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悲哀
出伏過后,處暑緊隨而至。一年中最為潮濕、最為酷熱的節氣終于過去。永川的氣候真的稍稍涼了一分,但依舊炎熱,大多數人仍需空調降溫。 顧銘不喜歡空調吹出的冷風的氣味。雖然很微弱,但電能轉化的空調風和裹帶泥土氣息的天然風的確不一樣,它存在非常細微的異味。 事實上,顧銘真的沒有說謊,不管天氣怎樣炎熱,他一個人的時候不吹空調。于是他就以不喜歡空調氣味為理由,向韓貞提出了要搬回客廳睡。 韓貞搖頭道:“你不用睡客廳。如果你不喜歡空調的氣味,那我們晚上就不開空調了?!?/br> 顧銘道:“莫非我們不是因為天氣太熱才睡在一個屋子里的?”——重點是“天氣熱”,而不是“睡一起”?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句話對韓貞而言是莫大的諷刺。 韓貞低眉斂目,久久不語。這樣的問題她回答不了,因為無論她說什么,都將丟掉她僅剩的自尊與驕傲。 當天晚上,顧銘真的回客廳睡了。只不過習慣了空調環境的身子再也適應不了天然的酷熱,他不僅熱了一整晚,還被蚊子叮了一臉的包。 韓貞的腳已經好了,廚房再次由她接管。她現在也做午飯和晚飯,卻不再做凌晨三點之后的宵夜。 飯點時間吃飯的確要比凌晨時段吃飯愜意得多。 這天中午,顧銘習慣性地給韓貞夾了一塊魚,但她好像受了刺激,條件反射般地抽開碗。 顧銘抓筷子的手僵在空中,飯桌前的氣氛也完全凝固。 上班時間,左兵拉著顧銘到邊上閑聊了幾句。他并非好奇心重,愛八卦別人的事情的人。但今天顧銘和韓貞的舉動還是引起了他的主意,他想好好勸勸顧銘。 顧銘幾乎沒聽左兵說了些什么,只淡淡地應了一句:“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個男人卻提不起勇氣碰枕邊的女人是一種怎樣的悲哀?!?/br> 顧銘以為他們的聊天到此結束了。怎知左兵的神色變得悲憤起來,他仿佛被人塞了一嘴的辣椒,脾氣變得異?;鸨?。他指著顧銘,用罵人一般的語氣大吼道:“你真的以為我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嗎???你說的這種悲哀,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顧銘怔住。他想起木緣沂曾聊過的左兵。似乎他們有一次的確差點發生關系,但左兵以肚子痛為理由躲開了。 木緣沂的解釋是:“那個笨蛋只愛我的錢,連我的身子都不要?!?/br> 顧銘早就發現這個說法并不可靠。如若左兵真的只要錢,那在木緣沂決定不再給他錢的那一晚起,他就該從她的世界里消失。 可沒有。左兵生來養尊處優,早習慣了富庶的生活與享受,卻甘愿來“歡樂天地”做一個成天受累還受氣的少爺。 他分明很愛木緣沂,只不過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顧銘對左兵的故事產生了好奇,想問。但左兵根本沒打算講述,他沉著臉轉身便走了。 *** 左兵計算過日子,他來“歡樂天地”已經有半個月了。這段時間里,他學會了許多服務工作,也學到了不少說話的技巧,為人處世的能力有一定提升。他自己也能感覺到,努力工作的確能給人帶來充實。他開始喜歡這種忙碌而充實的生活節奏。 工作與生活息息相關,但又涇渭分明。左兵心中有明確的目標,他一邊享受工作帶來的歡愉的同時,也想方設法接近木緣沂。 他記得清清楚楚,從他搬到梔子苑小區起,他找木緣沂搭話的次數不計其數,但木緣沂一共只對他說了九句話,每句話都不怎么好聽,滿帶輕蔑與諷刺。 他感覺自己真的像一個瘋子。這世上也只有瘋子在被某人指著鼻子罵的情況下還能傻乎乎地笑?;蛘哒f,這世上所有淪陷愛河的少年少女都是不折不扣的瘋子,左兵只是這其中的一員。 那種魂悸魄動,宛如電流充滿全身的激動與欣喜之感,便是戀愛。 