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吳宗保打外頭進來,一面是送膳,一面又詢問:“才聽太醫說可以針灸散瘀,奴才傳個醫女來再給主子瞧瞧?” “甭來煩我?!被屎蟛荒蜔┑臄[手,抬頭一掃,卻見窗戶外頭還有一溜托膳盤的宮女往后頭去了,心思一轉,即一挑下巴:“這是送到哪里去的?” 吳宗?;仡^看看,面上泛笑,“送去后頭華滋堂給李小主的?!?/br> 皇后面色一瞬,卻道:“甭往后送了,端過來,你去請她,就說我說的,我想和她說說話,叫她過來同我一道用膳?!?/br> 吳宗保有些猶豫,只是皇后臉色一沉,便就應了。 那位主兒這回倒好請,痛痛快快就來了。 見皇后也算守規矩,一進門就行了禮,雖說按理該行大禮,她行的是常禮。 冊文是皇后下的,她是還記著仇呢。 記仇,憑她辦出來的事兒,多大的抬舉了,吳宗保心里頭只不知說什么好。 妾身未明,皇后也不好稱她了,一抬手,只讓她坐。 宮人布菜,皇后暗暗的打量,一道安排了兩個,雖已被她提前授意擺在一起,也看看得出送過去的菜式雖也是皇帝自己的分例里抽的了,比送到她這里來的,還是遜了不止一籌。 可見皇帝心里頭還是有數的。 不管怎樣,這倒叫人滿意,不過到了眼前這個地步,不是她不在意這件事兒就能結束了的。 她不是真心實意一心為著皇帝的人,她實心對他好,順著他從著他,也不過是別有所圖。 眼下情勢明了,機會就在眼前,若不順手推舟,便枉廢她做了恁多年的皇后。 “嘗嘗這個?!彼箤m人往她前頭擺了一道血燕粥,聲氣頗是溫和,“往??偸钦也粚鸷?,今兒正好,最是補氣益血?!?/br> “謝娘娘?!彼渲樀乐x,分明敷衍,沒一點恭謹之態。 皇后倒是笑著,半點兒不介意的模樣,又叫往她跟前兒布小排,言語上更親和了些,“我聽說你少時在無錫呆過不少日子,趕巧兒咱們萬歲爺也去過,說無錫的小食|精致,回頭就往潛邸里招了無錫廚子,后來進了宮,也不忘把人帶著,說他雖做得大多不算地道的無錫菜,糖醋小排卻可與當地的一較?!?/br> “喏,就是這道了?!彼噶酥杆媲扒嗷ɡp枝淺口碟,笑,“我是無從分辨的,你嘗嘗看,像也不像?” 李明微的性格,其實最不耐應酬,往常來說,若叫她忍著敷衍幾句,也可,不過近日巨變,早沒了那份心。于是但凡遇見她不喜的,便團成了刺猬,得誰扎誰。 論她不喜歡的,皇帝是第一個,助紂為虐的皇后就是第二個,直覺上她親和就是虛情假意,笑就是笑里藏刀,她橫豎是不怕死了,自不會再給好臉色。 拿銀箸夾菜的姿勢很優雅,細嚼慢咽的也很優雅,開口說得話就不那么優雅了,干巴巴眼也不抬只有兩個字:“尚可?!?/br> 任誰都看得出來,皇后在好意示好,答應在擺臉子。 “你對我可是有什么不滿?”皇后略略傾身,面上笑意微凝,卻也不見著惱,輕聲輕氣的,好性到沒話說。 李明微索性就不說話了。 二十歲的人了,心里還是孩子性兒,真要進了宮,也不見得有什么妨礙??墒翘蟛幌?,再一則防微杜漸,防患于未然,總是不會錯的。 皇后微微斂眸,手上按了按膝蓋,“你不說,我大抵也猜得,你是嫌我插手你和萬歲爺的事兒?”她頓了頓,也不打算回答,“可知皇上待你是極好的?” “就說這養心殿吧,闔宮的妃嬪,算我在內,沒有在這里住過三日以上的,你自己算算,萬歲爺前后是不是留了你十來日?你不愿意進宮,他初時可不是盡由著你的?