺欺人作甚?!?/br> 才還擺了臉色,轉頭功夫就能想通,衛嬪可是不信她的,不過沒有當時的火氣,說出來的話也就多了些考量,免得叫人瞧著放不下,李氏進景祺閣兩年了,她這里還沒放下心來。 衛嬪但笑了笑,掩過不提,道:“還有一樁事討娘娘主意?!?/br> 瑜貴妃一抬眼,“怎么?” 衛嬪道:“才聽我娘說,我姨母上個月去了,臨去前十分放不下我表妹,她現下……我在尋思是不是像皇后娘娘討個恩典往景祺閣里走一趟?!?/br> 魏貴人的事兒過去兩年了,這么個理由討道恩旨去瞧她,依皇后的寬宏不會不同意,而李氏就和魏氏幽在一起,顯然,衛嬪說出來不是討主意的意思。 皇上正不在宮里,尋機可以做點兒什么,瑜貴妃的心思不可避免的轉了幾轉,到底打住了,頭一回她算計她的時候被皇上一冷半個月,她可還記得清楚。真能一舉除了她倒好,可萬一皇上有心查了出來,后果還真是不容設想。就這么叫她在里頭呆著,雖說皇上這兩年里冷淡后宮,圣寵少些,她這里該有的卻一樣也沒落下,只要她不出來,不必再冒這樣的風險。 因笑了笑,“人倫孝道,原該叫她知道,皇后娘娘是寬宏的人,你只管去便是?!?/br> 衛嬪應著,第二日果然就回了皇后,皇后同意了,將她帶到慈寧宮,討了太后的恩典。 杜順開門領她進去,他守了兩個年頭,只有長公主來了兩回,頭回進去了,第二回 就被擋在倒座房那里,衛嬪是進到這里的第二個外人。 回頭道一句勞煩,杜順停了腳,候在院門口等她。 一樣的荒草萋萋,比之兩年前并沒有多少變化,她扶著丫鬟的手小心走著,看院子里撐著竹竿晾了衣裳,粉青藍綠,顏色都已經淡了,有件綠蘿裙還打了補丁,巴掌大的一塊綠綢子,針腳亂七八糟的鑲在上頭,極其可笑。 門窗都關著,隱隱還有笑聲,她回頭,示意丫鬟退下,自上前扣了扣門,揚聲喚“綰綰”。 魏綰對柳絮過敏,渾身起紅疹子,因也整日閉門,李明微本來沒事,不過挨著她睡了一夜,身上就也開始刺癢,拿鏡子一開,肩背上也出了兩片紅疹子。 好在長公主跌打損傷蚊蟲叮咬的藥膏的齊全,原是她給魏綰涂藥,現下魏綰正給她涂。 背上抹好了,一瞧脖子上也有,便把手上剩下的一點兒抹了上去。 她縮著脖子叫癢,魏綰就故意撓她,兩個正鬧著玩兒,忽聽這一聲,一下頓住了。 “綰綰”,顯然叫的不是自個兒,李明微瞧她,卻見魏綰面色一冷,隨即一勾嘴角,冷笑著下了榻,“來了個賤人,我去會會她?!?/br> 相伴住了兩年,二人關系已密,可因著武良一事的分歧,并不會過多的相互干涉。她的事,李明微也不會多言,只道了一句小心。 魏綰一笑,出門開門,上下一打量,倚在門口先就冷嘲熱諷了一翻,“喲,表姐,這是良心發現了,要搬過來和我做伴兒了么?” 衛嬪沒理會她的挑釁,淡看著她道:“我受姨母的托付過來這一趟?!?/br> 魏綰頓了下,讓開路叫她進了門。 衛如云帶來了她去世的消息,那個懦弱無能的女人去了,真是一點也不奇怪,她被廢了兩年,她竟然到此時才病逝,才是樁稀奇事。 她仰頭笑了一會兒,轉眼看向衛嬪,目中無半點哀傷之意,“你來的目的是什么,說吧?!?/br> 衛嬪但把臂上挎著的包袱擱在在了桌上,諷笑著看她:“你不信我只是來看你一趟?” “衛嬪娘娘!”那狹長的媚眼驟然將她一鎖,迸射出灼灼迫人的寒光,疏忽又轉成了妖冶的笑,看著自己的雙手道,“你再不趕緊說了,當心一會子這雙手就忍不住,不小心……掐死了你倒不至于,要是刮花了衛嬪娘娘的臉……”她看向她,嘴角噙著笑,“娘娘來看我這一趟,可就得不償失了?!?/br> “衛嬪……”衛嬪冷冷一笑,“表妹當真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你既這樣耳聰目明,不防就猜一猜,我今日來的目的為何?!?/br> 魏綰撫著手笑,一頷首道:“承蒙娘娘高看,那我就來猜猜,娘娘是又做了誰的走狗?!?/br> “你!”衛嬪險些揚手要打,卻叫她輕輕一按,湊到耳邊道,“娘娘想清楚,打了我,太后娘娘的這只走狗,娘娘就做不成了?!?/br> 一語言中,衛嬪猛退了一步,一時竟連她的辱罵也忘了糾結,只近乎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猜中了?”魏綰撣了撣衣袖,“娘娘慌甚?反正,太后娘娘又不會授意你來騙我,說是明……哦,瑜貴妃的指使?!毖垡姷眯l嬪面色越來越難看,她嘴角的笑意便越來越深,“又猜中了?娘娘別怕,后頭的我不猜了,你來說,想我做什么,又……給我什么好處?” 衛嬪緩了好一會兒臉色才恢復,心里卻是積郁的,因冷笑了下,道:“表妹聰敏,jiejie我自幼難及??赡慵嚷斆?,怎會淪落到而今境地,淪落到……”她牽了牽嘴角,“靠著與太監廝混度日的地步?” “娘娘是不長記性?”