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棄兒
顧恩接到了顧銘的電話。這是最近一年里,他唯一一次得知弟弟的消息。 去年六月,風雪在他和宋小芹的婚宴上昏倒,送到縣人民醫院檢查,被確診肺癌中后期。 那天顧家全家都在,全家人都看到了顧銘的無助哭泣。 顧恩記得,那天風雪醒來,同樣無助地抓住顧銘的手。她求顧銘不要告訴她的父母,她害怕她的父母再度再一次迫使她和顧銘分開。 顧銘沒給風俊打電話,但顧勝打了電話。他不愿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必將死于病魔的姑娘糾纏不清。 狹小的病房里,顧銘挨了風俊一巴掌。那時的風俊就像發怒的猛虎,再也不顧及平日的禮儀與涵養。他發了瘋,恨不得張大嘴把顧銘一口生吞掉。 他悲憤大罵道:“是你害了我家小雪!不是你,她怎會學著抽煙!怎會染上這么可怕的??!你還我女兒!” 顧銘當時的樣子并不像犯了錯、待宰的小羔羊。他紅著眼,神色同樣激動。他也恨風俊,如果風雪的父親不是風俊,在遙遠的中學時代,不會發生那么多令他們無法接受的事情,風雪也不會在那時學著抽煙。 他們相互仇視,但并沒有打起來。醫院的確不是打架的地方。 “如果小雪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風俊宛如發誓一般說出這句話,接著找醫生辦了轉院手續,帶風雪離開這個醫療水平低下的小醫院。 風雪躺在白得森然的擔架上,努力往顧銘這邊張手,分明是在喚顧銘。但風俊捏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再與顧銘有任何聯系。 顧銘也伸手往風雪這邊跑,但被顧勝攔住了。 他們以這種方式,在亙古冷漠的醫院里道了別。 風雪在哭,顧銘在哭。 顧恩至今猶記他們當時無助的模樣。 那之后,顧銘和顧勝吵了一架,離開了家,這一走就是一年。 一年里,顧恩時常想起顧銘的眼淚。他也恨自己,為什么總是在弟弟最悲傷、最無助的時候,袖手旁觀,甚至于落井下石。 其實在風雪被診出肺癌之前,顧銘還有過一次類似的叛逆。就是他高一那一年,曠課,休學,第一次與顧勝針鋒相對。 那次他說了很多離經叛道的不孝之語。顧恩在勸他的時候,情緒也變得激動,甚至抬手打了他。 顧恩為什么情緒激動?因為顧銘說顧勝不是他的親生父親,說他要離開這個家,去未知的遠方尋找他的生父。 當時的顧銘不知道,這樣的話對顧勝、對阮小馨都不及對顧恩的傷害。 顧恩是十八歲的時候知道的自己的真正身世。那時他還沒去部隊當兵,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心理與生理的承受能力并不強。 但阮小馨還是把那些打擊人的事情告訴了他。因為她覺得兒子已經成年,有權知道自己的身世。 顧恩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也并非從親朋好友的手上抱回來的養子,而是顧勝從一個妓女手上搶回來的棄兒。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 那個年代,中國的經濟還處于一個相當落后的階段,許多家庭都窮,勉強吃飽飯就已很不容易。 那時有一個政策,所謂“少生優生,幸福一生”,其實就是計劃生育。 一個家庭只能合法生育一個孩子,如果要生二胎,就必須上交高額的罰款。 如果貧窮家里意外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又交不起罰款,家里值錢的東西幾乎都會被不通人情的執法人員搬空。 所以那個年代有很多棄兒。不是父母冷血,不愿撫養孩子,而是他們實在無力承擔罰款,只能把孩子丟掉,希望他(她)能被一個好心的、有錢的人撿回去撫養。 顧恩就是這樣一個棄兒。在一個鎮上的趕集日,他被丟到菜市里。 他的運氣很不好,被街上一個妓女撿了回去。 據阮小馨描述,那個妓女也是一個苦命的人。這世上,沒有任何女人甘愿墮落,去做千人騎的妓女。