有些事兒上,總是因他喜歡你,或也急進了些?!?/br> 皇后用得就是哄孩子的語氣,李明微不蠢,可此刻心是直的,聽了不屑,臉上也就帶出了譏誚,外人瞧在眼里自是替她不值,怨怪李氏輕狂不識抬舉,正正是中了皇后的打算,愈發沒脾氣的哄著她了。 “再者你同太后說得那三條,頭一件,天地君親師,你得知,君比父大;第二件,想是萬歲爺哄你,明兒你同他要今科的墨卷,翻翻就知,他也是在里頭的;第三件,你說淪落風塵,我敢說皇上未曾嫌過,既這么著,你還別扭什么?按你說的去修行,修行有什么好?青燈古佛的苦,你能受得?” 她愈好言好語的勸,李明微也就越來越冷顏譏誚,聽及她說墨卷,更是一震,原來他不只是言而無信,根本就是蓄謀已久,兜恁大的圈子來耍她,簡直是無恥已極。 皇后也不過試探,觀她面色,卻知起了成效,皇帝和她的一筆賬旁人算不清楚沒關系,能越攪越亂,就行。 李明微堵的難受,不過她不是會撒潑的人,再生氣的話,說出來也淡,輕飄飄一瞥皇后,從暗里不屑變作了明里挑釁,“敢問娘娘,令尊要是被他革職查辦,罪死獄中,娘娘還能呆在宮里,安心做你的皇后?” 皇后本來還有激她的,沒想到她這樣輕易上鉤,一席話說得滿屋皆靜,她心里叫好,面上不顯山水,尷尬的一凝,一等一湊間,聽到前頭有動靜了,方道:“本宮同答應說過了,天地君親師,君在父前,先談忠君,再談孝父?!?/br> 聲音低而忍怒,倒像是忍讓她,遷就她的模樣。 李明微一瞧門口,冷冷發笑,索性更遂了她的意,一字一字譏誚:“敢請娘娘賜教,不孝之人,何談忠?” 第37章 悵然若失 “李氏!”皇后陡然提高了聲音,一雙銀箸重重摔到了桌面上,“本宮體諒皇上為你勞心費力,寢食難安,適才好言相勸,百般忍讓,你莫要因此就以為本宮會一直容著你!” 一番發作,諸人都嚇了一跳,眼瞧著皇帝蹙著眉走進來,只是替皇后惋惜,好聲好氣的說了恁久,怎就萬歲爺過來的這關頭破了功。本就是那一個尖酸刻薄不識抬舉,擎等著萬歲爺過來看一看就好,那輕狂樣兒,萬歲就是再大的心,也不見得能容得下她了??伤@一怒,連威脅帶打壓的,沒得又把他往心疼上推了。 可皇后有皇后的打算,皇上眼里頭,她本就不是一意忍讓的人,再容下去,未免就顯得意圖太過明顯。 況事情已經挑出來了,若僅因她先怒了,他就轉了心,就只能說今日是她白忙一場。 他是沉著臉進來的,面上并未顯怒意,進門卻只朝她這邊看過來,目光淺淡。 皇后冷著臉,并未因他的出現就立時換了顏色,也并不拿腿傷來作態,一抬手叫宮女扶著起來,無事一般的見了常禮。 皇帝過來扶她,安置她坐下,適才掃向李明微的方向。 眼底是一片森冷的,李明微與他對視,但見那眸中漸漸浮上了一層厭色。 已不是從前打眼一掃時瞧見的惱怒或者氣恨的模樣,而是真真切切的厭煩。 往常她桀驁,她不馴,縱使無理取鬧,他瞧在眼里,氣歸氣,卻也是新鮮的,甚至回味過來,尚覺有兩分鮮活可愛。 與今日是不同的。 他一向覺得她雖然總是別扭,心里卻應該是通透的、是非分明的,縱然他逼她,她恨他,可與皇后無關?;屎笠蛩裏o妄遭災,委屈求全,尚未計較好言相待,她卻全然不管,一味的尖酸刻薄。他從不知她是這樣胡攪蠻纏不分青紅皂白的人。 一瞬間竟已叫他懷疑,他是為著什么,縱容她到了這種地步。 薄唇輕啟之間,下意識就吐出了兩個字:“傳杖?!?/br> 聲音沉緩,叫人拿不準他的心思,未及猶豫之間,即聽皇后“嘶”的喚了一聲,將那清淺的兩個字盡數掩了下去。 