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把槍交給身側人,他接過帕子擦手,一面隱露譏誚:“不過半年,倒趕上火器營三年的成效了?!被厥浊魄屏⒃诤箢^一身甲盔的護軍參領,“照這個打法,去歲養的麻雀還能夠用?” 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這么盡用,都是按每十人一只的量來放鳥,不拘誰打中,只數地上的彈頭有多少便是,待沒有虛發的子彈了,準頭也就練得差不多了?!?/br> 皇帝點點頭,目光在他面上一頓:“你沒令朕失望?!碧峙呐乃募绨?,和聲和氣的道:“西洋進了四十八桿連珠銃,兵部武庫司同朕討了一桿,朕留了一桿,剩下的賞你們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謝皇上賞?!?/br> 皇帝挑唇:“怎么,你倒像不樂意受?” “奴才不敢,只是……”他微微沉吟,“好鋼用在刀刃上,東南戰事吃緊,連珠銃威力強大,若能用在前線,倒比在奴才手上得盡其能?!?/br> 皇帝瞄他一眼,負手踱開。 陸滿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話到嘴邊打了個轉,抿一抿唇,還是沖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銃隊,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還要不要命了!陸滿福一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 佟啟嶙以東南形勢危急為由請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遞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軒然大波。這是他第三次請求征兵,數量之大超過了前兩次的總和?;实塾幸鉁仕恼圩?,朝堂之上卻有泰半反對的聲音,只得押后再議。養心殿門口一堆請命的老頭子,皇帝給鬧得心煩,這才躲出宮來。偏他又提這茬,上趕著來找不自在吶! 都多少年了,怎么還不會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里其實也在打鼓,自知這話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開了口,也只好擎等著發落了。 誰知向來喜怒無常態的帝王只是隨手撣了撣欄桿上的灰塵,回頭看他,輕飄飄道:“東南需征兵五萬,佟啟嶙向朕保證,征調一月,集訓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后,提倭首首級進京。你的意思,幾月可練出五千鳥銃手,從他調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只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瞇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為朕還會在這里聽你閑話?” “皇上……”蒙立驚詫。 “蠢材!”皇帝劈手將汗巾砸在了他頭上,大怒:“朕叫你來此歷練,不想歷練不成,倒把你心竅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來,索性去戶部報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轟頂,一時回不過神來,那廂皇帝已憤而拂袖:“回宮!” 陸滿福一路小心翼翼,臨到養心殿門口又提了口氣,蒼天保佑,萬萬不要再有個不要命的杵在這里了。四下里瞅了瞅,見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來,打迭起精神來服侍自家主子下轎。 走了一路,皇帝面上倒不見怒意了,只是繃著臉,面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著,皇帝徑直進了西配殿,甩門將他擋在外頭。那門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個哆嗦,撫了撫心口才定下神來,回眸一瞥卻見旁邊一個小太監一臉的面如菜色。 御前伺候的人,輕易不會失態,陸滿福心里一跳,“怎么了?” 小太監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里頭……”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數理,機關巧物,便改作納物之所,陳列了許多新巧物事?;实鄢T诖苏僖妿讉€西洋傳教士,有時大臣覲見,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闊五間,明間與次間以博古架相隔,靠南兩間打通,所陳精巧器物,不計其數??