她們做這種事情,一定存在不為人知的苦澀一面。 那個妓女也一樣。她是外地人,來廣安這邊打工。她并沒有手藝,也做不了重活,幸好她的嗓子很好,唱歌非常動聽。所以她的謀生手段就是站大街上唱歌,宛如那些刷雜技的流浪漢,能不能長久維持生計,還得看圍觀群眾的心情。 她的心思很單純,每天只想著該唱什么歌、去哪條街唱歌。但沒過多久,再難降臨到她的頭上,她被人強jian了,而且不止一次。 每個地方都存在一群無惡不作的無恥之徒,他們專瞄無依無靠的小孩或女人。 信息的最強傳播途徑,永遠是人的嘴巴。在任何時代,只要有驚奇之事發生,必然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人盡皆知。 妓女被強jian的事情傳開了,沒人愿意再聽她唱歌,當然也就沒人再給錢捧場。 長此以往,她就真的成了妓女。 妓女本身有病。在那個性衛生概念并不全面的時代,經常和各式各樣的男人發生關系的女人,很難不生病。 她的神志經常錯亂,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時。她曾只穿胸罩和內褲站在大街上跳過舞。 妓女的生活本就一塌糊涂,怎可能養得好顧恩? 顧勝很有本事,在那個年代便已是鎮上的有名人物。他精通各種手藝,電工、焊工、裝修、汽修、開車等等等等。 他闖蕩了數年,有了一定家底。許多人巴結他,換著法子獻殷情。 顧勝被這樣一群人帶到了鎮上的一個窯子里。 顧勝就是在窯子里發現的顧恩。 他才幾個月大,被裹在襁褓里,經常哇哇大哭。 那個妓女好像把他當成了布娃娃,抱著他晃來晃去,晃夠了就往床上一拋。 顧勝起初只是好奇,隔著門縫看了一會。待妓女去接客,他進屋看了一下,原本哭個不停的顧恩忽然不哭了。 顧勝看過之后想走,但顧恩一直往他這邊張手,仿佛在挽留。 顧勝心一軟,真的就抱起顧勝往外跑了。 他在跑,妓女在后面追。他一直跑了幾條街,幾乎橫穿整個小鎮,終于甩開了妓女。 那天以后,顧勝就有了第一個兒子。 顧恩這個名字是阮小馨起的,他希望這孩子懂得感恩。因為顧勝搶他回來實屬不易,而且那個妓女是個瘋子,瘋子做事,從來不考慮后果,當時若妓女追上顧勝,拿刀捅人都不足為奇。 阮小馨把這個故事講得非常詳細,顧恩也聽得尤為認真。 他聽完故事后的第一個問題是:“那個妓女還活著嗎?” 阮小馨搖頭道:“那種人本就活不長,她在十多年前就病死了?!?/br> 顧恩問:“她被埋在哪里?” 阮小馨道:“不知道。她在死之前就已經離開我們小鎮?!?/br> 顧恩又問:“那有我親生父母的信息嗎?” 阮小馨苦澀搖頭。關于顧恩的親生父母,她是一點信息也沒有。 顧恩認真道:“媽,請你和我說實話,不管我還找不找得到他們,我都是你和爸的兒子?!?/br> 阮小馨苦笑道:“我是做母親的人,當然知道什么是骨rou相連。兒子,媽沒有騙你,我和你爸都沒有你親生父母的消息?!?/br> 顧恩沉著臉道:“那你實在不該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br> 那之后沒多久,顧恩去當兵了,一去就是五年,再回家時,已是二十三歲的成年小伙子。 他好像已經忘記親生父母與養父母的事情,他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提過這事。 他在廣元的煤礦里做工,每天起早貪黑賣力干活。 這一干又是數年。 直到某一天,顧勝單獨把顧恩叫到礦外的空地上,商量他成家與尋親的事。 顧勝道:“你也不小了,選個時間和宋丫頭結婚吧。等你成了家,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br> 顧恩搖頭道:“小芹還沒有結婚的打算?!?/br> 顧勝道:“如果宋丫頭那邊不愿意,你就別和她耗著,另外找個姑娘安家,然后去找你的親生父母?!?/br> 顧恩不說話。 顧勝道:“我這礦里人夠,從明天開始,你就別來上班了?!?/br> 顧恩還是不說話。 顧勝又道:“隨你去做什么,別忘了回家就行?!?/br> 顧恩咬著牙,輕聲道:“爸,謝謝?!?