皇帝頓了一下,眼神一斂,低下頭來看她,“怎么了?” 皇后一面擰眉,一面歉然的扯了扯嘴角,“沒留神碰著了……” “我瞧瞧?!彼樟怂氖?,竟俯身去看,低頭的功夫,皇后抬眼看吳宗保,余光朝李明微瞥了瞥。 吳宗保會意,看眼桌對面一臉怔憧失神的人,悄悄走過去將人帶了下去。 李明微有些茫然的隨他出門,腦子里停留的卻還是他低頭握著皇后的手溫聲細語的情景。 如此久違又熟悉的一幕。 多久以前,花前月下,池邊塘前,她經??梢钥吹侥菢拥母改?,他們是比那更和美的一副畫卷,即是只是看著,也能暖到心里。 她是早慧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曉得不去攪擾他們,只是扯著珍兒遠遠的看,一看就忘了日辰,聽她母親詩詞文章信手拈來的去揶揄他父親,一知半解的時候,就跟著抿嘴兒偷偷的笑,笑到他們伸手招她出來,再張嘴一愕,轉身就閃。 “央央過來?!焙箢^常常伴著的,是母親帶笑的聲音,她一面小步疾跑,一面就笑出聲來,兜一圈兒晚上用膳,往往眼神兒飄忽,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直把李中堂瞧得臉上掛不住——比起母親來,她父親愛端著,反而是面皮薄的那一個。 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呢?是從母親開始患病,還是從她省得父親專權貪墨、四面楚歌開始的?她已經記不得,這些年的日子里,也未曾想過。只記得是從母親過世的一年開始心冷,那一年年初父親逼走了殷陸離,雷雨交加的一個夏夜,母親病逝在后湖折月樓。她猶記得從從折月樓出來的那一刻,一池殘荷,滿目蕭瑟,至此后湖的風,經年四季都冷得刺骨,李府,亦死氣沉沉再無生氣。 她與父親都不是會自我開解的人,更不消說去開解對方,看似一日日安寧下來,實則日子已一日日消沉下去。 四年以后,終日愁顏不展的的父親終于鋃鐺入獄,被送入教坊的那一刻,她近乎已經麻木,仿佛一葉孤舟,任憑風吹雨打。 這樣的麻木持續了很久很久,她一貫就靠著它度日,直到上輩子,蒙立有了把孩子帶走的意圖,再到這輩子,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到了最后,終究只是竹籃打水。 她無意識間借以寄托了所有感情的孩子沒了,沒了那一層包裹,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狀態,只能四處亂沖,四處亂撞,撞到最后看見的,卻是那樣……那樣叫她心里說不出難受的那一幕。 因何手里握盡了這世上得天獨厚的物什之人卻不懂得珍惜,他明明有妻,有家,有子女有母親,為何不能好好的,為何還要去招惹別的? 她微仰了頭深深吸氣,悲傷一層層的涌上來,幾乎將人淹沒。那底下是她一直不愿承認的東西,她躲了那么多年,嗤之以鼻那么多年,竟是從幼年時就開始,就一直渴望的,奢求的,哪怕,不是殷陸離。 何其可笑! 吳宗保將她送入華滋堂,但看著她似苦似笑失魂落魄的樣子,斂了斂眼,卻未再多言一句。 一廂是凄風苦雨,一廂卻正似春和景明。 帝后的相處從來是這樣的,不咸不淡,三月里春陽似的宜人。 李明微一走,冬暖閣整個都安詳了下來。 