勘眱砷g則以金絲楠木雕花鳥紋落地罩相隔,里頭靠北墻設寶座,臨窗有木榻,靠西墻一排書架,外頭則一溜的高幾靠背椅,對墻掛畫,正中設地平臺,放著精銅所鑄的地動儀。 李明微就站在地動儀前頭看墻上的畫,其實并非普通的丹青畫作,而是一幅機械圖紙,她看得入神,已不知過了多久。 爾然聽“哐當”一聲巨響,幾乎是下意識的,猛地回頭往門口看去。 皇帝將將走到博古架下。 顯然,他沒料到房里有人,腳步驀地頓住,目色復雜的看她不動。 直視天顏,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斂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請皇上圣安?!?/br> “免禮?!被实劭戳怂幸粫翰砰_口。 她起身,側身退到一側。 皇帝掃了眼稍間掛鐘,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聲線略緩了一些:“等了許久了?” “回皇上,并未許久?!?/br> 自然是虛詞了,皇帝彎彎嘴角,“朕失言了?!闭f話間提步往里走,喚她:“你來?!?/br> 他徑直走到內室書架前,抽了一本書遞給她,“瞧瞧?!?/br> 一邊道:“原在藏書樓找到的,其立論精妙世所罕見,朕已叫人謄抄下來下發工部,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過想來,你當更需?!?/br> 書將將修過,外面新的,里頭卻是舊的,封面上新題了兩字——“船論”,筆力渾厚。 翻開扉頁是序,落款李鴻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這本書是胡夫人絕筆,關于它的成書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時胡夫人已纏綿病榻,斷斷續續寫了三年之久。 書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頭七之日,李大人親筆作序,此后這本書便不知去向。 最后一次,她記得父親拉著她的手說:“我落得這般境地,全是罪有應得,事到如今,卻沒什么好悔?!?/br> “我唯一愧疚的只有兩事,一是因我一時私心,辜負了你母親一番心血,一是沒能讓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牽連……” 她心里一陣揪痛,緊緊攥住了衣袖,皇帝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響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無罪?!?/br> 這話實在讓人動容,李明微但凡心志稍弱,立時就能滾下淚了。 不過她沒有,只是伏地,深深叩了一個頭謝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里默然嘆了口氣,情理上應當放了她,私心里卻欲想要留住她。 她勢必同胡夫人一般,遠比現實看到的,世間盛傳的,更令人驚喜。 他是想要將她拘在身邊。 他踅身喚陸滿福,自坐回寶座,叫他摘了次間的畫給她,聲音欲緩:“這圖是依書所制,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并送你,算償我失言之過?!?/br> 李明微道不敢。 “收著?!被实鄣?,轉而望她,“說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么?” 李明微輕輕點頭。 他挑了挑嘴角,“說吧?!?/br>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來,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為人迫?!?/br> 不為人迫,皇帝細嚼這四字,她倒將一生都托庇在他一個承諾之下了。這絕世姿容,為人惦念在所難免,可若他都沒舍得迫她,又怎會讓別人迫她,他笑了笑:“朕應,不過……” 他話鋒一轉,“朕已答允太后替你指婚,此事卻不算于內。只你既提了,到時三甲進士卷文呈上,朕準你選看?!?/br> 陸滿福心里咯噔一下,準她選看,合著這是真要把人嫁出去?天下能在三甲進士里自己擇婿的,從大晉建朝數起,也只得康平朝的永寧公主一人。 可那永寧公主是何人,那是太宗爺捧在手心兒里長大,摔個跟頭都能把老爺子從木蘭圍場召回宮里的掌上明珠。 他瞧瞧李明微,如此隆恩,她竟還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磕頭拜謝。