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方抬手去拿,方瞥見一眼,心頭便突地一跳。這字跡,化成了灰她也能認得。 他沒避諱,但道:“你擇的人,名作殷陸離,今科考取了傳臚。你眼力甚好,一擇就擇到了今科進士里頭最出類拔萃的一枝新秀?!彼钢瞧恼陆兴?,“朕偶然間得來的,反復看了不下百遍,其涉世之深,見解之獨道,言辭之華美,無一不稱我朝之最……” 皇帝并不吝惜他的溢美之詞,她從上而下的瀏覽那篇文章,心里只是一時酸澀難言。 這文章,面世以后,曾引得京師一時呈洛陽紙貴之勢,正是殷陸離早年所作。他做那文章時,她就在旁替他磨墨,那時他尚年輕,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寫就以后曾對她言這大抵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兜轉卻不見了蹤影,直至過了許久,方忽然間橫空出世,殷陸離這個名字,也一時變得炙手可熱。她以為他是因此得到賞識,倍受重用,走向了他一心所向之道。卻不曾想過,這背后的cao縱之人會是皇帝。 他這般提及他,她不知再作何感想,默默然停住了動作,但聽他一句句說下去:“此人發妻已故,留有一子。若是好時候……把你指給他,也沒什么不可。只是……”他一頓,聲音淺淡,“日后,他當是我朝開辟鴻蒙的一把利劍,把你給他,只會令得他平添牽累,寶劍藏鋒,如此人才,朕不能叫他這么埋沒?!?/br> 她低著頭,心里但覺一時可悲一時可笑。她與他無緣,是早十年前就注定的事情,偏她不信,要搏這一搏??尚θ绱宋H缋勐阎H,她心里竟然還存了那么一點子執念。 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可眼下他告訴她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皇帝細細打量著她的臉色,只讀出那嘴角間一絲若有若無的譏嘲之色,他輕輕覆住了她的手,她閃了一下,竟沒有太大幅度的躲開,他便用了些力氣,整個將她包裹在掌心。 “他可以,旁的人,朕舍不得你?!彼麑⑺M了些,牽起了她另一只手,“你跟著我,總不會比別人差?!?/br> “陛下,我配不上你?!彼曇舻偷偷?,全無昨日的尖銳之意,倒帶了些膽怯退去的味道,便令他由心生出一股憐惜來,溫和道:“才情品貌,天底下的姑娘,再沒有比你更好的了,你何須妄自菲???” 再沒有比她更好的?她心里好笑,他若知她經歷過什么,可還會有這一句話?說到底,才情和容貌一樣,他不過也是看中了這些,身外之物。比旁人好一點的只是,他確然可以看得懂她。 而別的人,或許會因為她一張臉原諒她過去的種種,他,再加上一層才情,也未必容得下她。 她已然不知明日再往何處走,嘴里只是淡淡的,憑本能吐出了一句話:“陛下,我是李鴻慈的女兒?!?/br> 皇帝勾了勾嘴角,“朕早年氣盛,確然容不下你父親相關的一絲一毫,近些年也才想通,你父親并非一無是處,是我過激了些,往后,你莫擔心……” “皇上,”李明微打斷了他,“當年下旨查辦,我父親于大理寺畏罪自盡。我知道他算罪有應得,無可怨怪者,可是皇上,是您親手懲辦了他,為人子女者,我不怨,卻不能不介懷?!?/br> 他目色微黯,慢慢放開了她,轉過身去,顯見得不愿再談,抿了抿嘴角,但道:“磨墨吧,批完了這些折子,到園子里去看看?!?/br> 李鴻慈的事,她的性子,心里有芥蒂是自然,他沒法苛責她,也沒法因此放下她,已成的定局,一時也沒法子破??煽偠灾?,她肯說,這是好事,解決之道,大可徐徐圖之。 第26章 心意拳拳 嘉隆二十年,太|祖覽《江南十景圖》,心向往之,遂以京師西北郊十數先朝園林故址為基,建十景園。嘉隆四十二年,以十景園賜端王,更名圓明園。 其后端王即位,圓明園歷康平、景熙、宣政三朝四十余載,不斷休整擴建,南增聽政之所,北、東、西三向構曲水島渚,設亭榭樓閣,并暢春、綺春二園,至宣政年間,除少數幾處景觀外,規模大成,是稱“萬園之園”。 同歷任先祖一般,皇帝每歲攜宮眷往圓明園避暑,年末始歸,只以勞民傷財故,下詔未修完的幾處亭臺樓閣,一律停工。此后年年繕修款項,亦有所縮減。