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李明微含淚咬唇。 翌日一早來興上門,李明微但將一幅畫交到他手中,言明欲征郡王府西席之位,托他代為轉交。結果未出兩天,正逢一個天氣轉暖的日子,襄郡王府便遣了人來請她過府。 及至別時,顧嬤嬤百般不舍,拉住她看了又看,終只說得一句:“好孩子,記得嬤嬤的話,正身端行,萬事保重?!?/br> 她重重點了點頭,心里卻無限酸楚,此一言,恐怕盡數辜負。 登車揮別,氈簾落下,隔絕了一眾熟悉的面孔。她隨著車身搖搖晃晃,以手支頤,深深吐出一口氣來。 馬車晃悠悠行了將近一個時辰方才停下,李明微緩緩直起身來,便聽外頭傳來一個尖細聲音恭敬道:“奴才襄郡王府桃源總管常有鄰請女先生安,恭請女先生下車?!辈淮私涌诩从謸Q了一副油滑諂媚的腔調:“李姑娘,您要是方便,奴才就把這簾兒給揭開了?!?/br> 說話間那青布氈簾上已搭了雙白膩的手,藏青的袖口下翹著蘭花指,一陣脂粉氣味兒鋪面。 李明微聲音平和:“有勞??偣??!?/br> 車簾被緩緩的揭開,陽光一點點的灑進來,印在水色湖縐百褶裙上,半明半暗,李明微微微瞇了下眼,站起身來。 “李姑娘,您腳下留神兒!”常有鄰趁她晃神兒的功夫偷瞧了她一眼,饒是對她長相有所準備也還是一呆,見她起身,忙殷勤的上前虛虛托住她手臂。 李明微踩著腳踏步下馬車,只見旁邊已有一臺四人小轎在壓轎恭候。 “姑娘請——”常有鄰諂笑著請她她入內,吩咐一聲起轎,四個小太監齊齊用力把轎子抬起,一路走得又平又穩。 常有鄰跟在邊兒上也不閑著,隔著轎簾兒同李明微說話:“姑娘,咱們是要去王府最后頭的倚虹閣,腳程有點兒遠,您莫燥得慌?!?/br> 這一來一去,李明微焉不知眼前這位大總管在著意討好,可奈何她官家出身,生性清高,要低下頭去和些奴才周旋,卻是不能,但她也知這些內中侍臣脾性古怪,最是不能輕易得罪,因只慢悠悠道:“不妨,勞您cao心?!瘪娉钟植环睾?。 常有鄰嘿嘿一笑,一路上將所經之處盡數說與她聽,李明微每每既不不答,也不多答,總是象征性的答上一兩句話,叫人拿不準她的心思。 不過甭管如何,常有鄰心里門兒清,這姑娘好生伺候著準沒錯。 素帷小轎在正院西路直行了些時候,便經一處月洞門穿入西跨院,一路行至盡頭,轉入一條夾道,直走了約一柱香的時間,方出得夾道。左拐行未數步,便見假山堆疊,清溪環繞。沿水有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花木扶疏。那水卻是不斷的,一行人沿路而行,走又許久,方見一處竹橋橫在溪上,橋對岸一片粉蒸霞蔚,竟有成百上千株花開正盛的桃樹。 轎子過橋以后即停了下來,饒知襄王荒唐,李明微下轎以后也還是吃了一驚,不由眉目深斂,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 “李姑娘,”常有鄰賠笑著上前,“咱們就送到這里了,王爺在前頭等著姑娘?!?/br> “有勞?!币宦防涞墓媚锞构创揭恍?,清淺的若有若無,就是這么一絲笑意,常有鄰給笑愣了半晌,眼看著她素衣青裙走入桃林之中,宛然如畫,不,比那畫上的美人兒還好看,畫上的美人兒哪有她鮮活?常有鄰但覺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諒了,莫說一路慢怠,就是拿鞭子抽他他都樂意…… “呸!沒羞沒臊的老閹狗!那也是你能惦記的人!”回過神兒來他狠狠給了自己兩個嘴巴子,只覺想想都是對她的褻瀆。打完了才想起身后還有人,回頭看幾個小子憋笑的模樣,狠狠一瞪,喝道:“笑什么笑!該滾哪兒滾哪兒!麻利兒的!” 卻說那一邊李明微進得桃林,越往里走,桃花越盛,約莫百來步的距離,便見一八角涼亭,四周懸著青紗幔。風起花落,紗飄幔舞,陣陣酒香從亭中傳出,與花香渾然一體,確然好情,好景。 “明微,你來了!”