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生機
冬至過后,元旦將至。沉默的日歷再行翻頁,翻到了2011年。 大寒前后,縣一中終于迎來久違的期末,爾后是同時夾雜喜慶與冰涼的漫長寒假。 這一年,顧勝和阮小馨不回家,所以顧恩也不回家,顧銘又是一個人過年。 有人習慣孤獨,卻絕對沒人喜歡孤獨。因為人心都是熱的,哪怕是枯惡不俊的冷血殺手,他也藏著情感,他也渴望身邊能有一個人。這個人可以是男人、女人,可以是老人、小孩,甚至可以是天生癡呆,聽不懂人話,也無法與人正常交流的傻子。 不管他(她)是個怎樣堅韌的人,他(她)的身邊就需要這樣一個人。 因為一顆心是跳動的是生命,兩顆心和弦跳動的才是生機。 有生命的人未必擁有生機,有生機的物未必擁有生命。 而一個人要真正活著,需要同時擁有生命與生機。 顧銘靜躺在沙發上,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只有他一個人。窗外斷斷續續響動的煙花爆竹像惡搞小丑的嘲笑,它和著大人的閑談,小孩的歡笑,變得更加猖獗,宛如無限蔓延的黑暗,逐步侵蝕少年的心。 這不是他第一次品味孤獨感覺,卻是他把孤獨品嘗得最為深刻的一次。 他想到陳小帥怒視自己的猙獰眼神,想到陳小帥狀若癲狂,卻卻又蒼白若死的表情。那個仿佛永遠綻放著光和熱,永遠是萬眾矚目的焦點的優秀男孩,終于在殘忍的現實下被擊垮了。 顧銘以為陳小帥會報復自己,他也時刻做好被報復的心理準備??蓻]有,陳小帥就像奄奄一息的死魚,除了偶爾翻動一下憎恨的白眼,未曾做出半點肢體上的行動。 顧銘不因此感到慶幸,反而體會到更深一層的自責與愧疚。 時至今日,他還未曾察覺那杯水的問題。雖然他往這個方向想過,卻很快又將這個猜測否定了。他不相信蘇沁是那種人,他想把所有的罪責都攬到自己肩上??伤绞窍胍袚?,卻發現自己無能承擔。 仿佛罪責都是動態的、流體的,雖然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卻無法將之完完整整地捏在手心——沒有人能完全封閉指縫,防止罪責的流失。 蘇沁變成了透明的人,無論校內校外,她都像一團空氣??v使她天生麗質,具備吸引男性目光的閃耀魅力??伤难凵褡兊每斩戳?,隨之,她的表情,她的聲色,她的軀體,都變成了僵硬的木偶。 她不會注意別人,別人也不會注意她。 當一個女孩失去甜美的笑、悲傷的哭、被人欺負的委屈、受人奉承的得意、抑或是思念某人的惆悵,與世隔離便成了理所當然的常態吧。 顧銘找過她,她死寂一般的眸子輕輕動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到死寂狀態——不僅旁人走不進她的世界,顧銘也不行。 在以往時候,常黏著顧銘的卿歡也變得薄涼了。兩個月里,他沒有主動找過顧銘,連電話上的交流都少之又少。雖然他仍深信顧銘是他最好的朋友,可他和顧銘的距離無端地拉遠了。 作為顧銘同桌的千云舞也一樣。她看顧銘的眼神變得古怪,作為知情人的她,卻仿佛現在才認識他,現在才他是個人面獸心的混蛋。 她再也沒主動與顧銘搭過話,甚至不曾認真看過他一眼,仿佛他們之間是素昧蒙面的陌生人。 吳瀟呢?一直是顧銘最好的死黨的吳瀟也變了。 他好像在忙某件事,可能是忙著應付曾初雨,也可能是忙著搪塞徐蔚,忙到手足無措,再也分不出其他精力來關注其他人、其他事了。漸漸的,他也不怎么關心顧銘了。 似乎從那天以后,與顧銘親近的人都消失了。偌大的學校、偌大的城市、偌大的世界里,只剩顧銘一個人了。 好在,還有風雪。 雖然風雪還在鬧脾氣,老是故意對顧銘說一些尖刻的話,但她不會不理他。 這漫長的兩個月里,風雪成了顧銘唯一的心靈支柱。 此刻的顧銘還不知道,疏遠也分種類。有厭惡的避而遠之,也有善意的暫時回避。 