未免……未免辜負了他家主子的一份心意。 再瞧皇帝,并沒多余的情緒,又說兩句便叫跪安。 陸滿福送她出去,出門的檔口,忍不住開了腔,“姑娘知道永寧公主?” 李明微回眸看他,眸中微露疑惑。 陸滿福咧嘴一笑,有意沒說下去,“沒什么,冷不丁想到了,姑娘當我沒說?!?/br> 李明微微微頷首告辭,轉身之際卻是一笑,永寧公主,這個康平朝隆寵已極的天之驕女,民間不知道有多少關于她的傳說,她自然,清清楚楚。 陸滿福瞧著她的背影,不由就悵然嘆了口氣,一回身瞧見他干爹慢悠悠的從后頭踱進來,打眼瞧瞧他,眉毛便是一挑,“怎么了這是?霜打了茄子似的?!?/br> “唉!”陸滿福嘆了口氣,左右瞧瞧,欲言又止,“等下了值再跟您老詳說……” 第12章 郎心何似 晚上下值沒趕上,陸滿福得見吳宗保已是第二日中,皇帝午休的空檔,爺兩個就在值房里說了會子話。 吳宗保聽完他長吁短嘆的一番講述,不由得一陣失笑,拍拍他道:“行了,瞎cao心什么!主子爺心里有譜,你少摻合?!?/br> 陸滿福嘴里嘟囔,“我還不是替主子委屈得慌,明明看上人姑娘了,偏要給出去,虧他還在太皇太后面前做了那一出戲?!?/br> “瞧這眼力價兒,”吳宗保點他腦門一笑,“合該你當一輩子奴才。萬歲爺那是肩挑九州,心懷四海的人,留不留李姑娘,那是他心里頭的計較,少跟著湊熱鬧?!?/br> 陸滿福是找他出謀劃策來的,倒不是他自己要算計什么,實是他對皇上癡心,一心盼著他留下李明微,沒曾想自家干爹這么一番說辭,不由嘀咕:“您老還說我,頭兩日李姑娘叫太皇太后指出去,還不是您千方百計給皇上透的口風?!?/br> “嘿!你個傻小子!”吳宗保都不希得再理他了,背對著他直擺手,“走走走走!虧你叫我聲干爹,這關口都拎不清,麻利兒的走,我嫌丟人!” 這順毛驢的脾氣陸滿福摸得輕,忙腆著臉上前給他砸背,“您老說得!兒子這不是年輕不知事兒么,兒子哪里拎不清,您老可得指點指點我?!?/br> 吳宗保閉著眼睛哼笑,“好了傷疤忘了疼!上回我透口風,主子爺哪里什么反應你是望得一干二凈了?” 陸滿福一頓,腆笑道:“主子那是好面子……” “好面子?”陸滿福擺擺手,睜開眼坐直了身子,看著他道:“福兒啊,有句話你得聽著?!?/br> 陸滿福忙正了臉色。 吳宗保幽幽道:“做奴才的,首要一件是忠心,旁的心思,少動。一次兩次是你對主子有心,多了,是討巧賣乖,不招人喜,再多,那就是忠心也成了野心、別有用心了。主子自個兒的事兒,叫他自個兒斷,不問你時,不要摻合?!?/br> 陸滿福久沒說話,好一會兒才輕輕點頭,“兒子受教了?!?/br> “行了!”吳宗保一笑,“回吧,萬歲爺這會子該起了?!?/br> 陸滿福辭了他過去,才一站,皇帝就起了身。他上前服侍著穿衣洗漱,腦子里卻還想著吳宗保剛才的話,心里默默一嘆,這陣子,果是他太過忘形,皇上的敲打都沒記著,想想真是一身冷汗,得虧了干爹提點。 早朝東南的事兒又鬧了一場,皇帝索性發落了幾個人壓下去,可到底心里頭不痛快,大半天過了還是一臉的不郁,陸滿福不敢多分心神,輕著手腳伺候。 “莊親王在軍機房?”整袖口時上頭突然問了句。 陸滿福心里一思量,立馬答:“今兒初一,不出意外的話王爺應當在軍機房?!?/br> “叫他來?!被实鄣愿懒艘宦?。 莊親王不到一刻鐘就來了,其人年將而立,不同于襄郡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長相,他是軍營里真刀真槍歷練出來的,直背闊肩,劍眉虎目,渾身自帶一股子凜然煞氣,是真正的男兒氣概。 不過近年來隨著年歲漸長,倒是斂了鋒芒,漸漸變得溫和起來,越來越像老莊親王不驕不躁,從容儒雅的面相了。 皇帝叫他來還是為東南的事兒,勞力都征完了,春耕便欠下了,臨到秋收,勢必要卻糧食——且不說等不等得到秋收,倘不好好安撫,見天兒的就能反上來。到時候再有民亂,東南一役,就算是得不償失了。 因隨著征兵令發下去的,還有一道免稅三年的恩旨,可這僅是杯水車薪,百姓的生計問題,猶是亟待解決。 說起來莊親王就是一陣沉吟,半晌才道:“征兵主要是在瑞安、臺州一帶,這兩地先時并未遭倭,最近才被波及,因尚算富庶,百姓家里頭大都能有余糧,秋收時再從江蘇、兩湖等收成好的省份調些,頭一年倒是不難過。難的是后頭,戰場上九死一生,佟啟嶙又存了背水一戰的打法,五萬民兵,能回來十之一二已是萬幸,到時仍無耕種之人,民田勢必荒蕪,加上頭一年的磨磋,糧無余糧,借無可借,才是大難之所在?!?/br> 御案后頭皇帝輕輕斂目,默了片刻,兩指壓著一張卷文推來,望他:“你瞧瞧?!?/br> 莊親王頷首取了,默讀片刻,忽而面色一變,訝然抬眸:“皇上?” “怎么?”皇帝笑了笑,“你是覺著不妥?” 莊親王沒言語,默了一會兒方道:“奴才省得皇上是有開山辟路之心,只是瑞安、臺州將受重創,若選在這兩地推行新政,一旦有變故發生,后果恐不堪設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