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皇上說的明兒是沒有定數的,忙起來許多事兒就拋到了腦后,十三日殿試,欽點三元,十五日放榜,大宴瓊琳。 連著四天都沒有動靜,宮人每日照看著棋盤,等得心焦意燥,公主府那邊,亦是候了一天的旨,等得望眼欲穿。 去歲木蘭行圍回來,太皇太后要行獵圖,長公主勾好了邊就沒再動,開春才拿出來填色,一個人總是興致缺缺,常常畫兩下就擱了筆,這兩日李明微來了,兩人商量著調色填圖,兼指點著怡寧,從早到晚倒沒個厭煩。 十五這日專停了一天候旨,沒曾料等到入夜了也沒半點動靜。 不應該,長公主蹙著眉,一道折子的事兒,依皇帝的性格,早先太監呈上去時就該擬了,今日打發人送來就是,如何等到這時候? 她選的人殿試一日就查了出來,安徽宣城名不見經傳的一個讀書人,鰥居,膝下有一子,將將知道時她心里頗替她委屈得慌,暗地里打發人去試了試,發現此人一不為錢財所動,二不為美色所惑,為人處世溫和端厚,算個正人君子,這才放下芥蒂,擎等著皇帝下旨賜婚,她樂樂呵呵的備份兒嫁妝送她出嫁,沒想到左等右等等不來。 她細細想著吳宗保那日說過的話,想來想去卻沒什么結果。這人不出挑,按說人選上不會出錯,皇帝不是個健忘的人,他不下旨,太皇太后那里也容不下,什么緣故能叫他壓了下來? 她思來想去的不安生,倒壓了李明微的手安慰她,“你甭慌,今日大宴,皇上許是忙忘了。明兒我進宮瞧太皇太后,順道去看看?!?/br> 李明微少見的臉色掛不住,一臉惶惶的看她,咬咬嘴唇,欲言又止。 她自來重修身養性,大多數時候都是從容不怕的樣子,今日卻不知怎么,心口懸了整整一天,整個人不得安寧。 “甭慌?!遍L公主拍了拍她的手。 第二日她是特意選了晚一些的時候進宮,估摸著正好能遇著皇帝去壽安宮。不料換好了衣裳才要出門,門上就有人報有上諭。 有上諭,長公主猛轉過身去,一尋思卻不大對味,捏著帕子出了門。 來得是個眼生的小太監,穿藍綢衣裳,見她即扎地打了個千兒,脆生生問安:“奴才養心殿小林子,請長公主大安?!?/br> 長公主叫了起,問他皇帝有什么吩咐,小林子一哈腰,回道:“皇上口諭,宣李姑娘養心殿候駕?!?/br> 養心殿候駕,長公主心里登時咯噔一下,下意識的往他臉上打量,可小林子是底下跑腿當差的,不像吳宗保那樣的老油子,干干凈凈的一片,反倒叫你什么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放棄了從他臉上看出什么。 “進宮見駕?”李明微今日心神將將定了些,聞言心下又是一跳,目色復雜的看過來,“皇上……召我做什么?” “不定什么?!眰髡賯鞯猛回?,長公主也說不出來什么猜測,一招手叫人來伺候她梳洗,一面道,“你且過去,待我見過了太皇太后,在隆宗門等著你?!?/br> 李明微略有些恍惚的點了點頭,任丫鬟七手八腳的伺候著梳洗,凈了面,挽了發,猶難以集中思緒。 罷罷,她心里嘆了口氣,萬事猶它,她惦念有何用?她終究抹不下臉去見殷陸離,走到而今這個境地,早已是無計可施。這一劫渡得艱難,渡得過是幸,渡不過是命。 她換好了衣裳,漢家衣裳,長裙短襦,亭亭玉立,窗子里風一吹進來,不知有多裊娜多姿,長公主瞧一瞧,心思復雜的領她出了門。 二門外頭專門有頂四人抬的青衣小轎候著,那頭李明微先上了轎,長公主鑾駕隨后才行。 壽安宮十五十六兩日總是熱鬧,她到時皇帝還在,和皇后一左一右的陪在太皇太后伺候,太后坐在邊上,再旁薛老太妃也在,底下則坐了一溜的宮妃,正中站著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三個男孩兒三個女孩兒,全是下一輩的皇子皇女。