網上的一句話是“不是因為不愛才不去打擾,而是因為太愛而不舍得打擾”,這句話好生狡猾,分明是變心的她不再惦記他,或者多情的他已經遺忘了她,方才說出這樣看似哲理性的詭辯之語。 但這句話總歸存在一定道理。它可以用在愛情上,大概也可以衍生到友情上吧。 顧銘的朋友們都離他而去,是否也是因為太過關心,才不敢貿然靠近呢? 除夕當晚,顧銘接到一個電話,一個早就約定好的電話,韓貞打來的電話。 韓貞:“陌生人,新年快樂?!?/br> ——時間線的漫長延伸里,她總歸還記得我嗎? 顧銘的心微微一顫,仿佛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能回一句“同樂”。 韓貞又說:“再過不久我就要高考了,你給我推薦一所大學吧?!?/br> 顧銘:“清華、北大?!?/br> 電話另一頭傳來“噗嗤”一笑,韓貞開心道:“若我有那么厲害,早就不聯系你這陌生人了?!?/br> 顧銘:“幸好你沒有那么厲害?!?/br> 韓貞:“好了,明年我再打電話給你?!?/br> 顧銘:“你很忙?” 韓貞:“我不忙,但我怕我和你說太多,不小心就把你的心偷走了?!?/br> 顧銘只好苦笑,沉默中掛掉電話。 三天后,顧銘又接到一個電話,是吳瀟打來的。 電話里,他的鼻息異常沉重,分明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顧銘問:“瀟瀟,你想說什么?” 吳瀟:“阿銘,你和蘇沁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這么久以來,我沒好好和你說說話,你別介意?!?/br> 顧銘的心忽地一顫,明顯激動。但他的話音卻保持平靜,問:“曾初雨告訴你的?” 吳瀟:“那時在場的就寥寥幾人,曾初雨恰是其中一個。關于那件事嘛,其實我覺得你沒錯,可是你卻覺得自己錯得離譜。所以我暫時不打擾你,怕惹得你更加心煩?!?/br> 顧銘:“所以你打電話來,就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恢復過來了?” 吳瀟凝重道:“這只是其一。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br> 顧銘:“什么事?” 吳瀟:“徐蔚找到唐見虎的罪證了?!?/br> 顧銘的雙目陡然一收,忙問:“罪證在哪里?” 吳瀟:“徐蔚從一個叫薛原的胖子的嘴里探聽到,唐見虎的罪證就藏在他的酒吧的地下一樓的一根房柱子里。柱子是空心的,有暗格,那里邊有一個賬本,本子里面除了記錄他販賣一些違禁物品的黑錢,還有他組織少女賣yin的收支?!?/br> ——唐見虎是豬嗎?都什么年代了,還留下賬本這種一見光就絕對無法洗清的罪證。 顧銘遲疑道:“消息可靠嗎?” 吳瀟:“可不可靠我不知道,但徐蔚的確是這樣告訴我的?!?/br> 顧銘:“那就很可靠?!?/br> 吳瀟:“為什么?” 顧銘:“因為你不會騙我,而徐蔚不會騙你?!?/br> 當天下午,顧銘幾經猶豫,撥通卿歡的電話,把吳瀟所說的信息全都告訴卿歡。 怎知,曾經下定決心要玩死唐見虎的卿歡卻變了,他不以為意地說:“顧銘,這件事還是到此為止吧。我相信善惡有報,唐見虎的罪行遲早會被查出來,但這不是我們該管的事?!?/br> 顧銘疑惑道:“為什么?” 卿歡:“因為云舞不讓我和唐見虎作對啊。她的原話是‘唐見虎比我們所有人所想的都要可怕得多,他絕對不是我們所能對付的存在’?!?/br> 顧銘:“這句話羅不遇和陶杳杳也都說過。為什么他們說的時候你不上心,千云舞一說你就信了?” 卿歡:“因為我不希望云舞擔心我?!?/br> 顧銘:“那夏書遙呢?” 卿歡:“那都是陳年往事了。少年時代的決心,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遺失。雖然我很想替夏書遙報仇,但我相信,就算是夏書遙本人也不愿意我去做這么危險的事情。