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為何?” “大家都說,漢人都像魏貴人一樣,都是下作胚子?!?/br> 一語說得敏妃又要發火,皇后壓住她,轉而淡笑著看三公主,“你省得什么是下作胚子?” 三公主懵懵的看了看她,“就是壞人,想害汗阿瑪的人,我不要她做先生給人笑話?!?/br> 皇后道:“你瞧南書房你兩個哥哥的幾個漢人先生,那是連你汗阿瑪都敬重的人,你說他們可是壞人?” “不是?!?/br> “你先生的學問也是你汗阿瑪和你額涅賞識的,才叫她來給你做先生,你說汗阿瑪可會叫壞人來給燕燕做先生?” 三公主搖頭。 “這就是了,你先生和魏氏不一樣。魏氏心術不正,不說她是漢人漢人就心術不正。就像她在宮里,你能說宮里的人都心術不正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br> “知道就好,回頭,去跟你額涅還有先生認個錯,就說你知道錯了,可行?” “我……”三公主偷偷瞧敏妃,一頭扎進皇后懷里,撒嬌道:“我不去我不去!” 她拉不下臉,皇后也不逼她,拍拍她道:“好了好了,蹭我一身灰,快叫丫頭去給你洗洗臉,我同你額涅到前頭說說話,你過會子再來?!?/br> 三公主歡歡喜喜的去了,皇后回了前殿。 敏妃伺候著她用了半日茶,皇后才慢悠悠撥著茶葉沫子開口:“合宮里頭,你素日是最叫我省心的,怎么今日是急糊涂了?三公主是金枝玉葉,她李氏就算再得皇上的眼,值得你為她折騰親生閨女?拿孩子使手段,你出息了?” 皇后待孩子有耐心,待底下妃嬪嘴巴上卻向來不留余地,她眼睛又毒辣,回回說話都能戳你心窩子里去,這樣直接了當的給你沒臉,敏妃沒少領教。 偏她又是正經主子,人人都得小意兒伺候,在她面前,倒比在皇上跟前兒還得多拿兩分心思。 她被她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吸了口氣還是要掛著兩分笑認錯:“正是娘娘說得,我心急了,累您專程跑這一趟?!?/br> 宮中這些年,皇后的脾性大家也都摸得清楚,她說你有什么錯,甭管你有沒有,就老老實實認著,認了就結,若不認,就等著脫層皮吧。 敏妃是識時務的人,心里多惱火也不會和她應犟,果然一認錯,皇后就點了點頭,“行了,你知道就行,甭再為難燕燕。這李氏,我瞧依燕燕脾氣,她也低不下頭去認錯。索性昨兒皇上同我提了提,今科的考卷已呈了上來,眼瞧著就能殿試放榜,給這姑娘指了人家叫她出宮備嫁,原就是個由頭,燕燕不想去,也就不必去了。她屋里人也要整頓,就隨我到坤寧宮住些時日,等你歷練清楚了,那李氏也出了宮再叫她回來?!?/br> “這……”敏妃心里不愿,卻不敢反駁于她,遲疑間皇后就是一挑眉,“怎么?” 威逼利誘,皇后籠絡人心的手段絕對有一套,她舒了口氣,只福身道:“如此勞煩娘娘了?!?/br> 要去坤寧宮,三公主聽了是一百個樂意,皇后那里規矩松泛,吃食|精細,再加上幾個大兩歲的哥哥jiejie日日晨昏定省,宮里也熱鬧,愛人多熱鬧的小孩子,自然喜歡。 敏妃面上帶笑,心里卻五味雜陳的送她跟皇后出去,不料皇后攬著她才上轎攆,就見一個小太監飛也似的跑過來,啪啪一甩馬蹄袖,跪地道:“娘娘大喜,才明妃娘娘診出喜脈,太醫說,已有兩個月的身子?!?/br> “明妃有喜?”皇后面上恰到好處的泛了絲喜色,“可是祖宗保佑了!可給皇上、太后、太皇太后報喜去了?” “回娘娘,奴才是去坤寧宮折回來的,慈寧宮和壽安宮已收了喜信兒,皇上在和大臣們議事,消息還沒遞上去?!?/br> “總是這些年作養沒白費?!被屎蟾袊@了一句,吩咐擺駕翊坤宮,“走吧,我去瞧瞧她?!?/br> 皇后和明妃并不十分對付,明妃將將進宮那會兒傲氣,年輕貌美身家顯赫的姑娘,同胞哥哥又備受皇上倚重,她有資本傲氣,皇后要拿捏她,并不像旁個那么容易。 不過皇后究竟是皇后,小小丫頭,她自有法子名正言順的制服她。 她是規矩里頭辦事,連皇上都沒有二話。 明妃被挫了幾次,也就學乖了,一心一意的把心放在了服侍皇上身上,盡量的少與她說話碰面,久而久之,倒是相安無事。 