最小個兒那個穿小紅袍的正背小手背《千字文》,咬字還不清楚的娃娃,卻有模有樣的搖頭晃腦,不料中間卡了殼,左右瞧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碧侍笮母蝺簉ou的叫著攬到了懷里,擰著他rou嘟嘟的小臉笑道:“瞧著小臉皮兒薄的喲,跟你老子一個樣兒,心氣兒高一點子都不能比別個兒差。聽達瑪姆的話,你比兩個哥哥年紀小,不用事事比著他們,他們背全篇了達瑪姆也不賞,你哪怕背上一半,達瑪姆也有賞?!?/br> 三阿哥委屈得什么似的,扭扭捏捏的不吭聲兒,皇后暗著扯他,他也不搭理,鬧得皇后都要變了臉色,倒是皇帝一句“行了,都去書房吧”叫這孩子一下蹦下了地,趕在哥姐前頭打袖跪個安,一下子就跑沒了影。 長公主瞧了一場,站在門口沒忍住,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一壁笑一壁進了門,,“瑪姆將將說錯了,這孩子可比咱們萬歲爺小時候乖巧多了,人背不好書是自個兒生悶氣,咱們哥兒背不好書,可是要鬧得我整宿整宿都睡不了覺?!?/br> 皇帝啟蒙是長公主教的,彼時年紀小,還不到上書房的年紀,偏他人小心大,扛著本比他還大的書來找她,她年紀也不大,正是好為人師的時候,竟就一字一字教了下去,至他上書房,竟已能背下全篇的《三百千》、《論語》及《孟子》。 皇帝但笑,“小時候的營生了,長姊要提到幾時?” 長公主沒理他,只朝太皇太后和太后道:“瑪姆額涅瞧瞧,我頭一次說呢,他就說這話,忒小氣不是?” 上次她來太皇太后禮佛沒見著,算著有個把月沒見過了,一見之下自是高興,招手叫她到跟前兒來,一面幫腔,“是小氣,今兒不能饒他,叫他把請師父的束侑全補上來!” 長公主笑,“束侑就免了,借我點兒東西就成?!?/br> 皇帝一瞧她,“長姊想借什么?” “前兩日譜曲,總覺不對,皇上把你書房里珍藏的幾本古譜,借我參詳參詳?!?/br> “過會子差人送你府上去?!?/br> 皇帝應得痛快,她卻不樂意,“我自個兒去挑,回回送你回回藏著好的叫人糊弄我?!?/br> 皇帝嗤她,“你還好意思提,你一借就是有去無回,要是有去有回的,朕還至于糊弄你?” 長公主但笑。 皇帝陪坐了許久才走,他一走,她也就尋了借口,跟著去了。 皇帝走在前頭,見她跟來便略等了一等,果然她三兩步就跟上前來。 他這個jiejie,他心里好笑。 長公主和他是同胞兄妹,骨rou親情不比別個,因也沒避諱,開口就問:“皇上召明微進宮所為何事?” “她是叫明微?”皇帝答非所問的笑了笑,“取哪個‘明’?哪個‘微’?” “你……”長公主倒吸了一口氣,“你看上她了?” 第23章 未雨綢繆 日頭暖融融的掛在天上,陽光稍稍有些刺目,他微微瞇了下眼,不答反問:“長姊覺得奇怪?” “你!”長公主一時給他噎住,深深吸了口氣才克制住,轉而輕輕嘆道:“珩哥兒,咱們小時候就說過,處在我們這樣的位置,更應當思人之所思,想人之所想,不以一己之私而害人?!?/br> “你御極以后,也嘗說過,此仁君之道,未敢稍有忘言,憂天下,思百姓,摒私心,體下情。天下大治,海晏河清,皆你律己為民之結果?;噬?,你今日卻管不住你的私心,要它戕害了一介弱質女流么?” 她是冒了觸怒他的危險進勸,一劑猛藥,不成功,便成仁。 