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洛英
2003年,9月,滕富強遠赴成都,參加全省數學競賽。 整個縣一共五個參賽名額,縣一中僅有一個,他便成了縣一中唯一的代表。 那時一中才從鎮上搬到縣里,學校的教職員工還很少,只夠維持學校的正常授課,幾乎沒有老師能閑下來。 滕富強還是個剛成年的小伙子,從未離開過本市,對外界的認知很模糊。要他獨自前往成都那種大城市,從某種程度上說,對他算是考驗。 好在,縣一中的教導主任與帶領華中學生參賽的王老師有些交情,他請王老師幫忙,帶滕富強一同去赴考。 縣里剩余的四個參賽名額都是華中的,滕富強便和四個陌生的同齡學生同車前往赴考地。 三男一女。男的衣著端莊,相貌俊朗。女的膚白貌美,聲線可人。 這四人在車上閑聊,大多聊學習與成績的話題,似乎每個人都是百年不遇的高材生,無論談到怎樣復雜的題目,總有人能解析出來。 他們聊著聊著,聊到了高深的數學知識,極限與積分。 興許提出問題的男生只是想拋磚引玉,他說了個開頭,便閉嘴不語了。 剩下兩個男生皺著眉,明顯也未曾涉獵過這樣高深的學術問題。 只有那個笑容如飄散花蕾的女孩子能面不改色地侃侃而談。想來她才是這四人中最厲害的。 女孩用柔美的聲線說著,其中提及許多復雜公式,三個男生都聽不懂,卻能微笑著點頭,不懂裝懂。 車子里,只有滕富強能聽懂,但他并不插話,安安靜靜坐著,充當背景圖。 女孩很聰明,她能瞧出,這幾個男生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但她仍舊在說。她說話之時,總會有意無意地看滕富強一眼——就如同數年后的今天,縣一中高二7班的課堂上,滕富強總會莫名地看向千云舞。 女孩說完了,卻并不止聲。她保持兩頰的美麗笑顏,對滕富強伸出手來,自我介紹道:“同學你好,我叫洛英,華中高三1班學生?!?/br> 滕富強不善言語,對待熟人尚且惜字如金,面對陌生人更是緘默不語。他僅抬眼看了她一下,嘴唇嗡動著應一句“滕富強”,便再度低下頭去。 他的目光直視自己的雙膝,一動不動,宛如栩栩如生的木偶。仿佛在他眼里,世間的萬千絢爛都是轉瞬即逝的云煙,只有他自身才是真實的。 洛英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待她確定滕富強不會與她握手后,只好把手收回來。 這原本是很尷尬的事情,但洛英臉上沒有半點尷尬之色。 她仍在笑,笑容如鮮艷花蕾,紛紛揚揚彌散在空中。 考場在成都七中。這是一所非常非常出名的中學,幾乎全四川的中學生都知道成都有這樣一所中學。 但這所中學并沒有華麗之處。至少就外表而言,它和其他學校并無多大區別??赡苁切iT上懸著的“成都七中”的牌子使它蓬蓽生輝了。 初到此地,洛英和另外三個男生都表現得非常興奮,他們沿著學校圍墻走,繞著學校轉了一圈又一圈,仿佛要將整個學校的景色都牢牢記下來。 滕富強很平靜,進學校便循著指示牌找到自己的考場,安靜就座,閉目冥想,等待考試開始。 數學競賽并非只有一場,它分初試和正試。一行人到成都的當天下午是初試,第二天上午才是正試。 也就是說,他們一行人要在成都過夜,第二天才能返回縣里。 初試結束,滕富強回到王老師早就安排好的賓館,躺床上休息。 他很不喜歡這里的陌生環境,或者說,若非班主任再三懇求,他甚至不愿來參加競賽。 為此他推脫過,說自己能力不行,請班主任另找更優秀的參賽代表。 班主任卻言之鑿鑿地說:“你就是我們學校最優秀的學生?!?/br> 他從不覺得自己多優秀。若有人覺得他優秀,也不過是那人太差勁罷了。 可他的確是縣一中最優秀的學生,而且同校學生都覺得他很優秀,就如同當今縣一中里所有人都覺得陳小帥很優秀一般。 莫非整個學校里的其他學生都很差勁?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回想著之前的競賽考題。