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替罪
這次事件對千云舞的身體與心靈造成莫大的沖擊。在往后的半個月里,她大部分時間處于睡眠狀態,而她偶然清醒過來,也不過是一動不動盯著白森森的天花板。 她的眼睛變得黯淡、空洞,仿佛在她眼中,世間的萬千絢爛也不如那粉白的壁頭真實。 曾幾何時,她也如純白的壁頭,皎潔透亮。而今,她的人變了色,她的心也變了色。純白的宣紙沾染了濃郁的黑墨,它變黑了,黑得深邃,黑得心碎。 在千云舞住院的第二天,顧銘回了學校,而卿歡不肯回去,執意要留在醫院陪她。 他和她說話,她罔若未聞;他對她笑,她淡漠無聲;他把溫熱的湯匙遞到她的嘴邊,她空洞的眼瞳輕輕一顫,輕輕然別過頭去。 她變成了沒有生機的稻草人,而他成了不厭其煩照顧一個稻草人的失心瘋。 在這世上,如若一個人的心已冷卻到冰點,那還能陪著他(她)同步跳動的另一顆心,必然是早已患上重疾的心。 卿歡有種錯覺,仿佛受傷、得病的人不是躺在病床上的千云舞,而是一直守在病床邊的他。 千云舞住院的第三天,病房里進來一個老人。 老人很老,老得頭發花白,老得牙齒脫落,老得聲帶沙啞,老得步子蹣跚,一只腳已經踏入墳土。 這個老人是千云舞的爺爺,一個勞作了一輩子的老農民。 千志勇自殺之后,老人用蒼老枯槁的手拉扯著千云舞長大。爺孫倆相依為命,一步一跌,捉襟見肘熬過了十年寒暑。 他會笑呵呵地給她講故事,她也會扯著他的衣角撒嬌。 艱苦的生活從未擊敗過他們。 而今天,他們似乎徹底潰敗了。 年級越大的男人,越不會流淚,如千云舞的爺爺這類已到遲暮之年的老人,幾乎已經忘記流淚的滋味了。 可他哭了。他抓著千云舞的手,眼淚如泉涌一般流出。 他的哭聲是嘶啞的,他的眼淚是渾濁的,所以他的悲傷是真切的。 千云舞盯著他,同樣淚如雨下。 他們都知道對方為什么要哭,所以不用相互安慰,只需陪著對方哭。 其實老人的頭腦很敏銳,從千云舞第一次拿著大把的錢回家,他就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事情了。他有心阻止,卻又力不從心,因為他的確老了。老人是管不了年輕人的,尤其是被仇恨蒙蔽雙眼的年輕人。 他由著她,她也終于出事了。 他經常產生幻覺,看到諸天神佛與遍野惡鬼,尤其是他睡著的時候,常夢到冰冷的墓冢。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而他活到這個年歲,早已不貪念人世。他唯一的牽掛就是千云舞。 他不知道今天以后,千云舞還能否堅強地活下去,也不知道她能否遇到下一個如卿歡一般體貼的男孩子。 他退出病房的時候,眼淚還未干涸。 卿歡跟著他出去,想送他。 他們在病房外有了一番對話。 老人已經不哭了,他盯著卿歡,褶皺的臉宛如溝壑縱橫的黃土地。他悲傷道:“小伙子,謝謝你替云舞交了費,也謝謝你愿意留下來照顧他?!?/br> 卿歡沉默,他知道老人要說的不是這個“謝”,后面的話才是重點。 老人道:“我看著云舞長大,知道她是怎樣的性子。我也知道你們年輕人敢愛敢恨,你喜歡云舞,云舞也喜歡你??蛇@事以后,云舞不會再喜歡你了。為她,也為你,你還是早點離開她吧?!?/br> 仿佛卿歡早已意料到老人會說這樣的話,所以他很平靜,平靜到宛如不起漣漪的湖面。 他只輕輕點了點頭。 老人順長廊離開時,背影飄搖,宛如飄忽的鬼影——他這次回去,大概是為自己準備后事吧。 卿歡在醫院里陪了千云舞三個星期,二十一天。 千云舞身上的傷差不多都愈合了,解開了層層繃帶,可以換上漂亮的衣服了。她的精神狀況也稍稍恢復了一些,偶爾會看看其他人,小聲說幾句話。 她只需再靜養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出院的前一天,張安來了,滕富強也來了。 這兩個看似不相關的人,在特定的時間點卻如影隨形。 張安問:“同學,你能說一下案發當時的狀況嗎?” 千云舞道:“我被一個叫余驍的老男人綁架了?!?/br> 張安皺眉問:“除了余驍,還有誰?” 千云舞面無表情地說:“還有很多人,但我只認識余驍?!?