果然皇帝看了她一眼,面色一點點沉下去,她挺直著脊背與他對視,卻見他忽地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她果然是好,才與長姊處過幾日,就叫你肯這樣為她說話?!?/br> 他撣了撣衣袍,望向她,噙著三分戾氣與譏嘲,“長姊放心,她若不愿意,我不迫她就是?!?/br> 長公主心里驀地一沉,他這不是讓步,分明是在置她“戕害”二字的氣。他會錯了意思,她的話非但沒有讓他動搖,反而更加堅定了志在必得的心思。他是皇帝,自然有得手段叫她心感情愿的點頭答應,倘他愿意,李明微能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進宮。 “我非此意!”她不禁上前了一步,深蹙著眉看他,“你要只是你,收了她也便收了,可你是大晉的君王,是天下萬民的主人,前朝后宮,自來難脫干系,你問問自己,偌大的后宮之中,可有一個位置能容得下她?” “皇上!”她眸中有深深的痛惜之意,望著他愈加言辭切切,“你只看到敏妃一人待她和善,可曾想過其他人如何待她?她不進宮,是客,是先生,進了宮,就只是一個人微位卑的妃子。到時恐怕連敏妃都要礙于身份,不得與她親睦。陛下,我省得她入得你的眼,可那樣一個姑娘,你忍心她日日仰人臉色,卑躬屈膝么?” 那樣一個姑娘,皇帝驀然想起那一日她將衣袖從他手中抽走的決絕,那一股子孤高不遜的氣度,竟一點不惹人厭煩,反倒叫人覺得,她天生就該是那個樣子,遺世獨絕,眾生莫近。 他目中微微動容,卻瞬息彌散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堅定:“她不會落入那般境地?!?/br> “皇上要如何待她?”長公主反唇詰問,皇帝不語,她連連搖頭,“自古寵妃多薄命,你寵她,她是眾矢之的,護她一時,卻護不得一世,你眼下宮中太平,不只是因皇后嚴苛,還因你一視同仁無有偏寵之故。你不寵他,罪臣孤女,你可能預見她在宮中處境?即便你要抬胡、李兩家,亦絕無可能與八旗親貴比肩,比照那些漢妃,在滿蒙貴女的面前,哪一個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上,”她長長嘆了口氣,“你或有愛惜之心,可并非非她不可。我知道你是有肚量的人,你就大方一回,放她一個自在吧!” 皇帝半晌未言,許久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定定,無半點動搖的意味,“長姊,我要定她了?!?/br> 他挪開眼,越過巍巍的宮墻望出去,直看到了天的盡頭。 那聲音也仿佛從那天際傳來的,輕卻張斥著力量,“朕不信護不住她?!?/br> 她一時無言,一瞬間他已傳攆起駕,頭也未回的吩咐:“東西在懋勤殿,領長公主過去?!?/br> “皇上——” 陸滿福一聲起轎將將要唱出之際,忽然那邊長公主又緊跟兩步,一口氣只得又憋了回去,但聽她道:“皇上要納她,還是先送她出宮,正正經經的從李家納進來?!?/br> 萬歲爺那邊兒卻恍似未聞,半點沒有反應,他悄悄作了個揖,轉身挺胸抬頭,鼓足了氣高聲唱道:“起轎!” 那金頂華蓋的轎子漸漸遠了,長公主深蹙著眉,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 皇帝不是個輕易會動搖的人,她能替她爭的,也只有這些了。 御攆后頭浩浩蕩蕩的一條長長的人龍,陸滿福緊隨著轎攆,鞍前馬后的伺候。 