他發現題目好難好難,150分的試卷,他只能解出少許幾個題,總分不可能超過90,也就是說及不了格。 ——一個及不了格的學生,算得上優秀嗎? 而且這場考試只是競賽的初試,重頭戲在明天上午。 滕富強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來這里參賽也只不過是走個過場,從未想過拿名次的問題。因為來參賽的優秀學生數之不盡,而他只是其中一個不上不下的學生。 他靜躺著,忽然聽到了敲門聲,很輕很緩的敲門聲,有人造訪了。 他并不起身,只低聲問一聲:“誰?” 門外傳來女孩的聲音:“是我,洛英?!?/br> 滕富強問:“有事?” 洛英直言道:“海強他們幾個都去街上玩了,我也想去。但我是一個女孩子,和這么多男生走在一起難免不便,所以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去玩?!?/br> ——他們是男生,我就不是嗎? 滕富強想到這一點,當即拒絕道:“我沒興趣?!?/br> 一般來說,某個女孩吃了這么沉重的一記閉門羹,多半會氣得惡狠狠地跺腳,接著拂袖而去。 但洛英沒有,她還站在門外,用非常柔軟的聲線試探道:“你能先開下門嗎?” 滕富強遲疑,大概也在奇怪這個女孩怎么還沒走。 他雖不善言語,卻并非不懂禮儀。他知道把一個女孩關在門外是很不禮貌的行為,既然她不走,總歸是有必要開下門。 滕富強開了門,看到門外笑靨如花的女孩。 她甜笑著,側臉映著一個小酒窩,恍惚醉人。她就這般安靜站著,宛如一株含苞待放的玫瑰花,透著視覺上的怡人美感,也透著清淡卻香甜的奇特體香。 這是滕富強第一次直視她。而他的第一感覺是,這個女孩驚為天人的美。 他感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喉嚨略微哽咽。這種感覺大概是現代少年們形象形容的“觸電”。 觸電的感覺,分明倉皇焦躁,卻又藏著難以按捺的喜悅。 ——人類怎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 滕富強花了數秒穩定心緒,再定睛看她時,雖然心跳會加速,卻不至于六神無主了。 他回到了平日的鎮定,就這般平靜地盯著她,再次問:“有事?” 洛英笑道:“我先前不是說了嗎,想請你陪我出去玩?!?/br> 滕富強問:“玩什么?” 洛英道:“難得來一趟這樣美麗的大城市,當然要好好逛逛街,買一些好看、好玩的東西留作紀念啊?!?/br> 滕富強很想再次回答“我沒興趣”。但鬼使神差的,他沒這樣說,竟安靜點了頭。 于是洛英臉上的笑容更為美麗了。 她領著滕富強逛街,一走就是三條街。她左顧右盼,每當看到稀奇的東西,便會兩眼放光,就如同忽然看到甜美糖果的小孩子。 她會向鋪子里的老板問價,接著討價還價,直到價錢談不好,便一臉低郁地離開。 滕富強有些錯愕,因為洛英看中的東西大多非常廉價卻還舍不得買。比如一只做工精致的小豬狀儲錢罐,老板只賣十塊錢,她講價講到六塊錢,最終沒買。 滕富強忍不住細細打量她,她的穿著雖不奢華,卻也不寒酸,非常大眾化。由此反證,她的家境雖不富裕,卻也不貧窮。 就是不知,她怎會為那么幾塊錢斤斤計較。 兩人在喧鬧的城市里逛了兩個小時,直到帶隊的王老師打電話給洛英,說是吃飯時間到了,叫她快回去。 她卻笑嘻嘻回答:“王老師,我已經吃過了,想玩會再回去?!?/br> 王老師:“你們來成都前,學校財務室撥出了足夠的差費,你不用擔心錢的問題?!?/br> 洛英:“可我真的已經吃過了?!?/br> 王老師:“那好吧,我們就先吃了。你對這地方不熟悉,別玩太晚,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回來休息?!?/br> 洛英:“王老師你放心,滕富強和我在一起,就算真的遇到麻煩事,他也會保護我?!?/br> 王老師:“滕富強?” 洛英:“就是從一中來的那個男生啊?!?/br> 王老師:“呃……你不說我差點忘了。