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半生
楊雷的話無疑是給了顧銘當頭一棒。他猛然清醒過來。時至今日,風雪還在承受病痛的折磨。而最可怕的是,她不愿見他,他沒辦法陪伴她、安慰她、鼓勵她。所有的痛苦都被她柔弱的雙肩扛了起來,而他卻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和其他女孩子談戀愛。 顧銘承認了楊雷的說法。因為他心里一如既往惦記著風雪,但他沒辦法照顧她。埋在他心靈最深處的愧疚折射到了木緣沂身上。 所以他愛的人至始至終都是風雪?無論韓貞還是木緣沂,都是風雪的替代品? 所以淪陷于世俗的人,都在不經意間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顧銘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木緣沂還在病房里躺著。雖然手術很成功,但她的胃被切除了近半,短時間內不能吃飯,連喝水也不行。她的左手永遠插著針,一滴又一滴的營養液源源不斷輸入她的體內。 吃飯并不是補充人體能量、維持人體機能正常運轉的唯一途徑,在某些必要的時候,經過合理配比的營養液能替代食物的作用。 但這只是暫時的。人總歸要吃飯,長期輸液只會導致人體機能逐步衰弱。 木緣沂打了一個呵欠,昏昏沉沉說道:“顧銘,這都三天了,我還要住院多久???再這樣下去,我感覺全身都生銹了?!?/br> 顧銘微笑道:“我問過醫生,再過兩天他就給你做復查,如果你的身體沒有問題,就可以簽出院單子?!?/br> 木緣沂沮喪道:“不知道為什么。以前我覺得兩天眨眼就過去了,但現在感覺每天都漫長得不得了?!?/br> 顧銘道:“因為你以前在工作,認真工作的人總是容易忘記時間?,F在不一樣,你躺著不能動,當然感覺時間長啊?!?/br> 木緣沂咬著嘴道:“這種時候你應該安慰我,而不是對我講這些亂七八糟的道理?!?/br> 顧銘點頭道:“不管多久我都陪你?!?/br> 木緣沂開眉道:“這還差不多?!?/br> 顧銘道:“等你出院后,我就陪你去見你的父母?!?/br> 木緣沂驚訝道:“你說什么?” 顧銘道:“去見你的父母啊?!?/br> 木緣沂澀聲道:“我和你說過,我早被家里人遺棄了。我不想見到他們,他們應該也不想見到我?!?/br> 顧銘沉聲道:“不管你們想不想見到彼此,我和你都有必要去見見他們?!?/br> 木緣沂問:“為什么?” 顧銘認真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無論他們對你好不好,都改變不了他們給了你生命的事實。在這世上,不管對誰而言,婚姻都是人生大事。我們結婚之前,至少見見彼此的父母,和他們好好商量一下?!?/br> 顧銘的話明顯遠遠超過木緣沂的預期,她完全怔住了。 顧銘皺眉道:“緣沂,你怎么了?” 木緣沂紅著臉道:“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和你結婚的?” 顧銘問:“你不愿意?” 木緣沂的臉更紅。她扭捏道:“我也不是不愿意。只不過這太快太快了,就像火箭忽然升空一樣,我還完全沒有心理準備?!?/br> 顧銘點頭道:“也是。你現在的年齡適合談戀愛,還沒必要考慮這么遙遠的事情?!?/br> 木緣沂嘟著嘴道:“說得你好像比我大很多一樣?!?/br> 顧銘道:“你親口說的,我這個年紀的男人,哪怕明天結婚也不足為奇?!?/br> 木緣沂思忖道:“你這么說好像也沒什么問題,但我總覺得奇怪?!?/br> 顧銘問:“哪里奇怪?” 木緣沂直視顧銘。她沉吟好半晌才試探道:“你忽然做這個決定,是不是想向我證明什么?” 顧銘平靜道:“你我之間還有什么好證明的?” 木緣沂遲疑著點點頭。 顧銘道:“這件事由你決定,我這里隨時都沒問題?!?/br> 木緣沂道:“還是你來決定吧,你說什么我都聽你的?!?/br> 顧銘點頭道:“那就先等你出院再說。在這之前,你有什么疑問都可以問我?!?/br> 木緣沂問:“萬一我爸媽找你要很多的彩禮錢,你給不給?” 