/br> 顧勝好像沒聽到這句話,轉身往礦井里走了。 顧恩回了廣安,同宋小芹好好聊了一番。也是在這一番暢聊里,他知道她曾被人強jian過。 他想到曾經收養過自己的那個妓女,心中非但沒有怨氣,反而溫聲細語不斷安慰宋小芹。 他不嫌棄她,甚至認為這是冥冥中的因果循環。 這世上,遭受此等厄難的女性,不該受人歧視,更該受人呵護。 如果當初沒有可怕的社會輿論壓力,那個妓女可能不會成為妓女,顧恩也不會被顧勝搶走。 換言之,是這個可怕的社會現象讓顧恩有了父親,母親,弟弟,meimei。 這就像原本能殺人的利器反而救了人,形象的比喻就是大砍刀變成了手術刀,不知這算不算諷刺。 顧恩和宋小芹的隔閡完全潰散了,他們終于可以敞開心面對對方了。 可是新的難題又出現了。宋釗居然把宋小芹曾被強jian的事情告訴了顧勝。 這無疑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顧恩和顧勝溝通不了,兩人進入了漫長的冷戰期。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他和宋小芹的堅持下,顧勝縱然千百個不愿意,仍親力親為,幫忙cao持婚前事宜。 顧恩和宋小芹結婚已有一年,他們的感情依舊濃稠甜蜜,每晚都是新婚燕爾。 這種幸福的生活幾乎埋沒他的初心,讓他忘記尋找親生父母的事情。 直到今天,他接到顧銘的電話,好多早已塵封在心底最深處的事情,再一次浮出。 電話里,顧銘尤為平靜地說:“哥,最近還好嗎?”——他沒再叫“老哥”,仿佛少了昔日的稚嫩與依賴,多出了成熟氣息。 顧恩:“小銘,你在哪里?要回家嗎?” 顧銘:“我不回家,也不想回家?!?/br> 顧恩:“小銘,你也別怪爸,他只是不善于表達感情,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為著想?!?/br> 顧銘:“我現在都還想不起五歲時的韓貞是什么樣子。你能說他做的這件事也是為我著想嗎?” 顧恩無言以對。 顧銘:“哥,我打電話給你,只是報個平安,并沒有其他意思?!?/br> 顧恩:“媽很想你,經常偷偷哭泣?!?/br> 顧銘:“那你給她找點事做,她就不會哭了?!?/br> 顧恩:“什么事?” 顧銘:“生個孫子給她帶著,看她還有時間去哭沒?!?/br> 顧恩:“我有件必須做的事,如果快的話,一兩年,慢的話,可能要十年。在這之前,我不打算要小孩?!?/br> 這次換顧銘問“什么事”。 顧恩:“等到時候我就告訴你?!?/br> 顧銘:“宋老師……不對,嫂子怎么想的?” 顧恩笑道:“老師忽然變成了嫂子,是不是不適應?哈……你放心好了,你嫂子完全支持我??上裉旎乜h里娘家了,不然你還能和她重溫一下師生情誼?!?/br> 顧銘:“那就好?!?/br> 顧恩:“小銘……” 顧銘:“嗯,我在?!?/br> 顧恩:“小雪怎樣了?她的病情有好轉嗎?” 顧銘:“不知道,我見不到她?!?/br> 顧恩:“那你回過學校嗎?拿到畢業證了嗎?” 顧銘:“沒有?!?/br> 顧恩:“你手上還有錢嗎?老哥給你轉點錢,你一個人在外面,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錢?!?/br> 顧銘:“哥,我打電話給你不是為了要錢。我現在有點事要忙,先掛了?!?/br> ——掛了這個電話,不知何時才能聯系上。 顧恩想著,連忙道:“別急!你先別掛,我去叫媽,你和她說幾句,不然她一直擔心你?!?/br> 顧銘:“好的?!?/br> 顧恩拿著手機往樓下跑,二樓沒人,似乎阮小馨不在家,但他看到顧勝在一樓的院子里洗車。 他幾乎沒做思考,便大叫道:“爸,小銘打電話來了?!?/br> 顧勝的身子一顫,手中的水管“砰”的一聲落在地上,濺了他一身水。 但他不管這些,大步往顧恩這邊跑。 他從顧恩手上接過手機,將之附到耳邊??上麤]聽到顧銘的聲音,聽筒里傳出的只有“嘟嘟嘟”的掛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