況且,你要我當著云舞的面去為另一個女孩冒險嗎?” 顧銘:“可是你也說過,你得罪過唐見虎,得罪得很死,就算你不想辦法扳倒他,他也會想方設法玩死你?!?/br> 卿歡:“我仔細想了一下,唐見虎喜歡我jiejie,就算他記恨我,也不至于真的對付我。而且,他想整我,還得過我姐夫那關。雖然唐見虎不簡單,但我姐夫也不是省油的燈,想來他們之間遲早會有一場決戰。至于誰勝誰敗不好說,但總歸有姐夫在我前面頂著?!?/br> 顧銘:“其實相比于羅不遇那王八蛋,我更看好我們市新任警局局長張安?!?/br> 卿歡:“哈哈哈……說的也是,現在唐見虎忙著應付張安,哪還有精力來和我們玩這些小打小鬧的游戲啊?!?/br> 顧銘:“那好吧,今天以后,我們就做好學生的本分,安心上課吧?!?/br> 卿歡:“學生的本分是安心談戀愛?!?/br> 顧銘忍俊不禁:“那預祝你們早已修成正果?!?/br> 卿歡:“在這之前,我先向你道個歉。我知道蘇沁那番話對你的打擊很大,而且陳小帥還聽到了,你一定覺得無地自容。這么久以來,我沒好好和你溝通,是怕讓你更煩。因為有的時候,安慰之語反而比唾罵之語更為刺耳與諷刺?!?/br> ——原來你和瀟瀟都是如此想的啊。那么千云舞也應該是同一想法了吧。 顧銘苦笑:“事情都過去了,我現在也已經不難受了?!?/br> 卿歡:“那好吧,我們學校再見?!?/br> 顧銘:“好?!?/br> 先后兩通電話讓顧銘認清了吳瀟與卿歡,原來這世間從不缺乏生機,只是它有時忽遠忽近,需要明亮的雙眼去察覺罷了。 時間繼續推移,掛滿街頭的燈籠、喜聯、霓虹漸漸褪去,短暫回歸的人們再度背上厚重行囊,遠赴異國他鄉,為來年的回歸繼續奮斗。 顧銘也回到了學校,還是那一所熟悉的、混亂的的學校。 這一次,滕富強依舊沒有收取顧銘的報名費,他還是那句“羅叔已經幫你交了”,卻又不解釋羅叔是誰。 事實上,關于此事,顧銘還刻意打電話問過顧勝。 電話里,顧勝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交了就交了,哪來這么多為什么”。 滕富強不解釋,顧勝也不解釋,便不知這羅叔是何方神圣了。 報名當晚,教室點名,班上同學差不多都齊了,唯獨千云舞沒來,顧銘旁邊的位子空出來了。 顧銘疑惑,班上其他同學也疑惑,連帶著一向不動聲色的滕富強也皺緊了眉頭。 下了自習,顧銘第一時間撥通卿歡的電話,告知他千云舞沒來學校。 卿歡卻不當一回事,笑道:“今早云舞就和我說了,曾暉回來了,她想單獨去見見他,好好道謝?!?/br> 顧銘:“道個謝就幾分鐘的問題,能拖到晚上還不回來?” 卿歡:“云舞現在在城里玩呢,明早便會回學校?!?/br> 顧銘:“你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面玩?” 卿歡:“不是有曾暉保護她嗎,有什么好擔心的?!?/br> ——就是她和曾暉在一起才不安全??! 顧銘急了,忙說:“你趕緊給千云舞打電話,叫她回學校來?;蛘邌柍鏊奈恢?,我們過去找她?!?/br> 卿歡問:“怎么你比我還擔心云舞啊?!?/br> 顧銘:“我看你是談戀愛談傻了。你好好想想之前蘇沁對我說過的話!” 卿歡問:“她說什么了?” 顧銘冷笑道:“她說是我把她推向了萬丈深淵?!?/br> 卿歡:“這句話有問題嗎?” 顧銘:“這句話本身沒問題,但細想之后,就存在問題。我的確傷害過蘇沁,卻從未將她往深淵里推。你想沒想過,她為什么要那么說?” 卿歡:“你的意思是……她所說的深淵是指曾暉?” 顧銘思忖著,冷冷說道:“若無意外,應該是這個意思。你現在最好……喂、喂喂?” 顧銘皺眉,并不覺得卿歡忽然掛掉電話多不禮貌,他此刻應該急著給千云舞打電話吧。 顧銘沉默著往宿舍樓走,很快接到卿歡的電話。 他很急,只匆匆說了一句“顧銘,隨我去廣安城北”便又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