顧銘道:“當然要給啊。不管他們要多少,哪怕是一百萬,我也給?!薄@句話是昔日阮小馨在電話里說過的。只不過那時她看好的兒媳是風雪。 木緣沂質疑道:“你可真是巧舌如簧。你現在身無長物,到哪里去找一百萬???” 顧銘道:“我沒有這么多錢,卻不代表沒人愿意替我出錢。我相信我爸媽會和我一樣喜歡你,他們一定愿意出彩禮錢?!?/br> 木緣沂道:“我怎么忽然感覺你變成了一只吸血鬼?” 顧銘道:“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我們現在吸父母的血,未來子女就吸我們的血?!?/br> 木緣沂道:“你把這世道說得好生現實?!?/br> 顧銘道:“這本就是一個充滿骨感的世界?!?/br> 木緣沂問:“那我們結婚后住哪里?” 顧銘道:“住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行?!?/br> 木緣沂問:“一個家徒四壁的爛房子也行?” 顧銘道:“只要你不嫌棄,我都無所謂?!?/br> 木緣沂道:“你好像非常遷就我?!?/br> 顧銘抬手戳她的鼻尖,溫柔道:“你是要陪我一輩子的人。我不遷就你,遷就誰?” 木緣沂偏過頭不說話。 顧銘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僵住,最終歸于平靜。 他們都覺得這番對話非常奇怪。 他們都在溫暖的對話里感覺到了危機。 這種信誓旦旦的許諾,這種幸福未來的憧憬,真的能在三言兩語里變成現實? 木緣沂沉默之后又問了許多問題,全都是關于他們未來的問題。 她想養一只貓,因為家里有貓就不會有老鼠;她想等到二十五歲再要孩子,她覺得那時的她會變得非常賢惠;或許受了大詩人海子的影響,她想要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她還想再學一次語文,把她和他的故事寫成人盡皆知的小說,讓所有人都祝福他們。 她的所有憧憬都得到顧銘的肯定回復。 只待他們走出這個病房,便將成為這個世上最幸福的一對人。 所以他們真的幸福嗎? 木緣沂出院當天,顧銘扶著她一步一步往外走。 暖陽高照的上午,狹長幽靜的長廊,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顧銘遇到了錯誤的人。 顧銘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他和風雪的再見會是在這樣一個奇特的場景里。 風俊扶著她往里走,他則扶著木緣沂往外走。 顧銘看到了他們,他們也看到了顧銘。 時間艱澀到近乎凝滯,仿佛連一秒鐘也被無限細分。 顧銘終于看清了面容若死,仿佛生命隨時都會走到終點的風雪。 他止住腳步,幾次張口,又幾次閉嘴。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在這個錯誤的時間與場景,他連一個字也說不出。 風雪在笑,蒼白到宛如整個人間也隨之失色的臉上居然凝著一分絕對溫馨的笑。 她的笑是什么意思? 她在祝福他? 她在向他做最后的道別? 輕快的手機鈴聲響起。一曲《傾盡天下》宛如推動時間的雙手。 顧銘終于意識到,時間亙古冷漠,他和她的這個短促的對視并不會變成永恒。 他低頭看來電顯示。 果不其然,這時打電話來的人是韓貞。 顧銘沒接電話。 在他的低頭與抬眼間,他已然和風雪錯身而過。 顧銘站在原地不動。他沒出聲,沒回頭,他知道此時自己的任何一個舉動,都將牽動無數因果,造成無數脫離掌控的結果。 木緣沂咬著嘴小聲道:“我想起來了,上次李奇說過,風雪大部分時間在家里,但每隔一段時間會來人民醫院復查?!?/br> 顧銘沒說話。 木緣沂問:“你不和她打個招呼?” 顧銘搖頭道:“沒必要了?!?/br> 木緣沂問:“為什么沒必要?” 顧銘沉聲道:“每個人都得學會和過去道別。小雪做到了,我也必須做到?!?/br> 木緣沂問:“那你做到了嗎?” 顧銘道:“我做到了?!?/br> 木緣沂問:“那她做到了嗎?” 顧銘的神色僵住。他很想順口回“她做到了”??