一個碧袍青年至亭中走出,面上帶了幾分驚喜之色,快步迎上前來,正是襄郡王付琰,當今皇帝堂兄,已故的莊親王王妃的小兒子?,F今襲了莊親王爵位的是他一母同胞的長兄齊睿,深得皇帝寵信,襄郡王也便跟著水漲船高,雖是個游手好閑的主兒,卻無人不給他兩分薄面。 “王爺萬安?!毖垡娝阶咴浇?,李明微退后一步,福身行禮,略嫌刻意的與他保持了一段距離。 襄郡王腳步一滯,笑意尷尬凝在嘴角,卻立刻釋然,伸手虛扶她起身,言語間抑不住的溫和熱絡:“不必多禮,來,快快進來,我從皇上那里討了兩壇好酒,難得今日風和日麗,你我久未謀面,小酌幾杯,敘敘舊?!闭f著引她上前。 李明微頓了一下,滯步未前。 “怎么了?”襄郡王回眸看她,說話間又返了回來。 李明微屈膝一褔,抬眸看他:“敢問王爺,小格格可在亭中?” 襄郡王笑道:“你我對飲,要她來做甚?” 李明微抿嘴不言,那廂襄郡王渾然不覺,就手便來扯她衣袖,李明微扯了一下竟沒脫開,面色一變,憤而拂袖,冷聲道:“王爺自重!” 襄郡王一愣,他實是不拘小節的人,雖行止逾矩,卻并非有意而為。因對于李明微突然發火有些不解其意,但觀她雖面冷如冰,卻因怒意雙頰微紅,眉尖若蹙,端是一副粉面含嗔的模樣,不覺心神意蕩,一時竟有些癡了。 李明微看在眼里,壓制住胸中怒意慢慢道:“我本無路可走,仰王爺仁義,方來投身王府,謀一生路。幸得王爺垂愛,聘為西席。然恕我直言,王爺既以西席之名請我入府,可能以師禮待我?若則不能,縱明微走投無路流落街頭亦不敢受,但請即刻拜別!” 話里話外,字字錐心,既將心思剖白,又將辛酸苦楚盡數訴與,使得襄郡王恍然回神,既倍感受挫,又心生憐惜。少不得自我警示兩句不可趁人之威,寒了可人兒的心,因忙道:“是我逾禮了,你莫惱,莫惱。你說的是,合該照規矩來,我這便叫怡寧來拜見?!闭f罷即吩咐人去請寧格格到絳園,又對李明微道:“先去你的居處看看罷?!?/br> 說罷引她往前,不過百來步,即見臨水一方小小的院落。院上掛著一塊題了“絳園”二字的匾額,其間不過小小三間正房,勝在白墻青瓦,清新別致,更兼推窗可聞花香鳥語,妙趣橫生。 進得房中,俱已布置整齊,一間起居,一間會客,一間書房,略置幾件古董珍玩,名人字畫,倒也很是簡潔雅致。 二人前后走了一遭,便有人稟小格格到了,襄郡王遂引李明微前廳相見。 小格格怡寧是襄郡王已故的側福晉魏佳氏之女,亦襄郡王長女,年方七歲,許是幼年喪母的緣故,很是乖巧。 一時敬茶拜師,李明微做了幾句寄語,便算禮成。 襄郡王又命人置下酒席,好歹與李明微同飲一場,但因怡寧格格在場,所言俱在她二人之間,到底不大痛快。 其后再欲尋機與李明微親近,每每也只得借查看怡寧課業之故。如是過了三五天,便有些百爪撓心隔靴搔癢之感,正想了個辦法支走怡寧,下人卻稟:“正白旗護軍參領蒙大人求見?!?/br> “富察家的老三?”襄郡王心里打了個轉,納悶兒不已,“他來做什么?” 他一向是個混跡風月的主兒,酒rou朋友倒也不少,但與蒙立那等上進有為之流,卻從無來往。 來人道:“說是請見府里新聘的女先生,請王爺行個方便?!?/br> 第3章 蒙立上門 襄郡王心下一沉,立刻領會到什么。李明微被沒入教坊司后,他不是沒起過把她接出來的心思,不過沒查到她的消息罷了。明擺著她是被救了出去,他也曾好奇此人是誰,卻為著她不曾聲張,壓下了此事。日前李明微送畫參選西席,他便猜她必是與此人生了什么不快,欲借大赦之機脫離,便即刻安排了接她入府。眼下顯而易見,那與她有著數年牽扯的男人,就是這位與她曾有婚約,而今深得圣心,前途無量的富察三公子。 襄郡王神色一冷,甩袖道:“不見!告訴他,本王沒空見他,本王府里的人也沒空見他!” 下人小心道:“蒙大人說,若王爺不肯見他也可,請給女先生帶句話兒,就說李姑娘他無權干涉,但富察氏的子孫不能流落在外?!?/br> 襄郡王驟然變色,臉色難堪的不像話,很久才狠狠踹了那人一腳,一言不發的提步就走。 對于襄郡王的前來,蒙立毫無意外,然而并無所言之中的耀武揚威之意,反而難掩灰敗頹唐之色,起身恭敬的朝襄郡王見禮。 “畜牲!”襄郡王卻注意不到這些,見他即大罵一句,徑直走上前狠狠一拳頭打在了他臉上。 