那坐上的人忽然側目過來,問:“費英東是幾時起程的?” “回主子,”陸滿福思量了一下,忙道:“十三一早起得逞,路上順利的話,趕到金陵約莫要十來日,再等李鴻志……”他頓了一下,偷瞟了眼皇上的臉色,才繼續道,“再等他交割好了進京,得再半個月,若再等他家眷,估摸著又須一月……” 里里外外倒有三個月,皇帝蹙了蹙眉,叫她在宮里沒名沒份的留三個月,未必沒有變故,叫她出宮,也不是沒處安頓,只他心里卻不大愿意叫她出去了。 他思慮什么,陸滿福大約也知道,瞧了一會兒,小心著提醒:“主子,李姑娘的外家在京城有宅子,任天津衛鹽運司副使的胡承慶,是胡夫人的庶弟,倘使派人過去,一來一回不會出十日不說,這親娘舅送嫁,比遠了一層的堂叔還名正言順?!?/br> 胡承慶,他想了想,胡家的幾個人,只胡承應他還記得,胡夫人一母同胞的嫡親哥哥,辦李鴻慈那會兒,落井下石的,他是鬧最歡的一個。 他瞧不上這樣的嘴臉,事情完了沒多久,就尋了個理由罷了他的職。 此人鉆營取巧,心氣兒卻是高的,聽說攜一家老少回祖籍無錫沒多久,就郁郁而終。 不過他兩個兒子倒爭氣,東南呈上來的奏報,屢屢有替他們請功的進言。一時指不上他們,往后卻說不好能做她的依靠。 這是后頭的打算了,眼下的這個胡承慶,頂著從五品鹽運司副使的銜兒,他當政六年連名字也沒聽過,可見一道奏本未曾上過,一道折子未曾寫過,又是一個尸位素餐的廢物。 他心里動氣,轉念又壓了下去,半諷半嘲的瞧了陸滿福一眼,“你倒是有心?!?/br> 這些個奴才,打聽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得虧他們,他才知道有這號人物。 皇帝的性子,這話就是夸獎了,陸滿福嘿嘿一笑,腆顏道:“奴才不敢居功,是奴才干爹提過一句,奴才才記下了?!?/br> 皇帝嗤笑,“下了值去內務府領賞吧?!?/br> “主子爺萬歲,謝主子爺賞!”陸滿福就地磕了個頭,一溜小跑又跟上去,眼見得到了養心門,忙問:“主子是照常過去乾清宮,還是先回養心殿?” 皇帝白了他一眼。 他一下懂了,揮手呼喝:“往乾清宮去?!?/br> “啪!”“啪!”軟鞭清路,隔著巍巍高墻傳來隱隱的聲響,吳宗保端著個填漆小托盤從茶房出來,伸脖子往外頭瞧了瞧,才轉身往后頭的梅塢走去。 “吱嘎——”他推門進去。 西北角靠后的小耳房,叫前頭的主殿遮住了日頭,上午便有些陰,好在南墻上幾扇窗子開得大,又都裝著玻璃,里頭倒還明亮。 窗戶下頭借光支了張黃花梨木的大畫案,南北陳列,上頭擱著青花海水云龍紋書畫筒、哥釉缽盂式筆洗、筆架極筆墨紙硯等一應御用的物件,皇帝日常來興致時喜歡在這里寫上幾個大字,頭些時候一時起意,叫個翰林在這里寫文章,直把人嚇得磕頭如搗蒜,偏皇上犯了性子硬是叫去,結果東西呈上來,字都寫不成形了,天威凜凜,無人不畏,眼下這姑娘,先才也一再托辭,可請出了旨意叫她上手,倒是穩得住。 他一哈腰,托著小茶盤走過去,一手端了茶放在她手邊,又將冷掉的那杯換走,笑瞇瞇道:“姑娘歇一歇吧,且不忙著寫,萬歲爺還要去乾清宮批折子、召見臣工,一時半會兒的過不來……您先喝口水潤潤嗓子?!?/br> “有勞您?!崩蠲魑懲曜詈笠还P,朝他頷了下首,瞧瞧墻上的夕陽掛鐘,心頭微燥,抿一抿唇卻沒說話。 焦躁也無用,既然只能等,那便平心靜氣的等吧。 第24章 君心漸朗 皇帝是午后回來的。 彼時吳宗保正在李明微身邊伺候筆墨,但見那玻璃屜窗外頭,小太監悄悄一探頭,使了個眼色。 他便心領神會,尋了個借口,匆匆出了梅塢。 小太監果然正在門口等他,一見人便哈腰跟了上來,“萬歲爺在后頭更衣,才吩咐了叫總管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