左兵在遙遠的中學時代戀愛過多次,只不過他的戀愛和其他少年的戀愛存在最本質的區別。他只懂得暗戀,永遠不會把心中的情感述說出來。而且他的暗戀手法高明得很,這世上除了他自己,再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暗戀過某個女孩。 他先后暗戀過同校的三個女孩,卻從未與她們有過一次照面,一次簡單的交流,最神奇的是,其中一個女孩的名字他都不知道。 如夢如幻的暗戀生涯便在高考的最后一段鈴聲的泯滅下,全都變成了腦海中的記憶碎片。 左兵讀書時是絕對沒救的差生,他的高考成績比尋??忌倭艘晃粩?。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復讀是浪費時間,上大學也只是浪費錢。所以他拒絕了父母的各種好意,想要靠自己在外面的大世界里闖蕩一番。 他的闖蕩和其他一些有志青年的闖蕩又不一樣。人家可以白手起家,創造許多聽上去匪夷所思的奇跡。他卻成天浪跡在城市里,無所事事,游手好閑。 近一年里,他沒嘗試找工作,沒掙到一分錢,但他比許多人都過得好。家庭條件優越的獨生子女往往能享受到許多旁人無法理解的幸福。他的家境很好,他恰恰又是家里的獨生子,所以無論在什么時候,他都能像廢人一樣躺在床上享受錦衣玉食。 在“歡樂天地”ktv的商務板塊里,隨便一聽啤酒就是八十八塊,最低消費便數以千計。能在這里消費的無疑都是這一帶有頭有臉的大老板,尋常大學生連想都不敢想。 左兵閑得無聊,想看看商務和量販到底有什么不同。于是他打電話給他父母,隨便撒了一個謊就要到了一萬塊,接著就去商務消費了。 然后他就遇到了木緣沂,他看到了她臉上宛如春風萬里的迷人笑靨,早就麻醉在他腦中的暗戀神經神奇地復活了。 所謂“狗改不了吃屎”,許多人都改不了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脾性。 左兵還是只會暗戀??v然他看著木緣沂心中千百個喜歡,也不敢上去搭話,只能躲得遠遠的偷看。 說來也巧。那天木緣沂的工作很不順,一個大老板對她提出了許多無理要求,其中一個要求就是叫她說“我是個任人騎賤人”,說一句五千塊,她實在接受不了,就嚴詞拒絕。 她挨了一巴掌,還在大老板的拉扯中被扯壞了裙子。 左兵遠遠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模樣,心中想過一萬次脫下自己的衣服替她遮擋身子??墒撬袆硬黄饋?。 一個只懂得暗戀的人,往往沒有勇氣靠近異性。 傻人自有傻福,木緣沂路過左兵的包間看到了他。她本來心情糟糕透頂,但看到這個人的傻相,忽然又沒那么傷心了。 是她主動找他搭的話。她借走了他的外套,并且彼此留下了電話。 那天以后,木緣沂每當工作不順情緒低郁或者遇到好事心花怒放,都會打電話給左兵,約他一起吃個飯。 久而久之,兩人都熟悉了彼此。 木緣沂發現左兵是一個非常靦腆的人,在面對異性時從不做任何無禮的舉動。在這個奔放的時代,像左兵這種傻乎乎的男人實在少見得很。 左兵也發現,木緣沂不但美麗,而且言行大方,心地善良,嫉惡如仇。她說話一向耿直干脆,路邊偶有殘疾的乞丐,她定然慷慨解囊。 左兵不解道:“那些小乞丐看上去可憐,但你施舍給他們的錢,很可能進了某些惡人的錢包?!?/br> 木緣沂便怒道:“我當然知道,無非就是采生折割,謀取利益。雖然我給他們錢,他們可能得不到,但回去后不至于被殘酷毆打。那些滅絕人性的人販子都該死,只可惜我沒能力找到他們并判他們死刑?!?/br> 這應該就是《孟子》里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初次之外,木緣沂還有很多優點,她的每一個迷人之處都令左兵魂牽夢縈。 某一天,木緣沂像是喝多了,莫名問了左兵一句“做不做我的男朋友”。 左兵的腦袋嗡鳴,被幸福的閃電劈中。他漲紅著臉支吾許久,卻說不出半句話,最后用盡全身力量才艱澀地點了頭。 