蒙立晃了兩晃,口中一片咸腥,生生受了,拱手再拜:“奴才并非有意冒犯王爺,這一拳,望王爺消氣,容奴才把話說完?!?/br> “你還有什么可說!”襄郡王急紅了眼,雙手拽住他的衣領拿膝蓋狠狠頂了他幾下,一個用力摔在地上,正要下腳再踹,蒙立倏地抓住了他的腳腕,勉力忍痛道:“王爺容稟?!?/br> 蒙立是一等侍衛出身,身手了得,襄郡王一時被他制住,竟不能脫開,恨恨踢了兩下,方怒道:“說!說清楚你是怎么背信棄義悔婚另娶,怎么衣冠禽獸叫她不妻不妾,卻……”他說不下去,咬牙切齒方擠出了后面幾字:“卻有孕在身的!” 蒙立松手,好一會兒才站起身來,整衣正容,方緩緩道:“叫她至今沒名沒分的跟著我,是我之過。然她昔時牽連李中堂之罪,我確已盡力周旋保她無虞。這些年來,我不敢說對她多好,終歸不曾薄待?!?/br> “不曾薄待?”襄郡王冷笑,“我雖與她算相交未深之人,卻也知她雖看似秉性清高,為人卻寬和隱忍,你不曾薄待于她,卻讓她身懷有孕之際大費周折來投奔于我?” 蒙立頓了半晌,方喑聲道:“月前我長子夭折,心緒難免積郁,待她多有不耐,適才叫她一氣之下離家而去,而今已知不該。她究竟與我已有夫妻之實,又有著富察家的骨rou,還請王爺放她隨我歸去,我必稟明祖母迎她入府,日后好生相待?!蹦┝擞痔硪痪?,“還請王爺明鑒,如此于她再好不過?!?/br> 襄郡王緊握雙手,抿唇不言。 蒙立覷他面色,心知他已被說動,因只是靜待他松口。卻不想襄郡王眼神驟然一亮,兼又憐惜的看向門口。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但見一襲素衣的女子立于門前,儀靜體閑,又有孤傲不群之態,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一泓湖水,死寂無波。他慢慢挺直了脊背,與她對視,亦是一般的古井無波。 她走進門,道:“三奶奶接連喪子,蒙大人如何忍心再往后院抬妾?” 一語戳心,刺得蒙立心肺驟痛,萬般隱忍才不曾發作,又聽她道:“明微福薄,蒙大人厚愛,不敢高攀,還望高抬貴手,容我自生自滅?!?/br> 遂道:“我一時沖動之下才對你動手,你我好歹有數年情分,你當真要為了那一巴掌與我一刀兩斷么?” 她道:“我與大人之間,從無情分可言。大人救我于危難,這幾年,全作償還,從今往后,兩不相欠?!?/br> 蒙立面色平靜的看著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預備將他如何?” 李明微淡道:“大人若容得,他是我李氏子孫,若不能容,不過今日一尸兩命爾?!?/br> 蒙立道:“我富察家的孩子,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br> 李明微淡笑,轉向襄郡王:“謝王爺收容之恩,明微來世再報?!?/br> 話畢即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往脖子上抹去。 “明微!”襄郡王眼疾手快,連忙制住了她的胳膊,饒是如此,也還是在頸間留下了一條血印,叫人心驚不已,他捂著她的脖子叫人喚大夫,一面奪了她手里的匕首用力扔開。 相比之下,李明微二人冷靜的有些可怕,一個由著項上鮮血直流毫不在意,一個冷眼旁觀,面無異色。他實是了解她,她也實是了解他。 傷口不深,沒等大夫來就已干涸,李明微抬眸看他,面上隱含譏誚:“明微下手不利落,大人或可補上一刀?!?/br> 這一句毫無意外的激起了襄郡王的脾氣,他重重握了下李明微的肩膀,看向蒙立:“你聽著,從今往后,她還有肚子里的孩子與你再沒半點干系,你若再行逼她,休怪本王不講情面!” 蒙立深深看了眼李明微,一言未發,行禮告退。 待他離去,襄郡王看了看懷里的李明微,不由就慢慢松開了手。 李明微感覺得到他的猶疑,也理解他的芥蒂。方才他出于憐惜對她愛護有加,過后卻不能不去思慮。他或可不在乎她過去如何,卻不能不介懷她肚子里的孩子。