魏綰眉毛一挑,頷首輕笑,“那我叫娘娘再長一次記性,”她瞧著她,說悄悄話似的壓低了聲音道:“那個武良,雖是個太監,可伺候起人來真是沒話說,我呀,受用的不得了。只可憐娘娘你,空占個一宮主位的名頭,皇上瞧不上不說,連個太監,你都沒有……” “你!”衛嬪再一次被她噎住,揚手要打,就被她抬手一扣一折,反背到了身后,“我說的話娘娘又忘了?別惹我真的失了耐心……” 魏綰小時候野,頗學過幾手擒拿,這叫自小雖出身武將自家卻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衛嬪根本沒半點子余地反抗,氣憤的恨不得殺了她,卻沒法子,念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得按捺下滿心的怒意,又一次屈從在她手里。 魏綰猛地放開了她。 衛嬪踉蹌了兩步站住,整了整衣裳,方勉強維持著臉色回頭看她,“太后命我來告訴你一句話,她死了,你就能出去?!?/br> 魏綰勾唇:“要我殺人,連把刀都不給我?” “刀?”衛嬪譏誚,“憑你這一張嘴,就能死十個李氏,要刀,留下證據么?” 魏綰看著她笑,“娘娘瞧,哪里是一句話,明明兩句話三句話,緣何說是一句話呢?你就不怕我出去了,頭一件事就是把你送進來?” 她出去了,命能不能保住還得另說,衛嬪這回不理睬她了,只是道:“你至多兩個月的時間?!?/br> “成,我省得了?!蔽壕U這下應得爽快,“娘娘幫我給太后帶句話,就說甭管出去出不去,我魏綰,都多謝她老人家的賞識抬愛?!?/br> 衛嬪譏諷的掃了她一眼,轉身出了門。 魏綰瞧著她輕笑,但把那包袱一丟,遠遠的扔在了墻角。 是時候了,可是,因何她眼里有淚?那個女人,那個沒用的,從她五歲起就要躲在她身后的女人,她死了,真是再正常不過,再正常不過…… 李明微是在入夜才見到她的,她從沒見過魏綰的眼淚,可她進來的時候,雙眼都紅腫著。 她有些怔的看著她,下一刻,魏綰就撲到了她懷里,嗚咽不止。 “她沒了……我還頂著一世罵名的時候,她沒了……” 她只聽到她抽抽噎噎的的說出這么一句話,即見她抖著肩膀痛哭不止。她沒說話,只是撫了撫她的頭發用力抱住了她。 魏綰哭了半夜,夜里野貓又開始叫的時候她才漸漸停住,歇了聲窩在李明微懷里。 “你好好的?!彼门磷咏o她擦臉,聲音溫和中蘊了力量,“所以你要好好的?!?/br> 魏綰笑了笑,從她懷里脫開躺在了她膝上,“你可知道,將將除了這樁事,她還帶了一句話給我。你死了,我就能出去?!彼鎏芍ヅ鏊哪?,“攻心為上,jiejie曉不曉得,你這條命,實在很好拿……” “好干凈的法子?!崩蠲魑⑿α诵?。 太后會要她的命,她想過有一日會有一條白綾,一條匕首或者一條匕首擺在面前,甚至無聲無息中被人結束了生命,獨獨沒想過是這樣。 “我們一起過了兩年,要不是你,也許我會瘋?!蔽壕U輕撫她的臉,“且不說太后會不會過河拆橋,我從來,想的都是和你一起出去。jiejie,還是不肯反抗?” 反抗,即是向他屈服。她斂眼微笑,未必屈服的滋味,會好過死的滋味。 魏綰兩年前就已經知道勸不動她,而她也知道,她必定會有法子把她逼出去。 她要報仇,要親手將那兩個賤人千刀萬剮,要眼睜睜看著她們生死不如,必然要依靠于她,太后給的,遠遠不夠;更何況遣了衛如云過來,太后要的,未必只是她一條命。 后宮里□□寧,正缺少一雙攪弄風云的手,出去以后的日子,勢必精彩絕倫,她已經,迫不及待。 ***** 魏綰的生辰是在四月初,上一次武良過來的時候,她交代他帶一大壇酒,要烈的。 武良尋了大半個京城,在這一夜里,抱了一大壇燒刀子來看她。 魏綰少見的在見她之時穿得很整齊,從未見過的一身海棠紅的褙子,甚至挽了頭發,簪著一只青玉簪子,端端坐在桌前。 “今日……”他將酒放在了桌上來挑她的下巴,發現那張臉竟也是撲了粉的,腮上一點胭脂紅,嬌艷艷的紅唇,猶如春日里開得最盛的芍藥,都是他帶給她的東西,她卻沒用過,他略微用了些力氣,“小賤人今日想從良做良家婦女?” 魏綰抬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勾唇一笑,足夠魅惑眾生,“想,你給不給?” “小……”武良才要開口,即被她伸指輕輕壓住了嘴唇,面上含笑,“想好了再說?!?/br> “小娘子?!彼_口吐出了這么三個字,魏綰一笑,松開了他,扯開了酒壇倒酒,一碗放在自己跟前,一碗放在對面,抬手,“坐吧?!?/br> 捧著酒碗武良是有些為難的,到底抬頭看她,“恐怕喝酒誤事?!?/br> 他的酒品,魏綰心里是有底的,只彎了彎嘴角,“有我呢,放心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