直至宣政四年,以太皇太后六十六壽誕之故,始諭復建修繕,作為太皇太后賀壽之處。 而今新修的三處景觀將將建成,三月十六正大光明殿瓊林大宴一日,新科進士們便奉恩旨,先行游覽了這園中三景,并奉命擬了各處的匾額、楹聯。 傾全國之力修筑的皇家園林,每一眼都是震撼。山光水色,瓊樓玉宇,有巧奪天工的雄渾壯闊,亦有清新明快的自然風雅。 只是這地方太大,置身其間,便覺化成了滄海一粟,茫茫然一無所托。 又要有何所托呢? 一眼望過去,上下三層牌樓樣式的戲臺,屋脊正中央插著方天畫戟,檐角如飛,四下廊柱,木雕彩繪,戲臺兩邊,曲折的游郞通往看臺,懸了數十盞色彩斑斕的八角宮燈。端的是雕梁畫棟,處處透著帝王家的富麗堂皇。 也不過一方戲臺罷了,她心里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執的便箋上,但道:“這字已極好,‘同樂’,我只怕寫不得這樣的意趣?!?/br> 這一路甚是融洽,一道賞景一道題字,或從題好的里頭挑,或兩人另擬,她執筆,往往一揮而就,令他贊賞不已。 因此番推卻,倒不會惹他不悅了,他一笑將條子遞給陸滿福,命送去大學士杜時行手里題字,轉而朝她道:“你也知你少些常人過日子的意趣?” 李明微低頭收著筆墨,但聽他道:“得空倒可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杜老爺子,他作學問是把好手,養花遛鳥走雞斗狗也是一把好手,端的是意趣橫生之人?!?/br> 走雞斗狗,這樣的意趣,卻不知什么意思。她心里淡淡譏嘲,面上淺淺一笑,“我天生少這一竅,學不來?!?/br> 她自覺表情淺淡,殊不知面上笑紋漾開,就像是初春時節冰消雪融,不媚不俗,清凌凌的熨帖到了人心里。 皇帝愛極了這副溫文雅淡又帶著淡淡矜持的模樣兒,若非怕她惱,早就把人拉進了懷里,叫她消融得更厲害些,看那矜持到底還能掛住多久。 他輕輕咳了下,背過身去,負著手踱開兩步,方慢慢笑道:“未必是沒有,我瞧你是未開竅罷了。明兒……”他瞧了眼吳宗保,“明兒尋兩只蛐蛐兒送來……” 帶姑娘斗蛐蛐兒?吳宗保訝了訝,祖宗喲,虧您想得起來,不說人姑娘瞅不瞅上一眼,您老人家那性子,能下得去手?何況,這三四月的天兒,哪里去給您捉蛐蛐兒呢? 他期期艾艾的開口:“萬歲爺,這時節,蛐蛐兒都還沒孵出來呢!” 話音甫落,就聽看臺上傳來一道聲音:“誰說沒有,我手里就有一對!” 他嚇了一跳,應聲看過去,卻見三層樓上站了個人,穿著一身皺月白地白蟒箭袖,束著歪七扭八的金冠,鬢松發亂,面上一臉惺忪之意,正憑著欄桿往下頭看過來,可不正是襄郡王! 天皇老爺,昨兒人明明清的干干凈凈,怎么他又冒了出來? 皇帝笑意微凝,瞥過來一眼,他心頭頓然一個激靈。 惶惶間那人已經飛也似的跑了下來,不一會兒就見人一壁正著衣冠,一壁跑出門來,近前扎地請安,“奴才恭請萬歲爺圣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斂了斂顏色,倒沒再有太大的變化,一抬手命他平身,頗為和顏悅色的問他怎么在這里。 襄郡王嘴角一蹩,訴苦似的道開了:“還說呢!昨兒聽人傳話萬歲爺叫修整一天,我心里正樂,那洋畫師卻拽著我看畫冊子,一個不甚就念叨了老晚,想出去的時候外頭已經下匙了……” 皇帝淡淡看他:“在里頭過了一夜?” “可不!”襄郡王囔著鼻子,往上頭一指,“三樓上東北角擱雜物的小間里,就一張換下來破幔子,凍了半夜,天明了才睡過去了。呀!那個還睡著呢!”他忽然想起來似的道了句,轉而卻去找吳宗保:“我昨兒聽見你來清園子了,你怎么也不到處看看就下了匙!” 得,皇上那賬還沒算,您又給添一筆,吳宗??嘀?,訕笑,說給他也是說給皇上,“四下里都查看過了,奴才沒想到您會呆在那地方呀!” “外頭才漆過,就近就跑到里面去了。爺這么大個活人,你就不知道沒見我出來?” 吳宗保心底叫苦,您平日不著五六的樣兒,差事交手上,十天半個月不來遛一趟,我要是知道昨兒你在,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請出去,你當今兒陛下帶人逛園子叫你撞見是好頑的么? 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只是嘿嘿賠笑,但道:“委屈王爺了,您這一臉灰的,奴才伺候您到后頭洗洗?” “我可敢勞駕您!”