皇帝起身時緊擰的眉梢展開了,嘴角竟帶了絲笑,似譏諷又不似,送皇后去內室歇著,只垂下眸低聲問:“你攔我做什么?!?/br> “怕您后悔?!被屎笠磺扑?,聲音淡淡的,“養心殿傳杖,可不是鬧著玩的。您這會兒是生氣,回頭有好的一日,傳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 可不是怕他后悔,今日真打了人,往后豈不是盡剩了心疼,還是積著,壓著,積壓到后頭藏不住了,一口氣發作個痛快。 “好的一日?!被实垡恢S,斂眸卻轉了話鋒,“由著她頂撞你,你不計較?” “這話奴才就要說清楚了?!被屎笠恍?,頓住了腳,順著他的話道,“有那一日,您不要心疼護著,她不來坤寧宮與我奉茶賠罪,我是絕不饒她的。再一則,這是在東暖閣里,你我面前,倘若往后六宮嬪妃面前,她也這般膽大妄為,我亦是不會輕饒的?!?/br> 皇帝側首淺笑,復又看她,一面走一面道:“當初選太子妃的時候,太后同我說,你將來必是位賢妻。朕信她擇了你,這些年過來,才越來越知沒有選錯?!?/br> 頗算柔情的一番話,按著路子,皇后但凡看一看他,即能生出一番情意綿綿??苫屎蠹s莫是沒生過兒女情長的心思,低眸一笑,一抬首就沒了言語。 皇帝心里生嘆,她是太過清醒的人,甫入東宮之時就是這樣,她做了一個嫡妻所該做的一切,盡心盡力的侍奉夫君cao持家事,獨獨缺少了情意。 一路走來他是喜歡這樣的她的,不像旁的兄弟府里的福晉,管頭管腦,礙手礙腳,會看眼色會辦事兒,干凈省事的像個小廝長隨,又比小廝長隨抵用,上奉公婆下理后宅,加上妯娌親眷,從未有讓他cao心的時候。 這樣的嫡妻于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曾經那么多年他也一向這么以為,可今日卻從心里生出一種莫名的可惜來,可惜她是這樣一個人,倘她肯在他身上再用上兩分心思,約莫,就不會再生李明微這一樁事了。 恰恰一個一見之下瞧得上眼的女人,恰恰撞到了他空蕩蕩的心里。 他微不可聞的吐了口氣,皇后就抬眼看過來,又提了太后的事,道:“額涅那里我是去不得了,宮里頭,也沒有能在她那里說得上話的人。我想了想,也只有大長公主或可勸一勸她。您……”她頓了頓,太皇太后和太后那里還不曉得,他下令長公主不許進宮的事,她卻是一清二楚的,因略微踟躕,“要是方便,還是召她進宮的好……” 皇帝目色微瞬。 第38章 三年為期 太后固執起來,一百個長公主加起來也勸不住,他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可勸不勸得動是一回事,勸不勸又是另一回事。 他點了點頭,“派人傳她進宮吧?!?/br> 傳得是皇后的意思,一走卻是養心殿,溫禧長公主掃了一眼,當即轉身就要走。 “長姊——”奴才們攔她不及,就聽皇后在里頭喚她,轉眼迎了出來。 她腿腳不太利索,借著丫頭的手,還是很快到了她面前,“我這兩日不便挪動……萬歲爺不在,長姊進來吧?!?/br> 長公主生了嫌隙的是皇帝,和她沒有關系,況真是皇帝在這里,一眾的奴才面前,她也不能真下他的臉。 瞧瞧皇后,確實傷得不輕的樣子,因往前走了走,伸手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