這介懷于她是好事,也是壞事。她要靠它同他保持距離,又不能讓它將他推遠。 她卻后一步,朝他跪下,叩頭賠罪:“我實是走投無路,適才欺瞞王爺,明微自知品行有虧,不堪為人師表,王爺若則嫌棄,請遣我出府?!?/br> 襄郡王蹙眉半晌,復伸手扶她:“我非是嫌棄你之意,只是……”他擰緊眉目,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你與他之間,是怎么回事?” 說話間垂眸看她,卻見李明微眼里一下蓄滿了淚水,浸的人五臟六腑一下在就軟成了棉花。 襄郡王不由滿心疼惜,忙拿帕子給她擦眼淚,一面道:“別哭,別哭,你不愿說,我不問就是?!?/br> 不料李明微愈加飲泣,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自是委屈不盡,襄郡王心中一念閃過,不由即脫口問出:“是他逼你?” 李明微但哭不語。 襄郡王只當她默認,心里既疼又恨,只打疊起百般溫柔小意好言相勸。 李明微哭了很久,她原是做戲給他看,其后卻無論如何收剎不住。前世今生,她心中實在積郁良多,一天一夜也哭之不盡。最后到底忍住了,她起身朝襄郡王福了福,究竟未有言語。 襄郡王握著她的手臂,但道:“你安心,有我郡王府一日,便護你一日周全。這孩子……”他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若愿意,本王視如己出?!?/br> 李明微仿似一驚脫開手臂,又立刻收斂神色,正容淡道:“安敢受君重恩?” 如是回復冷淡,襄郡王看在眼里,只當她心防太重,需得徐徐圖之,因也不再逼迫,自送她回房。 眼見二人相攜走出,常有鄰只是在旁暗笑,需知這蒙立前來,正是他與李明微通風報信。好容易他管轄的桃源住了個王爺放在心上的人兒,他可不能叫她給人算計了去。李明微果然不負所望,牢牢栓住了王爺的心,假以時日,必成內院新寵。到那時,他常有鄰就算在王府里橫著走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他美滋滋設想著將來,沒想到一波將平,一波又起,本來隨太后在潭柘寺小住的福晉回府了。 襄郡王福晉海那赫氏是滿京城出了名的醋壇子,舉凡王爺往府里抬人,無論庶福晉側福晉還是格格,她必大鬧一場。越是漂亮的,越是鬧得利害。這位福晉父親是蒙古喀爾喀親王阿古達木,母親乃太皇太后幺女固倫端敏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貴。因其父母早亡之故被太皇太后接到宮中,百般溺愛,便養得性情有些飛揚跋扈,鬧起來從無顧忌,輕則府里撒潑,重則宮里哭鬧。有兩回太皇太后拗不過她,竟硬逼著襄郡王將抬進府的人又送了回去。雖則是兩個八大胡同里下賤藝妓,可郡王府抬人又送人,也是淪為了京城一大笑柄。 若是絳園的這位給她瞧見,恐怕就不得了了。 確然不得了,在他以為尚有時間,正苦思冥想應對之策時,海那赫氏已經帶著人氣勢洶洶的沖進了絳園。 碧紗窗前橫伸一枝桃花正盛,清香淡淡,房中靜謐無聲,李明微手把手指點著怡寧懸腕寫字,聞聲略微意外的停筆抬眸,但見一個長相艷麗,身材結實的旗裝女子闖進門來。 “額涅?!扁鶎幐窀窨辞鍋砣?,連忙自書案后起身見禮。 李明微眉目微斂,亦上前福身:“請福晉安?!?/br> 海那赫福晉從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晌,方才陰陽怪氣的開口:“你就是李明微?” 李明微答是,海那赫氏輕蔑的瞥她一眼,揚起下巴:“收拾收拾,你可以滾了?!?/br> 李明微波瀾不驚,但道:“不知明微所犯何錯?竟讓福晉一見之下,就要遣我出府?” 海那赫氏嗤笑一聲,言語尖酸倨傲:“我是這府邸的主人,我不愿你出現在我眼前,還需要理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