襄郡王啐他一口,扶了扶冠但去看皇帝,“萬歲爺要蛐蛐兒干嘛?小時候咱們斗的時候,您看都不帶看一眼的……” 說著往他身后瞄,將將看見人似的一訝,“你……怎么是你?” 李明微錯步出來行個禮,襄郡王眼睛便是一彎,“你愛玩兒蛐蛐兒?我怎么不曉得?你等著,回頭就送來給你。不過皇上不會玩兒,我陪你玩兒……” 叫人瞧見討好姑娘,皇帝臉上掛不住,卻又聽他這些不著三五的話,一時忍俊,竟也沒了脾氣。虧得他一顆赤子之心,這會兒見他有意收著李明微,他也沒怨懟。 他眉目一斂,但唬著臉嚇唬小孩子似的呵斥他:“行了,瞧你一副灰堆里扒出來模樣兒,滾后頭洗臉去?!?/br> 襄郡王道:“不成啊萬歲爺,昨兒羅如望將將呈了兩幅畫,我瞧著畫作壁畫甚好,可是不敢拿主意,正要拿去問您,您既然來了,就賞奴才一個恩典,省了我進宮遞牌子的一遭,奴才把人叫下來,您就地瞧瞧吧?!?/br> 皇帝厭棄似的瞥了他一眼:“御前失儀,你倒不當一點子事兒,先洗干凈了再來!” 襄郡王腆笑,皮著臉道:“您這正樂,我一會子哪里找您去呢?” 皇帝道:“朗吟樓候著?!?/br> “得嘞!”襄郡王痛痛快快應了,臨了卻悄悄朝李明微遞個眼神兒,弓腰退了出去。 李明微心里一頓,容色淡淡,只低了眼眸。 下一個果然去的是天然圖畫,太監劃了小舟過來,滿滿只得載三五人。 皇帝與她坐了,只留一個撐船小太監和一個陸滿福伺候,吳宗保指揮著,帶了十來條小船在旁護駕,卻落后了一段距離,跟得不遠不近。 春和景明,澄明如鏡的湖面,一碧萬頃。 風帶著溫和拂過,吹縐了一池碧波,也揚起了她鬢邊細細的碎發。 她微微瞇了雙眼望那湖光山色,面上只帶著淡靜。 皇帝坐在對面看著她,但生一種青山綠水也留她不住之感,她實是像超脫到,心無菩提。 “你生平可曾遇見過極愛之物?非是意念上的,現實里的實物,你可有過想要私藏,不容人覬覦之物?”他忽然開了口。 她望過來,眸子里先是一瞬茫然,而后眉眼低垂下去,“我不省得,大抵……” 大抵是沒有吧。 她自小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拿在手里了,所東西也就可有可無,久而久之,竟忘了念想為何物。 她生平所有過念頭的,只有過兩件事,抑或說兩人。 一個殷陸離,她自知不可,雖一心所向,也未曾有過必要取得之念。 一個,這孩子,他到來的方式,讓她難以說清是不是愛極了他,只是她必定不能容忍有人將他從身邊奪走。 他忽然明了了她這副淡靜的性子從何而來,亦生出無限悲憫出來,連欲望也不曉得為何物的人,她這二十年間,究竟活得有什么趣味。 他把手放在了她肩頭,溫和已極:“我叫你知曉?!?/br> 她眼底猶是一片淡泊,他卻不愿再看,別開臉去。 ****** 竹林,佳木,風枝露梢,綠滿襟袖。 高樓臨水,翼以重榭。 竹薖樓里,她臨窗站著,但見山峰塔影,亭臺碧蔭,俱映湖上。 乍然聽泠泠一聲琴聲。 她應聲回過頭,宮人將將把一架古琴擺好,皇帝就手撥了下琴弦,“等著你,還未調過?!?/br> 她怔了許久,聽他叫過來,才恍然走過去,手觸及琴弦,鼻子就犯了酸。 這把琴……這把琴! 父親打得箱木,母親調得琴弦,她從五歲起,一直彈到了李府被抄一日。 自此不愿再碰琴,直至敏妃宮中,被逼奏曲。 他何苦這樣一下一下的來招惹她! 她心中大慟,近乎不能自已,驀然念及襄郡王臨去時一個眼神,卻強自按捺住了心緒,順勢坐了下去,雙手微顫的從頭到尾撫過。 試音調琴,順手就奏出一串音符,悲戚漸去,淡靜無聲。 皇帝靜靜望著她。 他聽得出她傷心,也聽得出她費盡力氣才抑得住,可不叫她傷心,她的心永遠不會動。 她琴音緩和下來,他也便松了口氣。 陸滿福卻稟郡王來了,在朗吟閣候著。 皇帝頓了片刻,掃了眼她,無聲無息的下了樓。 襄王果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沒幾句,即留下羅如望,自尋借口下了樓。 他省得李明微那里他勢必要有個清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了,卻聽琴音裊裊,經久未絕,爾然一陣亂音,他一下子離座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