/br> 沒聽到想要的指證口供,張安的神色變得嚴肅,一針見血地問:“有沒有一個叫曾暉的人?” 千云舞腦袋微微上抬,露出迷茫之色,半晌搖頭:“沒有?!?/br> 張安問:“你認識曾暉嗎?” 千云舞點頭:“認識?!?/br> 張安道:“案發當天,是他把你約出去吃飯的吧?!?/br> 千云舞點頭,旋即又搖頭,道:“的確是曾暉把我約出去的,不過吃飯的時候他先走了。之后是余驍把我打暈綁走的?!?/br> 張安沉默一小會,凝聲問:“你是說,把你綁走的是余驍?抽打你的人也是余驍?這整個案件與曾暉沒有半點關系?” 千云舞點頭:“是的?!?/br> 張安不問了,而是轉過頭去看向滕富強。 滕富強一言不發,嘴角扯動著猙獰的冷笑。 張安便說:“富強,她是你的學生,還是你來問吧?!?/br> 滕富強額上的經絡猛地一鼓,呵斥道:“警察同志,你的問題問完了就可以走了,不要留在這里影響我的學生休息!” 張安靜站一會,實在不愿直視滕富強,只好安靜退出去。 滕富強往門口走,探出頭去看了一下,確定張安沒站在門外偷聽,這才關緊門走回來。 他走到床鋪邊坐下,一臉歉疚地盯著千云舞,小聲說:“云舞,對不起,是我害了你?!?/br> 千云舞道:“那些事都是我自愿做的,與老師無關?!?/br> 滕富強捏緊拳,悔恨道:“我作為你的老師,發現你的那些行動卻沒阻攔你,反而起了私心,想借你的力量去報仇,這已是最可恥的事情了?!?/br> 千云舞露出甜美的笑,安慰道:“滕老師,你不用自責,這件事與你無關。因為無論你是否阻止我,我都會那么做。而自己做了事,就承擔相應的后果,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br> 滕富強道:“可真正該承擔后果的人不是你,而是那一群披著人皮的狼!” 千云舞點頭:“乾坤流轉,善惡有報,他們遲早受到懲罰?!彼D了頓,堅定說道:“不過那已經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了?!?/br> 滕富強問:“你關心的事情是什么?” 千云舞笑道:“我是學生,該關心的事情當然是高考啊?!?/br> 滕富強不說話了。他盯著千云舞看了好半晌,能見的只有安詳與恬靜,似乎這個女孩真的放下了仇恨,遠離紛爭,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學生了。 ——這很好,學生就該有學生的樣子、學生的心,不該去染指世俗中的污穢。 滕富強想著,沉聲說:“云舞,我還能問你最后一個問題嗎?” 千云舞道:“如果你和張警官一樣,想問曾暉的話,我的回答不變?!?/br> 滕富強問:“你在包庇他?” 千云舞反問:“你要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滕富強啞然,只好轉移話題,問:“這件事與唐見虎有關系嗎?” 千云舞眨了眨眼,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設計的我?!?/br> 滕富強道:“的確,唐見虎若要害一個人,很多時候那人受害了還蒙在鼓里?!?/br> 千云舞深表贊同,道:“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世上,唯一有動機害我的人只有唐見虎??上邮值娜瞬皇撬?,便無法指證他?!?/br> 滕富強深吸一口氣,問:“所以你認為害你的幕后兇手是唐見虎?” 千云舞重重點頭——此刻的她還不知道,她這一點頭便在不久的將來為這整個故事畫上了血色的句點。 滕富強冷笑著,起身往外走,他的背影細長如刀,仿佛隨時都會開封飲血。 張安和滕富強先后離去,狹窄的病房似乎舒緩了許多,千云舞張開雙臂,伸一個大幅度的懶腰,忽而轉頭看向卿歡。 卿歡在張安與滕富強的問話過程中,一直保持沉默,是一個忠實的旁觀者。 千云舞對著他甜笑:“卿歡,謝謝你一直陪著我?!?/br> 卿歡的身子微微一顫,問:“為什么要說謝?” 千云舞咬咬嘴,露出一個可愛的笑容,忽然去抓卿歡的手,把他往病床上扯。 