墒撬皇撬?,他怎么知道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嗎? 顧銘扶著木緣沂回了梔子苑小區。 已是三月底,顧銘的房租又將到期。他沒有去找房東,他不想看到房東那張尖刻的臉。 顧銘和木緣沂確定了關系,他便理所當然地住進了她的房間。 這很好,兩個人只需要交一個房間的房租費。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談戀愛本身也能節約一定不必要的開支。 木緣沂的身子還很虛弱,需要一段時間調養。 顧銘并沒有急著催她?;橐龃笫聛児乓詠聿皇莾簯?,哪怕是熱血輕狂的少年郎也需要做充分的考量,遑論二十歲的小女孩。 顧銘把木緣沂照顧得妥妥的。他不讓她受累,更不讓她受氣,租房里的所有瑣事,都由他一人打理。 谷雨過后,整個春季步入尾聲,再往后就是勞動節與立夏。 街上女孩們的衣服越穿越少,租房里的木緣沂也一樣。 顧銘發現木緣沂長胖了。她露出短袖子的手肘子比以往粗了一些。 這是非常好的消息。木緣沂能長胖,便證明她已經恢復正常人的食欲,能敞開心吃東西了。 木緣沂卻有些憂心。她怕自己一直吃下去,最后長成女胖子,又肥又丑,被顧銘嫌棄。 顧銘當然不會嫌棄她。他每天都盡量做合她胃口的菜,希望她能多吃一點。 某一天,木緣沂紅著臉小聲道:“顧銘,我已經痊愈了?!?/br> 顧銘點頭道:“那你說個時間,我們一起去銅梁見你爸媽?!?/br> 木緣沂咬著嘴搖頭道:“這個事情先放一放?!?/br> 顧銘問:“那你想說什么?” 木緣沂的臉更紅。她歪著腦袋偷瞟顧銘,用低弱蚊鳴的聲音說道:“我現在有力氣了。你想對我做什么都行,不用害怕我吃不消?!?/br> 顧銘皺眉道:“你確定?” 木緣沂點頭道:“我確定?!?/br> 顧銘道:“我先洗個澡?!?/br> 木緣沂道:“我可以幫你搓背?!?/br> 顧銘道:“這樣太麻煩,不如我們直接洗個鴛鴦浴?!?/br> 這一晚,顧銘真的取走了木緣沂的初夜。他就像一條饑餓狼,恨不得把身下的小羔羊一口吞下。 木緣沂是第一次,很多東西她都不懂,但她還是盡力配合他。 可不知為什么,她哭了,眼淚如雨滑落。 顧銘一邊喘氣,一邊擦拭她眼角的淚水,溫柔問道:“痛嗎?” 木緣沂搖頭,片刻又點頭。她把臉埋進枕頭,就像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一動不動。 顧銘已經猜到她為什么哭。他什么也沒說,這時候無論他說什么都是諷刺。 他相信,無論怎樣的傷痛都會在時間的堆積下慢慢消磨殆盡。他一定能和她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只不過他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無論是他的判斷還是他的直覺,總是不那么準,總是與現實存在或多或少的偏差。 這天以后,顧銘每晚都和木緣沂纏綿。他已經近一個月沒接韓貞的電話,沒回風雪的對詩游戲。 時令很快推移到小滿。 木緣沂出院之后,顧銘和她在梔子苑住了接近兩個月。他們一早說好的結婚計劃遲遲沒有推進,仿佛他們都忘了這件事,淪陷在無盡的欲望之中。 當顧銘幾乎遺忘掉所有與他有關的人和事,他眼里只有木緣沂。毫無征兆的,一句映在熒幕上的話點醒了他。 那是一個雨夜,木緣沂罕見地拒絕上床,獨自坐在客廳的長椅上看電視。 顧銘跟了出來,坐在她旁邊陪她一起看電視。 興許是木緣沂把遙控器當成了游戲機,她不停地按動換臺鍵。連網的電視機仿佛有無數個頻道,無論她怎么按都換不完。 猛然的,她翻到了直播頻道,而且恰巧不巧地進了懷舊區。 木緣沂隨口道:“我記得你以前經??匆粋€《三國戰紀》主播?!?/br> 顧銘道:“是的?!?/br> 木緣沂道:“我正好不知道看什么,就看看他吧?!?/br> 木緣沂真的進了那個主播的直播間,只可惜主播并沒有開播,屏幕上清清楚楚寫著,“上次直播時間2月27日”。公屏上還寫著一段話——半生與他,斗酒縱馬。 這個主播明顯是今年過年之后就停播尋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