你們兩個在外注意安全,別出事就好?!?/br> 洛英:“好的?!?/br> 掛了電話,洛英對滕富強歉意一笑,小聲說:“對不起哦,我實在不想回去,就自作主張,把你也留下來了?!?/br> 滕富強一臉無所謂地說:“我本就不是你們學校的學生,他們吃不吃飯,與我沒關系?!?/br> 洛英笑著點頭,猶豫片刻,忽然咬牙道:“要不這樣,我們就在路邊攤隨便吃點,我請你!”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沒多大變化,依舊是粲然如花的笑,只是她的眼神里似乎藏著一分rou疼。 她大概很心疼錢吧,心疼到多花一塊錢都舍不得。 之前她和王老師通話的內容滕富強基本上都聽到了,他們在電話里也談過錢的問題。 滕富強越來越好奇,便忍不住問:“你是不是很缺錢?” 被人戳中了軟肋,向來落落大方的洛英也難免臉紅。 她咬咬唇,小聲說:“我的確很需要錢,所以舍不得花錢。因為我……”她忽然覺得自己說太多了,忙改口道:“總之,我說了請你,就一定不賴賬!” 滕富強并未追問她舍不得花錢的原因,只淡淡說道:“既然你需要錢,那還是我請你吧?!?/br> 洛英道:“可我們今天才認識,還沒熟到可以隨便請對方吃飯的地步吧?!?/br> 滕富強問:“那你請我?” 洛英點頭:“好啊?!?/br> 滕富強又問:“既然你可以請我,那我為什么不能請你?” 洛英語塞,只得無奈一笑。 滕富強目光掃視,看到街邊一家冒菜店,抬手一指:“就那家吧!” 洛英睜大了眼。她發現這個人外表冷冰冰的,卻并非鐵石心腸,興許他的內心同樣是火熱的。 因為他說一不二,說請吃飯就請吃飯。 ——在她看來,愿意請她吃飯的人,都是罕見的大好人。莫非她不知道,如她一般漂亮的女生,只要愿意點頭,便有數之不盡的男生愿意請她吃飯?說不定哪一次在飯桌前兩人看順眼了,那個男生還得請她吃一輩子的飯。 進店,滕富強直接往撿菜的保鮮柜走,甚至不問洛英想吃什么,快速往籃子里撿菜,撿的差不多夠吃了,便丟給身后的服務員。 洛英吃驚地盯著他,問:“你以前吃過冒菜?” 滕富強搖頭:“沒吃過?!?/br> 洛英便問:“那你怎么知道冒菜是自主撿菜的?” 滕富強道:“聽人說的,進了冒菜店別傻坐著,自己把菜選好,遞給服務員或者后廚就行了?!?/br> 洛英忽然露出甜美的笑,說:“那就好了?!?/br> 滕富強問:“什么好了?” 洛英道:“我們都沒吃過冒菜,現在卻一起吃冒菜,那豈不是很好?” 滕富強聽不懂,干脆就不問。 等到廚房把菜煮好并端出來,兩人嘗到了冒菜的滋味,很香,很美味。 洛英是個長相清甜,看上去非常斯文的女孩子,但她在飯桌前并不斯文。她吃東西動作很粗魯,速度也很快,甚至比滕富強更快。 從上菜到吃完,兩人只用了短短五分鐘,似乎洛英比滕富強吃得更多。 結了賬,兩人又回到大街上。 時令至秋分,白晝時間漸漸縮短,晝夜溫差也逐漸拉大。 現在是七點過,暮色已經降臨,風聲悄然卷起。 一抹清寒之意彌散開來。 洛英穿得不多,就一件里衣,一件薄薄的外套。風一吹,她便打噴嚏。 滕富強并沒有紳士到把自己的外套脫給她穿,兩人的關系也遠遠不到那一步。 滕富強只淡淡地說一句:“差不多該回去休息了吧?!?/br> 洛英卻拒絕道:“好不容易來一次成都,明天考完卻要走,不多玩一會會遺憾的?!?/br> 滕富強不以為意:“沒什么好遺憾的。如果你喜歡這個城市,以后來這邊讀大學就好了?!?/br> 洛英搖頭:“我只看現在,不想以后的事?!?/br> 滕富強順著問:“既然你不想以后的事,那還存錢干什么?” 洛英吃驚地盯著他,疑惑的眸子似乎在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存錢的? 滕富強瞧出了她的疑惑,卻不解釋。 洛英便撒嬌一般說道:“反正我不管,我還要多玩一會,你必須留下來保護我!” 滕富強不與她爭,如果她不覺得冷,隨她就好。 此刻的滕富強還不知道,洛英的人生沒有那么多以后,今晚已經是她最后一次在成都玩了。