卿歡沒懂她的意思,眼見著整個人快翻上床了,手上發力,制止千云舞的舉動。 千云舞眨巴著大眼,問:“你是不是覺得我變丑了,就不想要我了?” 卿歡道:“我不會不要你?!?/br> 千云舞便問:“那你怎么不上來???” 卿歡沉聲說:“這里是醫院,你躺的是病床,我們不能做那種事情?!?/br> 千云舞的眸子轉了轉,露出會心的笑:“對哦,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還是等我出院再說吧?!?/br> 卿歡愣愣地盯著她,目光驚疑,仿佛不認識這個女孩了。 千云舞問:“你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卿歡道:“我從未想過你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br> 千云舞莞爾道:“我是你女朋友啊。我對你說這些話很奇怪嗎?” ——這已不是“奇怪”一詞可以形容的話,簡直陌生。 卿歡如此想著,肚子里又有了苦水,他疲憊地盯著她,小聲問:“云舞,你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和我說?” 千云舞甜笑道:“我想說的話就剛才那些啊,莫非你沒聽清楚?” 卿歡沉默,抬手抓住千云舞的手,他希望自己永遠都能捏住這只光潔的手??伤?,這只是暫時的。因為手心的觸覺變了,不那么光滑溫馨了,反而變得粗糙艱澀,彼此的手心都泌出的汗。 為什么流汗?因為忐忑,因為不安。又為什么忐忑不安?因為兩顆心的溫度有了變化,距離隨之變遠了。 卿歡明白了,眼前笑靨如花的女孩,終將離他而去??伤荒苷f什么,不能做什么,就好像人力無法阻止捏在手心的水溢出一般,無能為力,只能順其自然,任其消逝。 卿歡安靜陪了她兩天。這段時間里,她說話,他就順著回應。她不說話,他便啞巴了一般,也不說話。 他沒問她為什么要袒護曾暉,因為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以往的時候,他看著她,眼里只有溫柔與欣喜。而今,這些東西都悄悄然變化了,如水溫柔變成了入骨刺痛。 既然疼痛,為什么還要留在她身邊?為什么不選擇不告而別,從此遠離她,再也不見她?這樣一來,不就不會疼痛了嗎? 是因為他傻,還是因為僥幸心地作祟?他還懷揣微渺的期望,等待她變回以往的她嗎? 她出院了,張安第一時間來接她,想請她上庭指證余驍。 因為警察抓捕的犯人只能稱之為嫌犯,法庭定罪的犯人才能稱之為罪犯。 千云舞很懊惱,嘴里一直嘟囔著想和卿歡做羞羞的事情,卻也配合張安,一起走了一趟。 因千云舞的指證,余驍被定了綁架罪,且情節惡劣,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一個年過五十的老人被判十二年,后半生已經完全葬送了。 余驍入獄前,段明與他有過一番對話—— 余驍道:“我以為唐見虎已是最可怕的人了,卻沒想到曾暉也不比他差?!?/br> 段明道:“可怕的不是他們,而是人性。因為人性存在弱點,而他們又能巧妙地利用這一點,所以你成了替罪羊?!?/br> 余驍道:“你這么說也沒錯,若我稍微謹慎一丁點,便不會上曾暉的當?!?/br> 段明問:“你和他們本無仇怨,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如此陷害你嗎?” 余驍搖頭:“這是我沒想明白的一點?!?/br> 段明深吸一口氣,沉聲說:“他們的目的并不是送你入獄,只不過想借你的手去毀掉那個叫千云舞的女人罷了?!?/br> 余驍苦笑:“以他們的手段,要對付一個女人豈不是簡單得很,為什么非要借我的手去完成?” 段明嘆息道:“因為他們都知道,一個女人,尤其是長得尤為好看的女人,她便有無數種辦法來對付男人。他們不愿直接與那個女人結怨?!?/br> 余驍大悟,止不住搖頭,悲嘆道:“這句話,我當初設計小沁時,你便對我說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