因而皇后過來她是有些吃驚的,她穿紅綾子寢衣半在床上,才接見過太后和太皇太后遣來的宮人,略嫌疲憊。 看見皇后進門略微欠了欠身,“娘娘吉祥?!?/br> “坐著,別動?!被屎箅y得面色和煦的按下了她,“這孩子來得不易,你好好將養,萬不能像上回似的……天大的事兒也抵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br> 明妃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低聲道:“我知道,一定保重這孩子。謝娘娘來瞧我?!?/br> 皇后一拍她的手,“哪里話?!?/br> 轉眼瞧太醫沒走,便細細問了養胎事宜,又細細叮囑了她身邊宮女一番,便不多呆起身離去。并囑咐她好好休息,旁的再來道喜的人在外頭接見就好,不必她再親身相見。 一時明妃卻歇不下,聽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卻獨不見心里盼的那人。 終是夜深下了帳子,她躺在錦衾之中,只覺喜悅一點點變成了酸楚堵在胸口。 他果然是惱了她,自壽安宮以后,他一次也沒見過她,就連她懷了孩子這樣的事,他也不聞不問。 后宮里明爭暗斗,是他最忌諱的,她以為自己的手段能蒙混過去,沒想到叫他一眼看穿。是她太天真,可那個姑娘,她到底是忌憚啊。 爾然有輕輕的腳步聲想起,她以為是丫鬟,噎著嗓子說了聲出去。 “有日子不見,你脾氣見長?” 身后人陰陽怪氣的嗤了句。 里頭沒動靜,皇帝走過來撩開了帳子,正見她一壁起身一壁手忙腳亂的拿帕子抹眼淚。 他心里軟了下,抬臂擁住她,溫聲責備:“有了身子的人了,怎么還孩子似的?” “我……我是高興……”她慌忙扯出一個笑臉,一時又帶了些凄楚,“我總以為這輩子都與孩子無緣了,沒想到上天垂憐,還能叫我有自己的孩兒……” 她頭一次有身子是剛進宮那會兒,歡喜的什么似的,不料坐胎五個月之時,正傳來她父親在西南殉國的消息,她一時悲傷過度小產,損了根基,調養了兩年來都不曾有孕。 皇帝想起這一段往事也微微悵然。 他是心疼她的,若非她疑神疑鬼,還把手插|進了前朝,他何至冷落她恁長時候。 “傻話?!彼冈谒~上輕輕一彈,“怎會沒有,等這孩子落了地,咱們還要給它添幾對弟弟meimei……” 明妃倚在他懷里咯咯笑,二人絮絮低語了半日,至于敬事房的太監都在外頭小聲催:“皇上、娘娘,時候不早了,該就寢了?!?/br> “這些煩人東西?!被实鄣偷土R了聲,便要招人進來伺候洗漱,不料明妃一扯他的袖子,欲語還休。 “怎么?”皇帝挑了挑眉。 明妃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似的,“我不便服侍您,您……您去后頭衛meimei馨meimei屋里吧?!?/br> 妃嬪有孕之時不得侍寢,若今日留他在這兒,恐怕明日又要遭皇后派人訓斥了。 皇帝目色一瞬,隨即落在在那豐潤細膩的紅唇上。 拿指腹不輕不重的摩挲了幾下,挑唇輕笑,“口是心非?!?/br> 何嘗不是口是心非,可她有什么辦法呢? 他到底是走了,她闔目緩了半晌,喑聲問:“皇上去誰那兒了?” “稟娘娘,是去了馨婉容房里?!?/br> 她悵然長嘆一聲。 第20章 瓊樓漸遠(補齊) 翊坤宮一邊柔腸百轉,翻來覆去,長春宮這邊亦是滿腹心事,輾轉難眠。 外間燈都滅了,只臥房屏風外頭留了一盞,影影綽綽透過一點光來。 夜靜得發沉,萬鈞重似的,那歪在南炕上發呆的人也仿佛被壓成了一尊雕塑,手壓在腰間,一動不動。 “您去睡吧?!贝很哂执吡怂换?,“明兒一早還去請安,給皇后看見您臉色不好,又要多心了?!?/br> “多心?”敏妃輕輕一笑,“你還不了解咱們這位主子娘娘,她可不及來多我的心了,往后,都得撲在翊坤宮上頭!” 春苓一頓,有一會兒才不敢確信的問:“您為這個鬧心呢?” “為這?”敏妃嗤笑,“我要為這鬧心,可就甭想過安生日子了。我是心疼我的燕燕,白白受了這一遭罰啊?!彼L長嘆了口氣,看著春苓道,“你瞧現世報來得這樣快,頭回我還看她笑話,眼下自己就鬧上了?!?/br> 她一抬手,春苓扶著她起來,一面道:“您這是多心了,神仙都有打瞌睡的時候,更何況人,這回不過是湊巧了,委屈小主子一回,所幸也無大礙,您就放寬些心吧?!?