木緣沂的確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她那天的確說的酒話,但她并沒有翻臉不認賬。 左兵和木緣沂真的在交往了,只不過他們的交往非常奇怪,幾個月里,他們連彼此的手都沒碰過。 有的時候,木緣沂有心靠近左兵,他卻像受驚的飛鳥,倏地一下就躲遠了。 木緣沂并沒有為這種事情懊惱。她從不問他“有沒有瞧不起我,嫌棄我”這種問題。她早就從他羞怯又靦腆的神色里找到了答案。 她以為,時間久了,他們的關系自然而然就融洽了。 左兵也如此深信著,他認為自己一定能克服心理的重重阻礙,最后抱得美人歸。 可是事情并沒有向他們所想的方向發展。他們經過無數次的努力,沒能跨過最難的那道坎。 兩人交往以來,建立的最牢固的關系不是深刻的感情而是冰涼的銅板。 左兵開始換著各種借口找木緣沂要錢,而且每次都要很多,還從不說“還錢”的問題。 木緣沂相信他,對他予取予求。 有時候,金錢也是建立感情的必要橋段。而且木緣沂本身也花不了多少錢,多的錢給他也沒關系。 在這一點上,木緣沂又顯得好生單純。她要的是一個愛她,呵護她的男人,所以不把錢當事。 可是被稱為“萬惡之根”的金錢怎么可能不是事? 時間久了,木緣沂察覺到了端倪,但她沒說。 直到某一天,兩人一起吃飯,她憋著心里的疑問沒問,一個勁喝酒。 她喝了一個半醉,在回家的路上連續吐了多次,身體完全虛脫。 左兵想送她回家,她卻說“太遠了,就近開個房吧”。這就成了兩人的第一次與最后一次開房。 左兵把木緣沂穩妥地安置在床上,不斷換熱毛巾替她擦汗。 他一直照顧了她一個多小時。 他以為她睡著了,便想退出房間。但她并沒有睡著,他剛轉身便被她抓住了手。 木緣沂咬著嘴說:“別走,留下陪我?!?/br> 左兵埋著頭不說話。 木緣沂問:“莫非你有急事?” 左兵還是不說話。 木緣沂忽然哭了,眼淚至他兩頰不斷滑落。她啜泣道:“在‘歡樂天地’,不知有多少大老板想把我帶出去開房,我都沒答應。我現在躺在你面前,你卻無動于衷?” 左兵輕聲道:“緣沂,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得去拿點藥?!?/br> 他說完就出了門。 隔著門,他聽到了她的嚎哭聲。他自己也哭了。 她以為他嫌棄她,覺得她臟,不愿碰她,所以她悲傷地哭了; 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悲哀到潸然淚下。 那天以后,左兵感覺自己的心理有問題,專門請了心理醫生。而心理醫生對他做出的診斷的結果是,他患有異性恐懼癥。 他一方面迫切地渴望與木緣沂接近與交往,另一方面又在與她近距離接觸時產生焦慮,緊張和恐懼的情緒。 這是異性恐懼癥最常見的癥狀。 心理醫生的確是一個非常稱職的醫生。他詳細述說了左兵患病的原因并且給出了不少克服癥狀的建議。 事實上,異性恐懼癥一般發病在未成年人群里,左兵二十出頭,已是成年男子,不該患有此癥。 歸根結底,還是他自己在青春最懵懂、最渴望與異性接觸的年紀強制杜絕了與她們接觸,經年累積壓抑下,終于患上了異性恐懼癥。 心理醫生道:“其實你的病情也不是特別嚴重,至少你還能和女孩子交往,彼此能正常交流,還能同處一室,而且也沒出現各種妄想癥狀,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跡象。如果你堅持治療,很有機會完全治愈。只不過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畢竟任何心理疾病都不太可能純靠意志力克服?!?/br> 一個男人提不起勇氣去碰枕邊的女人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在這個問題上,顧銘的確沒資格指責左兵。因為左兵時刻都承受著這種無法宣之于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