/br> 敏妃半晌未語,忽而吩咐:“明兒你去趟溫禧長公主府,向她討《食魚帖》,就說我借來一用。她要問你做什么用,你就說我惦記那帖子,恰尋了位妙人,或可一臨,借來一試?!?/br> “依溫長公主的性情,恐怕是要親自來見一見了?!贝很哌t疑著,“娘娘要將李姑娘引薦給長公主?眼見要出宮的人了,您這是……” 敏妃輕輕一嘆,“尋個名正言順的由頭,送她出宮吧。原就是討太皇太后的歡心,硬叫人來了這里。這陣子一樁事兒連著一樁,估摸著也沒人顧得上她了。我瞧她是不愿在宮中多呆的,既已塵埃落定,不若做個人情,送她出宮吧?!?/br> 春苓點了點頭。 溫禧長公主,其封號乃溫禧固倫長公主,年不過三十,是今上一母同胞的長姐,嫁的是敏妃同宗那拉氏嫡系平陽侯府的次子索蘭,索蘭此人年輕有位,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與溫禧公主成親不過三年即于西南殉國。溫禧長公主與其夫妻情篤,發愿為亡夫守節,一守就是十數年。 溫禧長公主和皇帝一樣,遺傳了先帝的才情,也遺傳了她愛才惜才的性情,不過與他們溫吞的性子不同,她是火一樣的性子,說風就是雨。春苓把話帶到,頭一日借來了帖子,第二日溫禧長公主就遞牌子進了宮,先到太皇太后、太后、宮里坐了坐,又瞧了明妃后,順道就來了長春宮。 敏妃含笑迎了她進門。 溫禧長公主與她關系非同一般,一見面就調侃開了:“話說得這樣滿,倒叫我看看是怎樣的妙人,竟能臨得‘草圣’的帖子!” 敏妃但指了指一側案頭上尚為及收的兩幅字,道:“今早上送來的,您瞧瞧吧?!?/br> 兩幅字,近乎如出一轍。 溫禧長公主打眼一掃,一下就頓住了目光,緊走兩步過去,以手觸字,上下比對了半晌,最后按在那截然不同的兩方落款處,連道了兩聲妙。 “盡得其意,臨得妙,風骨巨麗,寫得亦妙!”她目光膠在桌面上半晌,方抬眸看了眼敏妃,“是前些日子進宮的李氏女公子?” “正是?!?/br> 溫禧長公主贊許的點頭,“她混跡襄郡王府,我原頗有成見,如今看來,這姑娘當是個真性情的,倒不負她往日聲名?!?/br> 敏妃一笑:“您既看得上她,那我就直言了?!?/br> 溫禧長公主長眉一挑:“算計我?” “我哪里敢!”敏妃笑,微微嘆了口氣,方道:“先前的事兒您也知道,召她進宮教燕燕,原是為了如意meimei,后來見著人了,才德品性,樣樣都好,我倒想她長久的給燕燕做先生了,偏偏燕燕惹出那樁事兒,皇后娘娘還要護著,連個不是也沒陪,我這里是沒臉留她了。為著老祖宗放心,且得請你把人帶出去,留到皇上給她指婚?!?/br> “這差事我倒樂意?!睖仂L公主一笑,“日常正缺個同我說話的人,你把人招來,我先見上一見?!?/br> “去請李姑娘過來吧?!泵翦愠很呤沽藗€眼色。 春苓不多時即去而復返,后頭跟著進來了李明微。 她見了禮,溫禧長公主只瞧著她笑,端詳了半晌,才道:“往??偮犎苏f你有令堂遺風,可方才見你寫的字,我倒覺著,你像你父親多一些,現在看你,果然樣貌上也像他多一些?!?/br> 這是李明微頭一次聽人提到父親,這宮中所有人都諱莫如深、避免提及的人。 她不知她是何意,只是謙道:“先妣超然,民女所不能及也?!?/br> “我說的不是這個?!睖仂L公主笑了笑,“觀你字意,超然灑脫并不輸爾母,不過不及其氣性空靈,倒像你父親的字,有歷盡萬難而不奪其志之堅毅。他本是這世間難得的人才,只可惜……”她略微一頓,嘆了口氣,不無惋惜之意,“料是你母親之去對他打擊過于沉重,以致他醉心權勢,為利祿蒙了眼,適才誤入歧途?!?/br> 一席話說得李明微輕輕低頭,她便又是一笑,道:“我隨口一言,你不要將這些放在心上,我只是見到你,又想到了以前上書房的日子,多感慨了幾句,你父親縱有大過,亦有值得人尊敬之處?!?/br> 長公主是隨阿哥們一起上過書房的,彼時李鴻慈任教于上書房,正是他們的漢文師父之一??陕暶墙宓娜?,甚至被罵作竊國之賊,她近日卻尤能毫不避諱的說出“值得尊敬”四字,李明微不可說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